最好是断得干干净净,一丝牵挂也没有才好。
走进屋子的时候,元福仍旧坐在床上看书。见本仙进来,便行了礼。本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走到他视若珍宝的那一箱子书前,打开箱盖,随意地挑了几本出来。
都是市井上随处可见的书本装订。内容却很多,从经史子集到游记散文,无一不全。仔细翻来,很多都很破旧,应是至少转了两任以上主人了。
他家中有老母供养,自己生活日用也十分简朴。能攒下这么一箱书,当是许多年的积累,十分不易。
本仙慢慢地翻着书,叫了一声:“来人。”之前服侍他的那个小厮便进来。本仙将手中的书丢回箱子里:“叫两个人来,把这箱子抬到院子里,都烧了吧。”
极轻的嘶啦一声,元福正在看的那本书似乎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像是要从床上起身,到了一半却又停住,表情仍旧没什么变化,放在被子外的手却微微攥成了拳。他直直地看向本仙,像是笃定本仙会给他一个解释。
眩晕的感觉又来了。本仙转过头去不看他,闭了眼,等眼前的眩晕过去,才往屋外走去。
很快地,一把大火就在院子正中烧了起来。
都是纸张,火一点着就蹿了起来,烈焰熊熊。本仙面无表情地在火旁站着,炙热的风夹着纸灰的碎屑迎面扑来,熏得人几乎要流泪。
元福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立在本仙侧旁身后。微一偏头,看见他只着中衣,也如同本仙一样定定地看着那堆像要焚尽一切的烈火,面无表情。
被热风熏得变了形的视线里,烟与火越来越大,整个元府的人应该都看见了。
苏景白也跑了出来,狼狈地咳嗽了两声,着急地大喊:“清微!清——”喊了两声,扭头看见了本仙,便住了嘴,只拿袖子掩住了口鼻,一路疾走过来。却又不明所以,看看本仙,识趣地不多问,只在旁边站着,头埋在袖子里,闷闷地咳嗽。
本仙偏过头看着元福。他与本仙站得近,不用很大的音量就能听到。本仙微微笑道:“你现在,恨我吗?”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深得像一汪幽潭:“小人从不敢有怨恨大人之意。”
本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噼啪的火声,几乎将本仙的声音都掩盖过去。
“你还是恨我的好。”
转头朝向那茶壶一样的管家。这么大的火势,又是在景白的院子里,他不可能不被惊动,刚才便已经匆匆地赶过来,站在火边不停地擦汗,像一只被架在火上烤得冒油的乳猪。本仙朝他微微一扬下巴,又朝着元福的方向点了点。
“你们元府上还真是管教得好下人。还不趁早给本公公将他撵出府去!看着就糟心!”
一场大火,很快地便将一箱子书烧成了灰烬。火将灭的时候,连元府的主人元敕律都赶来。有外人在,苏景白不好问本仙缘由,只得由元敕律陪着往屋里走,一边编着谎话解释匆忙就要回京的理由,一边连连回头朝本仙看。
本仙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废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元福的住处。不一会儿,之前照顾他的那个小厮用床单裹着一堆东西出来,像扔垃圾一样地扔进元福怀里,又大力地推了他一把。元福脚下一个踉跄,怀里那些东西本就没扎好,一下七零八落地掉落出来,衣服物品落得满地都是,有几个一直滚到了院子的角落里。
元福蹲下身,将怀中的床单放在一边,又半跪在地上,慢慢地将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他受的伤还未好,今天仍在低烧,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可他的神情仍旧没有什么起伏,一如当时本仙在灯下初见他一般。
元敕律与苏景白此时,正说到此行在寰州住得如何的废话。本仙忽而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能让不远处的元福听到。
“本公公倒是觉得寰州实在是个好地方,风调雨顺,物产丰富,对本公公也热情得很呐。”赶在元敕律想起了本仙被刺杀那码事、面色一变便要请罪之前,又道:“依本公公看,这么好的地方,合该多为朝廷尽些力。今年的税赋,不如寰州就再加三成罢——不光男丁,老人与女子也当算进来才是。”
苏景白看了本仙一会儿,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本仙没有再去看元福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元敕律也走了,苏景白才终于找到机会,拽着本仙衣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看着本仙面色:“就,就是烧书……还有加税的事情。”
他又看了看本仙,小心翼翼的:“元福是不是惹到你了?……还,还有给百姓加税……你肯定有原因的。”
是的。就算不靠紫曜,这些事情,也是由景白来做比本仙来做更合适,但本仙不想让他知道。本仙欠了他一个开始,欠了他两条性命,已经不想再欠他什么。如果只有三年的时间,本仙也愿意他只是一只傻狐狸,永远不用操心这些要被自己的良心反复折磨的事情。
本仙微笑了一下:“不,没有原因。”
第三十一节
也许是那次掉下山谷的时候撞到了头,这几日,本仙觉得眩晕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离开寰州那天,苏景白与本仙坐在一辆马车里。本仙倚在马车一角,觉得随着马车的颠簸,自己的脑袋里也像浆糊一样,一桶一桶地搅和起来。
外面有景白的侍卫低声禀道:“王,到寰州城门了。”
窗帘微微掀开一个小角,马车外高耸的城墙越来越近,青灰色的砖墙在阴冷的天空背景下,显得肃穆而萧瑟。
穿过厚重的城门,马车粼粼地驶上官道,将有元归的城池远远地留在后面。
“苏景白,借我两个你的侍卫罢。”本仙忽而想起一事,便开口。苏景白连缘由也不问,便掀开窗帘,叫了两人进来。
附耳吩咐完毕,那两人退了下去。苏景白面无表情坐着,眼睛却直直盯着本仙,间或眨一下,眼巴巴地等着本仙给他复述。
本仙却再没有那个精力,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路闭着眼的时间倒和清醒的时候差不多。中途有几次,似有刺客来袭,但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都在很远的地方就被隔绝。草长莺飞的时节,终是回了宫里。
回宫的那日,本仙精神还颇好,苏景白这几日一直沉着的脸也有了些放晴的迹象。虽然有外人在,他表情上看不出来,可就连下马车的步子都轻快了些许。
这狐狸的心思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猜。
想想他的三年之期已经过去了一小半,本仙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只要不去想寰州的百姓,光看这满眼花红柳绿,天高云淡,还是很叫人心情愉悦的。
苏景白巴巴地一路跟着本仙走回西侧殿,就差吐着舌头晃尾巴了。绕着转了两圈,终于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呆下去,眼巴巴地望着本仙:“清微,我回去了啊。”
本仙点点头。他不死心地又问一遍:“我回去了啊。”
本仙再点点头:“好。”他又看了本仙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往门口挪去。挪到一半,又转过头:“清微,要不今晚我还是跟你睡……”
“恭送王。”
苏景白连耳朵都要耷拉下来的可怜模样,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本仙上前,将门紧紧掩上,转过身,方才松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似乎一下都被抽走了,眼前又是一阵漆黑。
或许,没办法陪他走完这三年之期了。
眼前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摸索着在床上躺下,本仙睁眼看着帐顶,只是睁不睁眼,如今已没有太大差别。
这个身体本来就是本仙在战场上情急之下捡来的,和魂魄毕竟不完全契合。加以之前所做的那些,到底折损阳寿。撑到现在,想必也是极限了吧。
也许紫曜会赶回来,也许他会有办法。谁知道呢。
至少本仙不想明天一早苏景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身边的人已经再也醒不过来。
本仙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狐狸的那片竹林里。抬起手放到眼前,十指修长,那是清微仙君的手。
三年之期已经过了吗?
竹林仍旧如同当年初遇狐狸时一样,青翠欲滴。本仙沿着林间小径,缓步向池塘边走去。那里果然坐着狐狸,身旁放着破瓷碗,手中百无聊赖地握着竹竿,头顶仍旧顶着荷叶。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来啦。”
荷叶下的那张脸轮廓分明,像是被大漠风沙打磨的砾石般英俊,因为微微的笑意而带出了夏水般的温柔。
本仙看着他,忽而闭目,屏气凝神。再睁眼,眼前已经一片空白,竹林、池塘与狐狸,都不再存在。
太过美好,连本仙也险些要以为这便是真实——如果不是他仍旧顶了一张景白的脸。
三年之后,景白死于元归剑下,哪里还会有长着景白模样的狐狸在?
竹林,池塘,钓着鱼的狐狸——甚或,即使本仙不想承认,长成景白模样的狐狸——都不过只是本仙心底想要看到的幻景——
须臾幻镜中的海市蜃楼。
略一凝神,便从幻镜中浮出。镜外仍旧是景白的宫殿,苏景白迎面站着,表情中带着些许本仙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杀意。
“他究竟怎么了!”
紫曜站在他对面,仍旧平静得像昆仑寒冰一般的表情,气势却无形中比苏景白更甚。他开口的语气也如同碎冰撞击一般平静而冰冷:“我已经说过,他不会再醒过来了。”
怒气一瞬间从苏景白眼中喷薄出来,他上前一步,拳头攥起,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为什么!”
景白的身高比紫曜甚至还要略高,他往前这一步,几乎要压过紫曜去。然紫曜丝毫不动,只是微微一笑,对苏景白的怒意视若不见:“你以为呢?原本应该由你来做的事情,他替你背负了,生生减了这个身体的阳寿。你还来问我?”
苏景白的拳头攥得更紧,紧咬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终究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出来。紫曜转身,从容离开。
本仙在苏景白身边转了好几圈,然而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失魂落魄地呆呆看着前方,就仿佛本仙只是一只游魂一般。本仙叹了口气,匆匆地出门追着紫曜去。
一转过弯,便看见紫曜正立在檐下等着本仙。他微微抬头看着天空,下颌勾勒出优雅的曲线。
本仙住了脚,他却像心有灵犀一般地看过来,忽而笑了一下:“清微,你还是这个样子好看。”
本仙如今既然已经是个游魂,自然又恢复成了从前清微仙君的样子。走上前盯着紫曜胸口看,他从善如流地将怀中的须臾幻镜拿出来给本仙过目。本仙忍不住就有些嘴角抽搐:“你一直把这镜子缩小了随身带着的吗?”
“从天界下凡之后就如此。”他看了看本仙,叹了口气,“那身体终归不是你的。——我只是担心。”
“那个身体……现在怎么了?”
“活着,但是和死了差不多。”紫曜看向本仙,“方才和那只狐狸说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你替他做了原本该由他动手的事情,所以相应的业报亦报在你身上。那身体,一两年之内是容不下你的魂魄了。”
本仙嘴角抽了抽:“那我须得一直呆在你的镜子里吗?”
这话本仙是十分悲愤地问出来的,紫曜却像是心情颇好,竟微笑了起来:“不是很好?——或许能为你寻一个另外的契合的身体也不一定。”
本仙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哪里好?”
“自然好。——两年之后,你便不用作为郭禄喜陪景白一同死了。”
第三十二节
本仙郁郁得很,又飘回去看郭禄喜的身子。
郭禄喜的身子还躺在原先西侧殿的屋里床上,无声无息。若不是还有轻不可闻的呼吸,便当真如同已经死了一般。
本仙不死心地往他身上飘。朝他身上躺下去,再坐起来,反复再三,左右看看,仍旧本仙是本仙,郭禄喜是郭禄喜。
凡人所谓的魂魄,其实是两种东西。其中七魄是依附身体而生,身在则魄在,身死则魄消。本仙当初能附在郭禄喜身上,一是因他身体与本仙三魂还颇为契合,二是那时他本尊刚死不久,七魄仍在身中,所以这个身体才没有随着三魂消散而一起破败。
但如今,这身子里的七魄已经飘零无几,就算与本仙再契合,也动不起来了。
本仙很忧郁。不仅忧郁,还有些隐隐约约的头昏体乏。
紫曜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本仙身后,轻微的一声叹气,将本仙的思维拉了回来。
“你如今三魂只能寄附在须臾幻镜上,离开镜子太久了会虚弱,还是赶快回来。”
照这么说,本仙只能附在须臾幻镜里,然须臾幻镜又是被紫曜随身带着。如此说来,本仙岂不是要与紫曜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我还是想陪着苏景白。”
紫曜深深地看着本仙,眸色深得本仙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俄而他淡淡开口:“先回来,此事从长计议。”
本仙又窝进了须臾幻镜里。
当初在天庭的时候,常常有事无事窝进镜子里看幻景,那时哪里想得到会有今日这般的一天?
紫曜将镜子缩小了,束了一条丝绦挂在腰间,这样本仙在镜中时也能看到外界情形,不致过于无聊。
紫曜这几日一直逗留在宫里,就在本仙屋子隔壁随便找了个房间。无人的时候,本仙瞧见他指尖法力微吐,有淡色光亮泛起,手间便多了一卷长长的卷轴。
他在桌边随意坐着,将卷轴打开在两手,用指尖一点一点地移过去。那卷轴上就随着他指尖的移动,一行一行地显现出泛着光亮的字来。
紫曜眉头微微地锁着,专注地一行一行看过去,间或手指在某几处,停顿的时间长一些。
本仙心头微跳。这卷轴本仙不曾亲眼见过,但总有所耳闻。没有猜错的话,这当是唯有司命帝君方能阅览的,司命之卷。
天君会命紫曜下凡来拨转命数,也许本就是因为,他即将成为司命帝君了吧。
司命帝君配北冥公主,倒也不算辱没了公主的身份。
可本仙却觉得舌尖微微苦涩。司命帝君看似高高在上,甚至超然于天君掌管之外,却必须冷情冷性——否则掌管天下命数,又如何能做到不偏不倚、不为私情所困?
一旦成为司命,他从前那已是为数不多的喜怒哀乐,怕是也要如昆仑冰下的土地一般,永远冰封起来了。
可是,这毕竟是他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等他将卷轴收起,本仙终于忍不住,从镜子里飘出来。看了紫曜半天,想问的话最终没有勇气问出口,只能转而问道:“你既然有司命卷轴,可知苏景白未来命数如何?”
紫曜道:“天机不可泄露。”仍旧是从前那样冷淡的模样。转眼看过来,好在加了一句:“我既然应承过你,就会保得他平安。”
本仙不死心:“那本仙呢?”
他不说话。本仙有些讪讪,以为他又要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他却忽而道:“……我看不到。”继而便垂眼不再说话了。
本仙呆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据说司命帝君,是看不到最亲近之人的命数的。
屋子里的气氛,忽而就有些尴尬。本仙摸了摸鼻子:“我去看看苏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