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贰仁看着他的样子，觉得自己的牙齿开始痛了起来。

「什么真心人啊？」

「你没看过那部电影啊？也是啦，你只看那个武打明星的电影嘛。」

展贰仁别过脸闷闷地说：「我也是会看别的电影的，好吗？」

话才刚说完，他就注意到刚刚经过他们桌边的客人胸口上有个刺青，赶紧叫雷震宇往后看。

「你看后面那个——」

「那是一条龙，不是蜥蜴。」雷震宇淡淡地道。

「你刚刚就注意到了？」

「从他进门就看到啰。」

「……」

「还有，你这样直盯着男人的胸部看，会被误会的。」他戏谑地笑道。

展贰仁不懂，皱着眉说：「他有的东西，我又不是没有……」

「说得也是……」雷震宇拿起酒杯喝了今天第一口酒。

一般异性恋的想法都是这样吧。你有的东西，他也有啊，为什么你会喜欢同性呢？不过，反过来说的话也行，她有的东西，你却没有，为什么你会喜欢异性呢？

只是立场与观点的问题罢了，永远的问题，就像「先有鸡或先有蛋」一样，无解。

被异性深深吸引的你，又怎么懂深爱着同性的我的心情呢？

「不过……」突然想到什么的展贰仁开口起了个头，却没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啊？婆婆妈妈的真不像你耶。」

展贰仁闻言才发觉，自己跟雷震宇走得愈近，对方身上的那层保鲜膜就愈撕愈薄，似乎能看见真正的他。

可是他自己却变了，变得不说真心话，变得婆婆妈妈，变得不像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说啊？不说就算了，我明天还得值早班，先走了。」

雷震宇率性地起身离开，留下展贰仁独自一人烦恼。

过了一个多礼拜，不管是分局组或刑警队组，关于案件两边都没有新的进展。

正当大家想着，该不会就这样下去变成悬案了吧？

队长却说：『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办案这种事真的很讲运气的，找不到线索的时候，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放假想放轻松跟家人出门时，却看到通缉犯从眼前走过，该说是命运……吗？』

副队长也说：『我以前不太信神的，自从某个案件后，现在回家时都会绕道去庙里拜一下。』

雷震宇也是如此，一直追逐的东西总是抓不到，只要停下脚步，不继续执着的话，那样东西反而会主动跑到自己眼前。

连续一个礼拜他只要有空就会绕到宋纪威家附近看看，但这几天开始被附近邻居指指点点，怕被当成跟踪狂的他只好暂时停止保镖的行动。

这天晚上，雷震宇慢跑完回家，楼梯爬到三楼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小鲸鱼，来电——是宋纪威打来的。

他连忙接起，「纪威？怎么了吗？」

宋纪威刻意压低声音回道：『震宇，我好像看到那个人了。』

「胸口有刺青的那个人吗？你人在哪里？我马上过——」

『啊，他好像要走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纪——」

『嘟嘟……』

宋纪威突然挂掉电话的举动，让雷震宇更加着急，转身就往楼下跑，跨上机车就走。由于不知道对方现在在哪里，他只能边骑车边到处找人，等着宋纪威的电话。

焦急地等了十几分钟，宋纪威总算又打电话来了。

「纪威！你人在哪里？不要一个人去找他，等我过去！」

『我人在幸福路附近，可是我真的不确定他是不是小翔说的那个……我现在人在泰华宾——嘟嘟。』

对方突然挂断电话，但这次比较像是被谁切断似的，雷震宇着急地再打一次，却听见收不到讯号或对方手机已关机的语音讯息。

他二话不说，直奔幸福路上的泰华宾馆，这间宾馆距离上次命案发生处不远，雷震宇有不好的预感。

进宾馆前，他拨了通电话叫支援。

『雷震宇？』

「阿仁，你还在局里吧？我现在人在幸福路上的泰华宾馆前，纪威说看到那个刺青男，就跟踪他到这里，但我现在联络不到他，有点担心。等下我会进去看看，你能叫人过来看一下吗？」

『好！我马上过去，你别冲动，先等我们过去再行动！』

「因为纪威说不定会有危险，我会先进去……总之，你们赶快过来吧！」

『雷震——』

没等对方说完，雷震宇就挂断电话走进宾馆里，向柜台询问后，刚刚的确有两名男子入住，而且照服务生形容，其中一名就是刺青男，另一名应该是宋纪威。

可是，宋纪威怎么会跟他一起开房间呢！？

雷震宇不安地跑上三楼，走到305号房门前。

雷震宇先是贴在门上侧耳听着房内有无异状，他只听见房内有人走动的声音，没有谈话声或其它声音。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分钟，最后还是心一横地上前敲门。

过没几秒，上了门链的门打开一点缝隙，让雷震宇可以看到里面的人。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门边，从他敞开的衣领边，可以看到胸口上的部分刺青。

——如宋纪威所说，的确是一只蜥蜴没错。

「不好意思，浴室里的——」

雷震宇原想假装成宾馆员工进入室内，没想到连话都还没说完，对方就从旁边抓了什么，塞往门缝边让他看。

「震、震宇……」宋纪威的头压在门缝上，一脸痛苦的模样。

「纪威！」

雷震宇见状急得想扳开大门救纪威出来，但他的臂力比不上铁链的坚韧，而且，对方还架了一把刀在宋纪威的颈子上。

「你就是他刚刚打电话的人吧？」对方异常冷静地道。

「对……」雷震宇暂且不敢轻举妄动，他退了半步，细声地道：「你想做什么？可以先放开纪威吗？」

「想做什么的是你们吧？」男子讪笑了一声，「先进来吧，这样也不好讲话，对吧？」

雷震宇默默地点了头，对方应该还不知道他是警察的事，虽然现在身上没有佩枪，但比近身肉搏战的话，他还有一点信心。

——但最重要的还是先确保纪威的安全。

男子再重新打开门后，一手拉着宋纪威后退，一手仍持刀要挟着雷震宇，他此时才发现宋纪威的双手双脚都被皮带捆住，难以脱逃。

「把门关上。」

雷震宇听话地把门关上后，慢慢走进房内，男子则抓着宋纪威坐在床边，他总觉得自己曾在PUB里看过这个人，非常眼熟。

「你还真聪明啊，跟踪我到这边来，还记得找救兵。」男子把头靠在宋纪威耳边低语。

宋纪威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却没有办法，只得大声叫道：「震宇，就是他杀了伟智跟小翔的！他刚刚都说了！」

「就是你干的吗！」

雷震宇激动地向前走了几步，对方却拿人质相逼，害得他又不得不后退。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了？」

「为什么？因为Billy他该死啊！莫名其妙就跟我分手，隔天就搭上另一个男的，我本来都已经快忘记他了……结果那天却在店门口看到他，他还很开心地邀我开房间，结果只是要向我借钱……」

男子也激动了起来，加深了手的力道，眼看刀子就要嵌入宋纪威的皮肤，鲜红的血珠一点点地冒了出来。

「你、你别冲动，纪威是无辜的啊！」

「无辜吗？那我杀的第二个家伙应该更无辜吧，」男子笑道：「我刚刚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小翔呢。那天晚上只是想找个家伙玩玩，有机会的话一夜情也不错，他刚好也有那个意思就跟了上来。普通的性爱对我来说已经太无趣了，毕竟连人也杀过了嘛。我就问他要不要玩点『刺激』的，没想到那家伙死都不肯让我把塑料袋套在他头上，说什么最近听到一件命案，他怕怕的。我也大概是酒喝多了不小心说溜了嘴，他知道那件命案是我干的之后就想逃，我没办法啊，只好送他一程了。噢，这次我记得把自己的皮带带走了。」

「你竟然这样就杀人灭口……」雷震宇除了感到不可思议外，还愤怒至极。

「不然呢？要让他出去大声嚷嚷吗？」杀了两个人的男子已失去理智，疯狂地叫道：「你们一个也别想逃，你们也都该死——」

就在此时，宋纪威趁机用头撞上男子的下巴，想往前逃时，却因双脚无法自由行动跌倒在地。男子随即起身踹了他一脚，举起刀子就要刺下去时，雷震宇上前欲夺刀，跟他扭打了起来。

对方可能也有点武术底子，屡屡挡住雷震宇的攻势。

一旁的宋纪威虽想帮雷震宇，但他怎样都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两人一路打到阳台边。

因对方持有凶器，略占下风的雷震宇退无可退，眼见刀子又要落下，他连忙抓住对方的手，再一使力，刀子便掉到三楼底下。

卸除武器后，雷震宇见机不可失，正想把对方制伏时，被踢了一脚，痛得让他松开了手。

男子趁机掐住雷震宇，想徒手把他掐死似的使劲地扭着他的颈子。无法呼吸的雷震宇表情十分痛苦，手可以抓住对方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脑部严重缺氧，就快晕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背靠在阳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翻，双脚再朝对方一踢，让男子从三楼跌了下去。

但雷震宇也跟着一起摔到地面。

痛死了……比被展贰仁摔了一千次还要痛。

落地后，还有一点意识的雷震宇莫名地想着乱七八糟、胡乱拼贴的画面。

这就是电视里演的「人生最后跑马灯」吗……

在他的脑海里，有一半的影像是家人还有人生各阶段的大事、有二成是宋纪威跟高中的那个事件……

剩下的画面是最近发生的事，还有第一次看到展贰仁时，他扮女装的样子。

为什么会想起这个画面啊？八成是因为太丑了，所以印象深刻吧。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跑马灯播放完毕后，他突然觉得疼痛都不见了，但意识却越来越远，五感也失去了知觉，四周只听得见愈来愈近的跑步声。

有人跑到他身旁，摇晃着他的身体，叫着他的名字。

「喂、喂，你叫雷震宇吧？醒醒啊！」

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模糊，犹如从水中看出去的画面。

搞什么啊……竟然是那个姓白的。

也是，这是现实又不是电影，最先赶到他身边的怎么可能是男主角展贰仁呢？

等等……为什么是展贰仁？

唉，算了，我的脑袋八成真的撞坏了，快送我去医院吧。

姓白的，动作轻一点啦，我搞不好骨折了耶……

第九章

在医院醒来并不是件愉快的经验，但在雷震宇高潮迭起的人生里，他已体验过好几次了。

雷震宇缓缓地睁开眼，看着医院里的白色天花板，喃喃地道。

「唔……我断了几根骨头啊？」

「一根也没断，只是脚扭伤，还有一点轻微脑震荡得留院观察。」坐在病床边的宋纪威笑着回道：「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明天早上呢。」

雷震宇扶着床边坐起，「原来我的骨头还蛮硬的嘛。」

宋纪威拿了床脚的毯子当他的靠枕，边调整边道：「因为有人当你的垫背啊。」

「喔！那家伙啊……他现在怎么了？」

「好像断了几根骨头，在个人病房，有警察看护。」

雷震宇吐了吐舌，「……活该。」

「我也这么觉得……」

见宋纪威抚着手腕处，雷震宇即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嗯，我没事……震宇，这次真的，很谢谢你。」

「是我们该谢谢你吧，多亏你我们才逮到凶手。」雷震宇接着低声道：「逮到凶手后，我也可以放心了……」

宋纪威当然知道对方一直在担心自己，但他对此无法给予任何响应。

「震宇，我刚刚本来做完笔录就要回去了，但你的同事把我叫住……」

「同事？是不是长得比我还高、比我还壮，看起来像只熊的家伙？」

「他说他姓展。」宋纪威噗哧笑道：「你还是这么会用动物形容人啊……」

「那就是他啦。」不过，为什么他要叫住宋纪威呢？

「他跟我说了很多事。你的事。」

「我的事？」

「听他说完，我才明白自己实在太自私了，」宋纪威微垂下眼，沉声说：「才会让你被纪轩的事困了这么多年……」

雷震宇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很清楚……纪轩自杀的原因，但我当时不管怎样都说不出口。其实，现在也一样。」

「那就不要说吧，你别听阿仁他乱说，我那天只是酒喝多了一点，才会讲起往事啦。我们都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震宇，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宋纪威苦笑，「你很少坦白地对别人说自己非常介意的事，特别是痛苦、难过的事。」非要说出来的话，一定是你已经承受不了，才会找个信任的人宣泄。

见雷震宇被说中心事似的哑口无言，宋纪威便开始诉说这件事的另一面。

「小时候的事，其实我记得一清二楚。妈妈要离开的那天，她牵着的是我的手，但在踏出家门前，我反悔了。我挣脱开妈妈的手，跑回去抱着爸爸，大叫我不想搬家。他们看我的样子也拿我没办法，讨论了一下，爸爸就把怀中的纪轩交给妈妈。

是我硬跟纪轩交换的，后来知道那件事后，我的罪恶感因此更沉重了……」

「也不一定是这样的吧？」

就算不交换的话，纪轩过的人生也不一定就是宋纪威会过的人生啊。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宋纪威深信不移地道：「我那时不是跟你说，我觉得纪轩家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吗？其实是我听亲戚说的，他们说我妈再婚之后其实过得不太好，常常跟再婚对像吵架，连纪轩也常被波及。

「我总觉得，纪轩会喜欢你，是因为他觉得你可以保护他不被欺负。但他自己同时也明白，如果不把继父对他做的事说出来的话，谁都帮不了他。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现，曾经有一、两次他就要说出来了……只是最后，我还是在那么难堪的情况下看到这件事。」

「那天我补完习，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心血来潮，买了纪轩最喜欢吃的那家泡芙，骑了三十分钟的脚踏车到他家。结果，走到他家门口才近乡情怯，连门铃也不敢按，只能在附近来回犹豫。当我走到他家后门附近时，突然听到什么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往窗户边一看……」

宋纪威难过地捂着脸道：「纪轩正被继父强暴着……」

「强暴！？」雷震宇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没错……妈妈跟他常吵架，所以跟妈妈长得很像的纪轩就变成他泄愤的工具。那时的我也十分震惊，呆站在原地，连泡芙掉到地上都没发觉。听见窗外有声音的纪轩往外一看，我跟他视线对上了……但最后，我逃跑了。」

宋纪威话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不应该逃走的……不应该……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报警吗？该告诉爸妈吗？我脑中一片混乱，无法冷静思考。后来……过了一晚，我决定先找纪轩，与他讨论之后再向外寻求协助……但是……你也知道，那天纪轩自杀了。」

「对我来说，那就像是无言的控诉与抗议一样。『为什么不来救我？』、『你不是我哥哥吗？』、『为什么要跟我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