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平端知道自己被嘲笑,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
如果南日能多笑几次,那……笑就笑吧。
12.Face to Face <下>
又隔几天,项平端先到班上去点个名,照样教室里纸团乱飞,两张椅子立单脚叠在课桌上还没倒,黑板上鬼画的记录进入第四
天。一看见项平端出现就有人喊:「橡皮来勒!」然后是三五个狐群狗党的朋友,有同班的也有从隔壁班溜过来的,一齐用作
业本折纸飞机往项平端身上丢。项平端拿书包把那些『暗器』通通挥掉,嘴里骂:「干吃太饱是不是!」
很多人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动不动讲脏话当语助词。但是在这个年纪里,被整个社会贴上不良标签的团体,那是他们特有的连
系。
跟打招呼一样的嘻闹过后,剩下项平端几个最兄弟的朋友,跨坐在靠墙边的窗户上。后头是四层楼高,底下是大马路,不摔死
也会给车子辗死。然而他们勇于冒险,享受岌岌可危的刺激。
「橡皮,干嘛带『七班』班长回你家啊?」
金毛故意讲得含糊,台语谐音雷同于女性生殖器官。项平端背对门口坐在课桌上,一听立刻踹他一脚。不过是落在墙壁,也够
吓唬待窗户上头的人了。
「他是我朋友,讲话小心一点。」
项平端半开玩笑的讲,但是警告的味道不言可喻。
旁边最圆滚滚的胖子赶紧跳下来围场,肥短的手打起响指,在金毛眼睛前面晃来晃去。
「没礼貌!大哥的人就是大嫂!」
然后哼哼哈哈跳着走调『大嘴巴』的『没礼貌』,古怪的乐团正中胖子的恶搞神经。金毛一掌巴在他的后脑杓,「你懂屁!他
公的啦!」
「你怎么知道回我家?」项平端抓到徵点,扬了扬下巴问对面的金毛。那天就是这一票子人蹲在电线杆底下。
一边闪避胖子的反击,金毛没注意声音大了点,说:「忘记听谁讲……反正有人看到你们神经病不骑车用走的啊。」
这时候突然有同学喊:「胖子外找!」一群人往门口看,竟然说谁谁就到。
项平端蹦的快,一下子跑到门口,「干嘛,有事啊?」
南日看他一眼,转而对慢吞吞挪过来的胖子讲:「关于宿营的事情,请班长午休时间到大办公室开会。」
宿营无疑是高中生活屈指可数的好玩大事,其他人听说终于要宿营了已经开始欢呼,整间教室更吵上一层楼。
「哎,我可以代替胖子去吧?」项平端横插一杠,手搭在胖子厚厚的肩膀上。
南日不太赞同,但这是别人班级的事,所以他回答:「通知是请班长出席,总之班上要有一个能负责任的代表。」
胖子嘿嘿笑,手肘推推项平端,「在说你不负责任啦!」
南日不喜欢这种吊儿锒铛的样子,陌生感让他觉得无法与这些人沟通,他只想赶紧传完话离开。
「胖子,可以吧?」
南日不想理他们在干什么,说:「没问题的话,就这样。」然后往前走到下一个班级门口继续通知。
下一班的班长是个女生,好像和南日认识,那女生笑着给南日几个牛奶糖,南日说谢谢以后当面拆一个含进嘴里,剩下的放上
衣口袋。女孩子似乎很了解南日的龟毛,还主动拿走糖果纸说一起帮他扔掉。南日笑了笑和她挥手掰掰,这个差别待遇……
「橡皮!……项平端!痛!你放手!」
胖子不容易从项平端的『魔掌』中逃脱,拼命揉自己的肩膀。
项平端才反应过来,‘啊!’一声,拍拍胖子说:「你肉太多了。」
可怜的胖子,等下得去厕所看看,搞不好肩膀黑青一大块。
南日爬楼梯往上走,脸色难看。牛奶糖沾黏在大牙的凹槽里面,弄的他很烦躁。
那个流言已经传开到楼下去了。
南日的教室在五楼,没人再提起的事情为什么又炒冷饭。能把细节说的如此清楚的人不多,南日心里有底。
给他牛奶糖的女生国中曾经和彭苓同班。她说以前有过类似的事,又亏南日『黑白两道』通吃,如果真出什么问题应该不必太
担心。
白,说的是老师。黑呢?
南日只能装不知情的笑笑,把话题转移到新口味的牛奶糖上面去。
其实他最讨厌吃这些又甜又腻的东西。
她还算很通情达理。
有人说,七班班费是项平端偷的。
南日看见彭苓恍然的表情,他只希望,当初没有帮错人。
13.falling down <上>
午休时间,项平端跑来大办公室的时候,南日左右两侧已经坐好了人,拿着课本默念好像在准备下午第一堂的小考。项平端的
算盘失准,他走到南日背后拍一下肩膀,「嘿。」南日回头看他,只是稍微点个头,然后再度回到书里。项平端拿热脸贴他冷
屁股,歪了歪嘴‘切’一声,故意绕到圆桌的对面坐下,手肘支着头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宿营的说明会很快开始,投影片拨放起来,室内一片黑暗。项平端藉着薄弱的光线盯着南日的侧脸,看他偶尔在说明单上做笔
记,项平端无法理解南日为什么总是死板板的做每一件事。
你不无聊吗?
项平端一直很想问他。被阴影切割的南日很灰色,像卓别林时代才有的背景。项平端不爱念教科书,但除此之外他算杂食性动
物。如果有大张大张的彩色图片那就更好了。
结束以后,其实根本只是听训而已,哪轮得到学生发表意见。训导主任扫描的目光逮到项平端,于是直接将他留下来。南日听
见项平端的名字被叫到,顿一下朝讲台前望去,项平端走路叮叮当当的声音,主任果然扯出他裤袋里的链子,劈头先骂一顿再
说。
「南日,你不走?」
同伴在后门喊他,南日应好。
所以他不知道项平端低头假装忏悔,偷瞄南日踏离教室的那一个转身。
「项平端!我问你话听见没有?!」
主任的怒喝他早听惯了,有气无力的拉长音调回答:「报告主任,有。」
口水喷到下一堂上课钟响,纵使主任知道项平端不上课也不能不放人。讨价还价没被没收那条链子照样在手里甩,项平端慢慢
晃回自己班上,神色却冷了下来。
『不要让我查到证据,到时候绝对是退学处分。』
退不退学他不在乎。事情也不是他做的。但是很明显,有人硬要扯南日进来。
‘嚓’。项平端把旋转的链条一下子抓在手掌心里。
往上的阶梯,正对的围墙外是不得了的大晴天。一日当中最热的午后一点半,项平端眯着眼睛,视界慢慢出现黑色的小点。
既然怎样都会退学,要玩就玩大的。
项平端松手,链子掉下来长度差一点到地面。掌心里歪歪曲曲的痕迹,他握紧又摊开,活动下五指。
很久没练拳头了,他想。找台拳击机测个磅数吧。
南日最烦恼的就是项平端横冲直撞的脾气。教室里残馀午休后的安静,彭苓的位置空着,南日抽屉里躺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
有七个字:『我知道你的秘密』。
南日保留好夹进书套里,他勉强自己冷静地环视四周,没发现谁有异状。
难熬的下午四堂课终于结束,南日收拾书包,因为他和彭苓一同被叫到训导处去。而那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和彭苓一块,从五楼到一楼的距离,碍于放学身边人潮来来去去,能讲上话的机会不多。他只能试探性地问:「不晓得找我
们去有什么事?」
彭苓免不了那份小心的模样,轻声回答:「可能是……为了班费。」
南日一顿,随即装出觉得很奇怪的态度。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为什么还要再提?」
彭苓显出不安,左看右看一会,似乎在寻找时机。下一个转角平台,她才吞吐的讲:「你不用担心,听说……拿走钱的是十五
班的一个男生。」
南日突然停下来,彭苓疑惑地回头,对上南日说不出什么意义的眼神,不自觉后退一步,碰上墙壁。
「你确定?」
彭苓不敢直视南日,低头小小声讲:「不……我也只是听说……」
「我确定。」
南日肯定的口吻让彭苓投射在墙壁上的人影晃了一下。
「不是项平端。我不想追究到底是谁,因为我想给那个犯错的人一次改过的机会。我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
那之后,主任果真询问关于班费遭窃的经过,彭苓说她把班费藏在抽屉最里面用书本挡住,剩下一概不知。南日则是复述找回
彭苓途中意外拾获信封袋,其他也不清楚。而主任从头至尾的重心全都放在项平端身上,他当然不在场,主任就是打算往南日
与彭苓这里找到什么线索。
南日觉得很厌恶。先有结论再拼命牵强出所谓证据。他知道项平端那一群人之于学校而言是眼中钉,能拔掉一根是一根。但他
不知道,项平端已经铸成大错。
14.falling down <下>
手机特有的快门声音不断响起,被捂住嘴强制压在地上的人不停挣扎。惊恐、屈辱、愤怒种种因子混杂在脸上,几乎没有人经
过的停车场草丛堆里,被扒光下身的男学生正以各种奇怪姿势,对准镜头抓拍着。
一条金色的链子居高临下的在他眼前摆荡,像催眠用的怀表,如果真能忘记这一切就好,如果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项平端!」
南日大喊,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离开学校以后他到处找,最后终于在家附近的堤防上发现悠哉散步的项平端。
那里曾经是他们打过一架的地方。
「干嘛?这么急。一看就知道你太缺乏运动。」
「废话……少说。」南日吞了吞口水,喘过气来,问:「中午主任留你下来做什么?你又惹事?」
「什么话,我偶尔也是清白的。」项平端开开玩笑,看南日跑的汗流浃背。
南日皱起眉头,忍不住叮嘱他:「反正你最近安分守己一点,主任盯上你了。」
项平端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说:「他什么时候不盯我,我照样吃饭睡觉爬墙,大不了退学,我无所谓。」
南日不赞同,「这是什么时代,你不能连高中文凭都没有。」
像平端伸了个懒腰边往回走,「我就不相信没念高中会死人。」
「是不会死人。」
南日站在他身后没有追上去。项平端走一会才发觉,回头找人,看见南日一脸严肃的立在原地,汗湿的头发,难得露出不端整
的样子。晚风轻轻穿越他们中间,打一个旋然后又远去。
「是不会死人。」南日又重复一次,「但是很窝囊。」顿了一下,好像需要些勇气。他说:「项平端,你笨到连高中都毕不了
业吗?」
按理说,项平端应该很生气,甚至暴打南日一顿。
可惜风吹的太舒服了,所以就放他一马吧。
项平端知道,南日只是在激他。
而这种感觉,竟然还欠干的不赖。
项平端在心里想,难怪有人说,谈恋爱的都是贱骨头。
所以他慢慢走向南日,直到鞋尖抵着鞋尖。
「哎,拿到毕业证书那一天,你让我上,怎么样?」
南日的表情由呆愣逐渐转为不可思议最后酿成愤怒,项平端欣赏他多变的脸色,随时做好准备接下他一拳。不料南日只有瞪他
瞪的眼珠子快掉出来,突然一下子擦身而过,人就飞快跑走了。
这是一个警告。奔跑着,南日捏紧拳头,手心却感觉不到痛。
只剩下最后一步,就是另一个见不得光的世界,再没有回头路。
他明白同性间的性交是怎么回事,也明白有人能从前列腺得到快感。但是虚无飘渺的词汇太过抽象,除了幻想接吻时一边自渎
的经验外,没有任何提示。
这样的关系已经太危险。可是越不去想,那些模糊的画面就越清晰。
南日冲回家,外面是项平端拍门又狂按门铃的喊叫声。他连灯都不敢开,蜷曲着身体窝在房间里,掩耳盗铃。彷佛这样做,就
能暂时从不堪的现实中逃脱,在黑暗里得到喘息。
好不容易捱到隔天,南日比平常早到学校,他抓准项平端不可能在这时间醒得来。刚到教室后门,南日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黑板上大大的涂鸦,一样是那七个字。而属于南日的座位,课桌椅已经被掀翻,牵累四周同学的位子跟着歪倒在地。抽屉里
面的书全都撕破,扔的整间教室都是残页,好像以他为中心爆开的炸弹。
如果不是南日第一个到教室,流言的后果必然无法预料。他当下还能觉得庆幸,能来得及收拾残局,南日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项平端那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不顶着还可以蹲下的态度,也许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一种豁达吧。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端。
从这一天起,南日再没有机会见到李学富。
也不晓得有一天,他将站在项平端的对面,亲手刺下最重的一刀。
15.风邪 <上>
一个月很快过去,六月初,高三的学长姐们紧绷着大学联考。只隔一栋楼,即将升上高二的学弟妹们个个难掩兴奋。体育课音
乐课甚至美术课,科任老师们整天让学生软磨硬泡追着跑,想『借用』来练习宿营晚会上表演的项目。劲歌热舞是不用说,今
年听说有人要变魔术。走廊上穿堂口到处可见一撮一撮的男女学生,挥汗唱唱跳跳毛虫一样扭来扭去,比念书考试认真百倍有
馀。
南日靠着围墙往下看,口字型的一个小花圃附近有一块平台。南日,不,应该说项平端,一脚踩上楼梯扶手当冲浪板,整个人
大鹏展翅滑下楼,硬是比其他班级的人快一步踏进总务处,还把快退休的组长伯伯吓一大跳,才第一个成功借到平台的场地,
让七班享有『独家』使用权。据说每年到这个时候就跟信义计划区一样寸土寸金,占地为王。没地的,只能当流浪汉,被别班
赶来赶去。
于是项平端理所当然与七班打好关系,他很潇洒地将盖好『官章』的许可证明交给南日,然后当着惊讶的七班人面前,搭着南
日肩膀,大言不惭的说:「我跟南日从小一起长大,只差不是亲兄弟而已。这次算我还你们人情,谢大家照顾他。」
南日也顾不了谁的面子,一转头就讲:「我没有这么笨的弟弟。」
「喂!我比你大!」
同学看他们两吐槽都觉得好笑,不知不觉中,项平端的『污名』越来越没那么臭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南日回过神。不论是那张纸条,或者是班费的事。
「南日。」
听见人喊,南日回头,脸颊就被冰一下,然后是项平端得逞的嘴脸。
「来一罐凉的。」
南日用手背擦掉脸上湿湿的水感,闷热却散不开,拿过铝罐装的柳橙汁,环保易开拉环‘啵’一声,喉头流过夏天才有的清凉
。
「你们班练的怎么样?」
项平端站没站姿,上半身趴在围墙边,支着脑袋看的却是南日。
「还不错吧。」
「下午三对三,来不来看?」
南日摇头,「自习课,我要去图书馆念书。」
学校安排宿营的时间很烂,玩完一回来没几天就要期末考。
「太没义气了吧?至少打冠军那场一定要来。」
「我没答应你。」
项平端和南日处久了慢慢发现,南日不如表面上那么好好先生,他讨厌聒噪。不过玩游戏机的时候例外。
「你带我的MP3去,站场边光看我打球就好。」
南日不明白一向干脆的项平端今天怎么变特别烦人,他说:「你等一下。」走进身后七班教室再出来,给项平端二十块钱铜板
。「饮料钱,谢谢。」项平端忍住不翻白眼,随便塞裤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