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血之哀——歌特狂热
歌特狂热  发于:2013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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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对路德维希来说,有生之年里出血量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失血,便是他在那间实验室里所经受的、贪婪而残忍的榨取所引发的。原本弗朗西斯他们最乐观的推测是,这一过程至少会持续到战争结束。然而它挣脱了战争的囚禁,提前终止。在另一方面,断绝了血液供应的实验基地对α国只意味着一个词——失败。

十二月初,α国终于彻底放弃了负隅顽抗,正式投降。战争结束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史上最棒的圣诞礼物。

α国的首都几乎成为空城,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实验基地里的每个人——包括对武器研发计划了如指掌高级监管人员、为自己所参与的实验感到自豪的医生们和一无所知的打杂人员,全部被关押起来。

这时,有人开始羡慕那个在战争结束之前放跑了实验品、没过多久自己也不辞而别的金发小伙子,只有他摆脱了被俘的命运,如今已经回到了远方自由的家乡。

唱片店老板或许是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伊万诺夫所从事的最后一个职业,至少他希望如此——他真的不想再转行了。这位如今已经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便是在实验室打杂,尽管他是医学专业出身,可是在那里,他只被安排做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说他是半个保姆也不为过。然而和其他同来打杂的年轻人相比,安德烈有一项毫不起眼的特权——刻印在他脑海里的密码能使一个人无需经过重重繁琐的个人信息识别便可以打开整个实验基地里所有的门。

而赋予他这个特权的就是他在东京的孤儿院认识的旧友——星川怜。

如果那个现在看起来已经全无小时候的单纯善良的男人在委托——其实那更像是强迫——安德烈做这件事时,能够说出这份工作的实质,那么安德烈一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那会是何其惨烈的幻灭,儿时最好的玩伴摇身一变成为嗜血的好战分子,还计划着把一个活生生的、跟他应该没什么仇的男人的血抽到所剩无几的地步。可当时的星川怜面无表情地把事情交代给安德烈之后,就像被黑夜融化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安德烈觉得这件事里应该会藏有猫腻,但还是选择听从旧友的指示——如果没有一场赤裸裸的背叛,童年时代结下的深情厚谊是很难被破坏的。

此前,安德烈好不容易在莫斯科的一家大医院里谋得了职位,还没等去医院报到,他就被星川怜蛮不讲理地拉到这个无比阴森的实验基地。不过,一想到这是友人——而且还是他非常爱慕和欣赏的友人的委托,他也不像刚刚到达α国时那样勉强和不悦了。更何况星川怜也是因为信任他才敢把密码告诉他,这倒让安德烈稍微有点美滋滋的。此外,当这个实验项目在进行全球性招募的时候,他身边的同学几乎都为那些十分有限的岗位杀红了眼,却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安德烈原本没有那份野心勃勃的想法,却误打误撞地被人强硬地推了进去。

于是他就看见了那个躺在白色房间里、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他的脸整个凹了下去,瘦的好像只能捏起来一层皮,修长的四肢纤细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他紧闭的眼睑上长有上翘的长睫毛,在其他医生偶尔对他进行瞳孔检查的时候安德烈瞥到了他蓝紫色的瞳仁。

路德维希凄惨狼狈的皮囊依然无法否定他英俊的相貌,那种美令安德烈为之叹息。

安德烈开始感到困惑,他们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而当他从苏醒后的路德维希口中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后,内心深处的正义感——一定会被星川怜诅咒到死的正义感,不知被什么召唤了出来。

路德维希的苏醒又是一个多么大的奇迹啊!当时,身穿白大褂、两眼放空的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伊万诺夫,正坐在实验品旁边的椅子上发呆。他早就发现了,自己与其说是这个实验基地里的实验员,倒不如说就是个无机的密码本子,往难听了说,更像是在扮演着一个看门狗般的角色。此时,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神智清醒的人——理论上应该是这样,并且包括安德烈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几百个这样孤独的夜晚已经被他捱了过来,一切安然无恙,安德烈在他的岗位上从没出过半点差错。

理论上来说,战争已经进行到了中后期,于是可怜的路德维希才难得地享受到了较好的护理——前期几乎被抽干了血的肉体需要尽快恢复造血机能,毕竟造血机也是要好好保养的,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为武器提供原料。昏迷中的男人脸上渐渐显露出苍白以外的色彩,尽管只是淡淡的一抹。他四肢的肌肉也不再如从前般干瘪萎缩,而是充满了新生的力量,还带着些许弹性。但这一切太过隐秘,连医生都没有觉察到。

这一时期,α国的都城依然沉浸在一片安宁祥和与歌舞升平之中,看不出一丝战争的迹象,尽管它就是那个罪恶的发源地。到了这个位于远郊的实验基地,气氛中剩下的只有阴森的岑寂。

为了不辜负朋友对他的信任,值夜班的安德烈向来都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恪尽职守,几乎从未打过盹儿。可这个夜晚,四周原本是一如从前的安静却好像起了催眠的作用,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混沌,上下眼睑变得越来越亲密。

“请……请问……”

安德烈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定定地靠在椅背上。实验室里不会有人对他这么个打杂的年轻人用如此客气的语气说话,更何况在他值夜班期间,这个关押实验品的房间从没有人造访过,夜里习以为常的寂静与白天的紧张忙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的实验品,苏醒了,在一个没人会预料到的场合中,在这个提前了太久的时间点上。

路德维希使劲仰起僵硬麻木的脖子,努力睁大干涩的眼睛,终于将目光对焦在这个离自己不远的金发小伙子身上。

安德烈的确有点被吓到了,这种情景堪比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般荒谬却又恐怖。他和他的同事们一样,都觉得这个造血机以后只能作为机器存在,而不会恢复那些身为人类所具有的能力,比如言语。

可那个眼神里透露出孤注一掷的意味的男人,确实在对自己说话,他声音虚弱,却又无比坚毅。

此前,那些过于自信的医生们从未告诉过安德烈,如果路德维希意外醒来的话,他要怎么办。因此安德烈本能地做出了选择——照顾他,让他尽可能地减少肉体上的痛苦,最大化地恢复神智,并且认真地听他说话。

而路德维希从最开始说话时气若游丝的状态,每次只能吐出几个音节,到后来虽然有气无力却可以一口气说完一个长句,在此过程中,安德烈一直在静静地倾听。他从未打断过路德维希那似乎要耗尽他所累积的全部体力和精力的诉说,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需要问对方任何问题。那个昏迷了一年多的男人神志清醒,甚至连言语中的逻辑关系都把握得相当绝妙,安德烈一口气听他说下来,前面所有的疑团都伴随着后面的话语迎刃而解。他的思维是多么的清晰啊,仿佛在背诵一篇逻辑严密、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演讲稿,并且早已经过了充分的准备。这不可能吧,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受到如此——安德烈不得不替他说出——残酷的对待,他难道会心甘情愿地踏入这个地狱般的房间?

安德烈对路德维希心生佩服,可在听过对方全部的叙述之后,他明白,对方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佩服之心。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使路德维希苏醒的原因,不是医生的失误或疏忽,而是他内心里坚定的求生意识,以及对生命的强烈渴望。

安德烈不禁慨叹,路德维希·冯·斯坦伯格,他真的太不幸了,却也太幸运了。或许他一直都深知自己的不幸,可他马上就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了!

经过了一段有惊无险的、本身只有几百米却仿佛走了几个小时的路程,安德烈掩护着路德维希走出——几乎可以说是靠着墙壁挪出了实验基地。联想起所到之处尸体遍布的“死神之镰”——那些α国的忠民为之骄傲不已的新武器,安德烈似乎理解了星川怜当初的语焉不详以及实验室里的那种对实验目的避而不谈的诡异气氛。

路德维希迟早会知道他的血液,或者说他这个人本身,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那又将是一阵钻心的痛,可至少现在,他的脑海中单纯得只剩下一个目标。安德烈甚至希望自己能替他背负起一部分苦痛,可目前他能做的唯有陪着路德维希,直到他找到能够信任的人,就算黑夜里的此时此刻,两个人站在荒原中的某一点,几乎是漫无目的。

在安德烈的照料下,路德维希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对普通人来讲相当于大病初愈的状态。尽管他依然虚弱消瘦,却足以应付自己的日常生活。可这也意味着,安德烈看不住他,他想要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是怎样的时代——尽管只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但路德维希偏偏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经历了一场巨变。

重获自由后,路德维希最先想到的依然是林雾寒。她之前说过,她并不打算离开伦敦,而是会继续住在泰晤士河畔的房子里。可按照原有的联系方式联系林雾寒的努力以失败告终,更令人沮丧的是,路德维希联系不上其他所有他记得联系方式的朋友。安德烈早就预知到这样的结局,因为战争已经改变了太多人的生活,而此前,路德维希的朋友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生活在参战国。同时,路德维希也觉察到事有蹊跷。

就算安德烈再怎么掩饰,战争的迹象依然无孔不入。路德维希很快便知道,这场让世界陷入更深的黑暗的瘟疫,恰恰诞生在此时他所在的城市。而此时,这个自从开战便几乎未尝败绩的国家似乎首次遭遇了重创。

他想出门买份报纸,却被马路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从没见过的漂亮女人拖走了。

艳遇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吧,路德维希想。

第十九章:Der Verlierer-失败者

亲眼见到路德维希本人的维罗妮卡倒也希望这是一场艳遇——比起弗朗西斯拿给自己看的黑白艺术照片,此时此刻连体温都能够透过单薄的衣衫被感受到的路德维希更真实,也更美。可她只是把路德维希拽进一个小巷子里,随后就放了手——终究还要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尽量少吃对方的豆腐。路德维希发现,这个穿着细高跟鞋的女人跑起来不是一般的快,身体依然虚弱的自己显然有些跟不上她的步伐,此时正靠着一面老旧的围墙气喘吁吁。

“路德维希·冯·斯坦伯格?”女人开门见山地说,虽然用的是疑问语气,但炯炯有神的蓝眼睛里早已暗示了百分之百的确信。

“是的。”艳遇不会一上来就被问到名字,路德维希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我叫维罗妮卡,是弗朗西斯·德维尔的朋友……”

通常情况下,一个陌生人对自己说的第二句话仍属于有待验证的范围,路德维希是不会完全相信的。可这一次,他真正感觉到这个女人是来帮助他的,甚至不需仔细分析她的面部表情,话说回来,分析又有什么用呢?

“你能联系到他吗?我想……”

“等我带你离开α国之后再说。”

维罗妮卡为了带路德维希逃出这个越来越阴沉的国家,做了最精密的打算和事前准备。电话是绝对不能打的,她可不想被监听——在战争中开始失势的统治者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有几个朋友就是因为电话信息泄露而被带去接受调查。为了之前和弗朗西斯的对话中的那次并不严肃的承诺,她提前准备好了路德维希所需要的全部证件,一心想等看到α国必败无疑时便开始营救行动——她只因其非正义性而坚信α国必将输掉这场战争。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顽强的男人竟然提前逃了出来,而且身体状况也不如她想象的那样糟。当然,就算她成为女英雄的梦想破灭了,她还是可以给予路德维希必要的帮助。

路德维希和维罗妮卡一起回到安德烈哪里,打算向他道别。起初,安德烈显然不像路德维希那样信任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女人。维罗妮卡也是急性子,不知不觉便暴躁起来,还问路德维希:“这孩子怎么把你看得这么紧?他又是什么人啊?”

让素昧平生的、甚至和自己都没什么交情的两个人互相信任对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是帮助过我的人……”路德维希指着安德烈,对维罗妮卡说。“而她是即将帮助我的人。”维罗妮卡见路德维希将目光转向自己,便冲着安德烈坚定地点了点头。两个人睁着颜色极度相似的蓝眼睛,互相打量着对方。

“选择相信吧,女士,先生,虽然我也曾错信过很多次,可总是有对的时候啊。”

即使对路德维希来说,错信的最严重后果便是失血,可是他冥冥之中还是在安慰自己,这一次,两个人都不是垂涎自己血液的人。

“好吧,拜托你了。”安德烈脸上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他对维罗妮卡微微笑了笑。

临行前,路德维希充满感激地凝望安德烈的眼睛,他知道那个年轻的准医生的所作所为可能会毁了他全部的未来——毁灭甚至可能已经造成。那份歉疚在紧张的时刻却只能化作一句简短的承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会为你倾尽全力。”

高贵的贵族后裔说出这番有些缥缈的话以后,安德烈觉得自己像得到了骑士的保佑,然而下一刻他有些自嘲地对着形容枯槁的逃亡者微微一笑。在匆忙离开的路德维希身后,他怅然地摇头:“我根本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不是吗?”

他只希望走得过于匆忙的两个人能够不枉他的期盼,平安地生活下去。作为路德维希的歌迷,安德烈甚至不会去妄想,能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听到他的歌声。

可他还要回到那个罪恶的实验基地,就算被凶神恶煞的主管骂到狗血淋头,他也要在那里忍耐着等待,等待把凝集了两人怒火的反击送给那个从天使堕落为魔鬼的男人。

路德维希,我不能替你杀了他,但至少还能替你扇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当时还在盟国活动的星川怜早就被主管通知,当初他亲自送入实验室的人已经不知所踪。那一刻,尽管震惊的感觉不亚于晴天霹雳,但是早在主管向他汇报安德烈几乎是在同一时期翘班消失之前,他就已隐约猜到了背叛者的名字。

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伊万诺夫,你果然还像以前一样善良呢。

照当时的情况看,愤怒的主管是绝对不会允许几乎已经注定是“叛逃”的安德烈再回来工作的。可星川怜却要求那个气急败坏的中年男人继续接收安德烈,他知道那个犯了错误的男孩还会自己跑回这个失去了路德维希就等于名存实亡的实验基地。

在寂静空荡的酒店房间里,星川怜自以为不动声色的神情中却赤裸裸地张扬着一抹浓艳而残忍的冷笑。在他脑海中回荡着的,不是自己与安德烈对质或争论的情景,更不是自己宽宏大量地抚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的安德烈时的温馨场面,而是一幕幕真实而缥缈的画面,画中的安德烈深陷于歌特式背景中,在浓厚的暗色中因鞭笞或分尸的私刑而血流不止。想要杀了那个背叛者的念头悬浮在那些似乎被泼上厚厚颜料的油画上方,在星川怜眼前不断游弋,唯一的一次现身却久久不肯遁去。

到目前为止他只随身携带两个人的照片,而他们竟然联合起来与自己作对,这是何等的讽刺!星川怜一边看着照片中金发碧眼、笑的一脸灿烂的小男孩——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挚友,一边想象那张美丽的笑脸被彻底粉碎的样子。可光是想象又怎能过瘾?他缓缓地撕裂那张薄薄的相纸,直到脚边撒满纸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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