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莫问(第二部)——江南游子
江南游子  发于:2013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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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者们一个一个地走过来,我稳稳地站在那里。有人羡慕有人恨,有人踌躇不已,有人恨不能把我打翻在地。但是都还过得去,都还没有过分。

直到第十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穿着商人服装的男人突然指着我大喊:

“这家伙不是朝廷通缉的大恶人吗?我在县城的墙上看过这家伙的脸!”

所有人立刻齐刷刷地看向我。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或许我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于是喜堂就变成了打架场,女人小孩大哭大叫,男人们推翻桌子打碎碗,一切都乱了套。村长趁乱把我和姑娘推到了后院姑娘家里,姑娘家的男人们在外面抵御着外人,我在里面看着姑娘哭。

晚上,村长来了。他说,村里的一伙人打算把我送到县城里,据说赏钱够全村男女老少吃三年还不止。于是剩下的人虽然不支持,也都点头默认了。毕竟我本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用我交换三年的全村口粮,怎么看都没理由反对。

当晚,我只好离开了照顾我的小渔村,和爱我的姑娘。我并不恨他们。毕竟他们照顾了我这么久,足够我感恩一辈子的。

因为被朝廷通缉,所以我只好在山间野林里走夜路,渴了就喝河水,饿了吃点村里带出来的干粮。但是干粮很快就吃完了,我饿得不行,又发烧,又疲惫,又没有衣服穿,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不想走了。我倒在河边等死,或者,等一匹饥肠辘辘的野兽。

但是什么都没有。

醒来的时候,一个陌生人正抱着我喂我喝水。他说他是路过的商贩,见我还有口气,就救了我起来。等我吃饱喝足了,他又带我去河边,洗了身体换了衣服。他说见我面貌不凡,愿意和我结拜,要带我去见他城里的家人。我知道他对我有恩,又见他不嫌我正被通缉,便跟他进了城,去了他家。

然后他走了,把我留在他家里。

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他的“家人”告诉我,他是人贩,这里是娼馆,而我,是被他卖来的“商品”。

我逃跑了三次,被抓回来毒打了三次,也差点死了三次。我知道,老板不会让我死,因为他还没从我身上捞回他一分一文的本钱。我不知道我过去是什么人,但我知道他是个好节气胜过生命的人。所以我宁死不从,虽然吃了不少苦,倒也熬过了半年的清白。

当然,还有一个我不肯屈从的理由,就是我渐渐地想起来,我有一个心上人,叫“吴商”。

虽然只有这两个字的音节,却成为了我全部的信念。我每天都在想,她是谁?她还活着吗?她知不知道我现在的境遇?我还能否见到心爱的她?

就这样熬过了半年,直到又是一个接客陪酒的日子。

这次来的男人与以往不同,他进门一见我,便端详了许久,随后才试探地问:“先生可曾在哪里见过?”

两相攀谈之下,我才知道此人竟是吴商小姐的旧识,曾因小姐之缘与我见过!我们灯下谈了很久,在我的苦苦哀求之下,他终于答应救我出去与小姐复合。但是由于他随身所带的钱财不多,又怕老板看出我们的关系故意抬价,所以便商定,我假说自己今夜已经以身相从,他也甚为欢喜。如此一来,我不再清白,价格就低了下来;而他也可以找个顺理成章的理由,把我低价买走。两人商定,便就各自睡了。只等第二天早晨起来,便去向老板说价。

于是第二天早晨,我故意起得很晚,假作一夜缠绵的样子。谁知出了门,讲了价,眼见老板把我的卖身契给了那客人,却突然见老板变了脸色,竟笑着对那客人道:

“果然还是方公子有手段,我调理了半年都没能掰过来的强头驴,没想到方公子一夜就降服了,佩服佩服!这场赌是我输了,银子我收好了,人你带走就是。兰亭阁当家的名声,果然不是吹的!”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吴商小姐和旧识什么的全是假的,兰亭阁的方公子早与我家老板有赌在先:若是我不从,就奉上我身价一半的银子;若是我从了,银子照给,但是人要带走。

对我家老板来说,是输是赢都不亏吧?反正我是个不肯给他挣钱的。

虽然被骗,但我心不变,总想横竖就是一死,他总不会死后还对我怎样。谁想那方公子真是个有手段的,他知道我心里的打算,便笑着对我说:

“昨晚既然已经开了苞,我索性就帮你入了籍,以后到了哪里,人家都知道你是个娼。就算死了,也是个娼鬼。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挂念的人?在下好意劝你,不如在楼里好好住着,好歹没几个人知道;若是真的张扬出去,到时候听闻了伤心的羞愧的又不知道几个人。阁下是个聪明人,知道这里面的道理。”

我当然知道。虽然我自己心里明白自己的清白,但一夜之后,除了我和方公子,没有人再相信我的清白。至于“吴商”,就算再见到她又能怎样?事已至此,为了不让她为我蒙羞,我只能选择卑贱地活下去。

被人踩在脚底下,碾碎在污泥里,不是为了苟延残喘,只是为了她。

于是我成为了“玉里娇”。我用我的身体和技艺为方公子赚大把大把的银子,我专接家世显赫的高官富商,我专接嗜好奇特的残忍客人──因为只有他们,绝对不会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哪怕我死在他们的床上。方公子当然也看得出我的打算,聪明如他,当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一点把我捧成最红也最神秘的花魁。然后我越堕落淫荡,我在权力和金银的山上爬得就越高,我离心爱的“吴商”所在的干净的世界也就越远。我终将成为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连同那些肮脏的变态的男人的欲望,一起埋葬在歌舞升平和平步青云之下。

直到我再一次遇到“吴商”。

这一次,是一个自称“无殇”的男人。

卅四回:两抉择新欢旧爱

玉里娇的故事讲完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虽然所谓“所有人”,也只有秦无殇,秦无殇的马夫阿保,以及莫问情的贴身小厮禄儿,这三个人而已。

──毕竟事关皇帝的私事,若非特殊情况,除了皇族的人,一个人都不该知道。所以从玉里娇一开口,闲杂人等就被驱散开来,树荫之下,惟余四人。

秦无殇看着眼前娓娓道来的雪白人影,似乎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个平日里单纯得简直幼稚的人,背后竟藏着这么残忍的故事;而且这个人,竟然就是自己久久追寻、舍不得一点儿伤害的问情。然而他也再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把人揽过来,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确认似的抚摸着他的身体,似乎含了一肚子的话,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禄儿看着这两个人的样子,心里难受得很,却也知道该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坐一会儿,便拉了拉阿保的袖子,示意他离开。

而阿保,虽然一开始疑心玉里娇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等到真的从头到尾听过来,心里却也只剩下唏嘘而已。说到底,自己只知道玉里娇从兰亭阁里被接出来之后的事,至于他之前经过了什么,又怎么到了兰亭阁,自己却从没想过,竟好像他本就是兰亭阁里长出的一根草一般自然。

阿保看玉里娇没有揭露自己的意思,也知道皇帝这时候希望自己走开,便行了个礼,带了禄儿两个走了。

树下的凉风簌簌,怀里人软软的发丝飞起在秦无殇的袖子上,画出一条条柔美的弧线,却又柔中带着刚烈。秦无殇抚摸着玉里娇粉嫩柔滑的下巴,又叹了口气,终于轻声开了口,却只道了一句:

“过去,都不记得了么?”

“嗯。”

玉里娇淡淡地应了句。

“只记得一个名字,叫无殇。”

秦无殇又顺了顺他的后背,握了握他的肩膀。

“那又为什么,突然现在要告诉朕?”

玉里娇转过月儿一般雪白的脸庞,一双星眸盈盈地闪着水光。

“我听禄儿说,这次到闽中,为的是唤起问情过去的记忆。若是这样,那么这三年的记忆,怕是要消失的吧。虽然几乎没有什么开心的事,但是痛苦也好,羞辱也好,到底是我自己的记忆,总归不希望就这么没了。而且,在遇到你之后,我就更有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的东西。可是毕竟,我……”

玉里娇的唇张了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了。

“这三年的我,你也不要忘了。”

玉里娇苍白的唇有一丝颤动。但是也只是一瞬而已,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放心,朕不忘。无论你记不记得,你都是朕的问情,朕和你拜过堂,成过亲,这是到死都不会变的。更何况,就算你不是问情,朕也已经……”

朕也已经喜欢你了,玉儿。

“已经什么?陛下?”

玉里娇的脸上有一丝慌乱,他起身欲问,却突然听一旁传来阿保的声音:

“陛下,公子,时候不早了,可否早点起程。”

“也好。距离下个村子还有段路程,问情的伤还没有好,不能再风餐露宿了。”

秦无殇冲阿保点了点头,然后一边扶玉里娇起来,一边温柔地说:“问情,朕在马车里扶着你,可好?”

玉里娇滞了一瞬,却马上又翻出个笑来:

“多谢陛下。”

于是秦无殇和玉里娇二人上了马车,车队又辘辘地走起来。马车里,秦无殇紧紧地抱着玉里娇的身子,一边抚摸着,一边忍不住眉开眼笑。

“问情,你放心,等你把以前的事想起来,朕再把现在的事告诉你,绝不让你忘记。”

“多谢陛下。”

“对了,你刚才好像要问朕什么?”

“不……没什么。多谢陛下。”

到了闽村,据说再翻过一座小山,就可以到有闽医的地方了。玉里娇的伤势恢复得非常好,秦无殇自然高兴,恨不能背着玉里娇一夜飞过小山去,先治刀毒,再找记忆,然后破镜重圆,皆大欢喜。

至于兵符,秦无殇当天晚上就在另外一件衣服里找到了。秦无殇想想,也有可能是自己这几天劳累,又加上太挂怀玉里娇的伤势,所以记错了,不该怀疑身边的爱人。至于玉里娇的深夜不归,他也不打算细究了──毕竟,那可是问情,是跟随自己在大漠出生入死、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天下连命都可以舍弃的问情。这样的问情,怎么可能会害自己呢?

另一面,阿保正扶了玉里娇去茅房方便。阿保袖了小刀等在外面,心里念着下午听到的事,再联想到以前听说过莫问情和秦无殇的交情,心里不禁担忧起自己的大计,不觉皱着眉沈声自语了句:“他居然真是莫问情。”

“你说什么?”

玉里娇正从里面走出来,一只手伸出来,阿保便伸手扶住。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知道你过去的事,不禁感慨。”

阿保假作感慨,掩饰起眸子里不安的打算。

“哦?”玉里娇听了倒是灿然一笑,“没想到竟连大人也蒙过去了,玉儿可真是要喜不自禁了呢。”

“蒙过去?”阿保心里一惊,面上却只作疑惑,“此话怎讲?”

“怎么讲?就是随便讲咯。”玉里娇走得弱柳扶风,一双眸子倒是顾盼含情。

“我不是说了?他心中有疑,你们见死不救,我自然要给自己的命打个担保。这样就算哪一日出了差错,你们要丢下我不管,他也得顾念着他的问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

阿保的面色有点激动。

“我哪里敢有什么意思?他为的是一个‘爱’字,你们为的是一个‘恨’字,你们都是大人物。我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但求保住一个‘命’字就够了。若是贪心多求,怕是连这个‘命’字也保不住了。”

也就是说,下午说的一番话,都是保命的幌子了?

阿保听了这话,虽然仍是存疑,想想倒也觉得在理。毕竟,什么前尘尽忘之类的故事总不过是说书人骗小孩子的把戏,就算是人事忘了,怎么可能连姿态和口吻也全变了个人呢?

“呀!不好!我的簪子……掉在哪里了?”

玉里娇一面摸着头上空空的发丝,一面慌慌张张地四顾起来。

阿保一听这话,马上一脸的不高兴:要知道,他本来就是要送完玉里娇回房,再去交待陛下和公子晚上的吃食,因为他突然去茅房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要等他找什么簪子……

“不过是个簪子……”阿保目露轻蔑。

“大人不必等我,我找完了自己回去就是。”

玉里娇看出阿保不悦,赶忙笑着赔礼。

“既然玉公子如此说了,老奴这就遵命。”

阿保乐得离开,说完就丢下玉里娇一个人往外间走去。玉里娇目送他走了,这才扶着自己,踉踉跄跄地回头寻了六七步,缓缓地弯下腰,颤巍巍地从地上拾起一根金胚坠玛瑙的点翠簪子来。

“这可是他送我的第一样宫里的东西,怎么能丢呢?”淡淡的声音,却尽透着小心翼翼的珍爱。

可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他最初的爱人,选择了莫问情。即使经过了这么多事,即使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

罢了。既然他选了他最初的所爱,那么我也……

雪白的指头小心地拂去簪子上沾的尘土,玛瑙的凉透过薄薄的皮肤沁到指尖里,竟有一丝薄情的味道。

卅五回:诱入洞匕见图穷

一夜投宿,一早起程。

也不知是阿保的错觉还是怎么,总觉得那日之后,玉里娇一路温顺乖巧地按着计划行事,竟再没出半点意外,甚至连使性子都没有,简直配合得诡异。而那一位则一句一个“问情”叫得爱不释口,絮絮叨叨地拉着手说着他们俩那些玉里娇全不可能记得的过去,然后看着对方一脸空空的巧笑,失望地叹口气,最后不忘了接上一句:

“没关系,等到了闽中施了法,你都会想起来的。”

这情这景,连阿保都快忍不下去了:怎么可能想起来?明明就不是一个人啊!

无论如何,一行人总归是到了闽中郡。

虽然说是“郡”,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乃是“化外之地”,即使秦无殇身为一朝天子,到了这里,也没有任何发号施令的权力。所以一切以小心谨慎为上,能靠银钱打发的事,就不要和郡守、族长扯上关系。

另一边,正如阿保之前所说,万金山果然已经早早地等在闽中。禄儿不知万金山的底细,只信了他“刚好有生意在这里”的话,就再不怀疑,甚至还主动请他帮忙找大夫医治玉里娇的伤。

万金山和阿保早通过信,知道这刀毒是假的,于是随便叫了个苗医,煮了点吃不死人的补药,煮了两服喂玉里娇喝了,便算立了大功。秦无殇当他做恩人,自然也毫不怀疑,直接叫他去找能寻回记忆的秘师,可说是顺水推舟,一切顺当。

于是三天之后,秘师请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着万金山到了深山里一个山洞前,停了脚。

“这边就是施术的秘窟。大人请止步,我们带玉公子进去便是。”

万金山说完向秦无殇一行礼,请了玉里娇交给秘师,只见两三个穿着紫色道袍的童子簇拥着一身白衣的玉里娇,瞬间便被黑漆漆的洞穴吞了进去。

“等等!”秦无殇一见众人要带走他的问情,情急之下,便要跟过去。

“大人,这唤起记忆的法术,乃是招魂术一类的变法,要在打开被施术者的魂窍,借法术将飞散的魂魄招回来。所以施术之时,在场人不宜多,否则一个不小心,混了别人魂魄的东西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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