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先生——苏月河
苏月河  发于:2012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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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家楼下,周末坐在乔曦的车里犹豫了,他叹口气,想问乔曦他也一起回去好么,是不是太突然了。转头看到等待的乔曦,他没问,推门下车,跟乔曦说他一会儿就下来。楼道里黑漆漆的,随着他的脚步声逐层的亮气灯光。回到家里他跟周爸周妈说要去出差,马上就走,谎话说出口他居然没有半点心虚,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也许即便现在这个谎言被拆穿也无所谓了。

周妈边叨咕哪有大半夜去出差的,边在旁边看周末从衣柜里拿出背包,随便抓了两件衣服塞进去。她说衣服这么放还不得皱了,又都给拿出来快速的叠整齐了,卷起来,再重新放进包里。周末临出门的时候周爸让他路上小心,到那边给家打个电话,省得让他们担心。周妈还是嘟嘟囔囔,让他在车上多注意,别让小偷盯上了,他说不是一个人去,周妈说那还好,两个人好照应。

“妈……”他叫了一声。

老太太抬头问:“又怎么了?”

犹豫了一下,他摇头,“没事,”现在一冲动,估计连乔曦都走不成了,“还是回来再说吧。”然后他说我走了,推开门,在周爸周妈的目送中走下楼。

已经是黑夜,他走到转角处的时候抬起头,看到映照在楼道内的室内光渐渐的退去,随着关门声,楼道里只剩枯萎的黄。他太习惯这个家了,习惯到厌恶,以为离开就是胜利大逃亡,可是在这一刻,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还是感觉到眷恋与不舍。

车里的乔曦平静许多,笑容终于有了几分生气,人也精神了许多。周末坐进来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妈脱离危险了,刚接到的电话。”

“那太好了。”周末也长出一口气,感觉乔曦靠过来,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乔曦身心俱疲,又如释重负的说:“这是我最幸运的一天。”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从谷底一点一点升上来了,仿佛有一朵云拖着他似的。也可能是他太累了,开车的时候真觉得有几分飘乎乎的感觉。

好在很快就到了火车站,火车比预定的晚了几分钟,坐在候车大厅里的周末抬头看大屏幕上的时钟慢慢走过了零点,转头对乔曦说:“今天是你生日。”

有点意外,乔曦看他笑,“你知道了?”

周末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了,“生日快乐。”这样最好了,他还可以说出这句话,一切都还安然无恙,虽然有点可惜,“不能去旅行了。”那么多旅游信息他都删掉了,垃圾箱都清理好几遍了。

大喇叭里传来提示,候车大厅里稀疏的乘客开始聚集,前面已经开始检票了。乔曦站起身,拉着他的胳膊也把他提起来,然后牵着他的手说:“我们这不是正要去么?”

“去医院?”难道是“我国医疗水平大调查一日游”么。

乔曦纠正他,“去我家。”

那是个周末未曾了解的,曾经有人称之为宇宙飞船的世界,能培养出个乔曦,不可否认周末对此充满好奇,还有……还是好奇。

不是节假日,又是晚上首发车,火车上的人很少,一节车厢里的人屈指可数,有孩子已经不堪夜的沉重,昏昏睡去,不时发出两声呓语。大人也有睡着的,闷闷的呼噜声时高时低,好像某一个音节忽然被卡住,人就要这么被噎死一样。躺在座位上的人横七竖八,车里的光线很暗,看着有点像犯罪现场。没睡的人在比较明亮的地方看书,或者跟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说着不适合白天说的悄悄话。

周末跟乔曦一开始是面对面坐着,周末问乔曦他的父母是怎样的人,是不是对他很好。乔曦说一点也不好,他们从来都不管自己。他小时候摔骨折还是自己去的医院,医生给他爸爸单位打电话才找到他们,结果他们来一看他没生命危险,又高高兴兴的回去工作了。他自己挂着折掉的胳膊过了三个月,还得自己做饭,洗澡,去医院检查,还得去上学,那时候他才十岁,每天晚上睡觉前想的是:我肯定不是他们亲生的,等我好了我就去找我亲生父母。

然后呢?然后到了他拆线了那天,他妈带着他去医院边走边说你小子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快就好了?有三个月了么?已经有三个月了啊……他们的时间感就像个笑话,换种说法,假如乔曦离家出走三个月,最终不忍饥寒交迫灰溜溜的回到自家门前,本已做好了挨打挨骂或遭到嘲笑的心理准备,可一打开门他妈指着他的鼻子凶狠狠的说:你这死孩子又跑哪疯去了,弄这一身脏兮兮的还不快去洗了,老娘揍死你!

——真不是亲生的吧?

周末搁对面嗝嗝的笑,乔曦也笑了笑,然后说:“你先睡一会儿吧,到站我叫你。”

其实并不想睡,但看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周末还是点点头,不强求他继续说话。乔曦转过头看外面的黑夜,周末坐过来,紧密的挨着乔曦,在他肩膀上找了个舒适的地方,靠着闭上了眼睛。

在火车上睡得不好,好几次周末都被颠醒了,迷迷糊糊的看见乔曦的侧脸在光影的晃动中变得朦胧,覆盖了大片的忧悒,又呼啸着隐没入隧道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到站的时候已经早晨六点的光景,太阳从远方的大楼身后羞涩的露出半张红彤彤的脸,天空还有点发灰,还有点苍白,温度逐渐上升,比夜里暖和了许多。城市里有晨练的老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穿着厚运动服,有的慢跑,有的打拳。也有年轻人,骑单车,或者遛狗,将这里的早晨装点得很精彩。

这个时间出租车不好叫,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大声的说话,像喊似的,倒也是种特殊的热情。周末坐在后面没应声,两个人就听前面的似乎胡侃,像听相声似的,也诧异他在没有人答理的情况还能不重复的说了一路。

医院总是安静的地方,在这种的安静下一点悲欢喜乐都被放大了,一声笑或者一声哭,都像打雷似的响彻整座大楼。延着住院部的小路往里走,终于找到乔爸留给乔曦的病房号码,乔曦牵着周末,周末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跟乔曦说:“你进去吧。”

“怎么了?”

“没怎么,你先进去吧,我……还是算了……”周末缩了缩肩膀,又往后退一步。他真感觉害怕,不知道这扇门打开了会怎样。

乔曦放下了准备敲门的手,回身看着他说:“都到这了,你还想回去么?”

对啊,周末也开始怀疑,他怎么就到这了呢?好像做梦似的,这也太不真实了,“我在外面等你。”他需要点时间,让他适应这边的空气。

“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乔曦嘲笑他,不对吧,这不是周末吧?难道他带回来的不是周末?“我爸妈又不会吃掉你。”

周末鄙视他,“你以为你是哥斯拉的儿子么?”我还奥特曼呢。

乔曦笑出来,过来拉他的手,“行了,别浪费时间了。”既然一起回来了,当然要一起进去。

时间还早,估计里面的人还没睡醒,乔曦只轻轻的试探着敲了两下,没想到竟然有人回应,并且很快门就开了。看到夏白的脸周末吓了一跳,夏白也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乔曦,“你们怎么一起来了?”或许是预感到了,问完以后他低头,看到两只牵在一起的手,眉头忽然皱起来,疑惑的看向周末。

没直接回到夏白的问题,乔曦问:“我妈怎么样了?”

“在里面睡着呢,干爸也在里面。”夏白侧过身,给他们让开路。

乔曦拉着周末走进去,乔爸坐在床边,看到他有点惊讶,“你怎么这么早?”他还以为他最早也得中午才能到呢,转眼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意外的眨眨眼睛,“这位是……”

“跟你们说过的,小天儿。”乔曦把周末推到乔爸面前,自己走到床位的另一边,俯下身看缠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管子的乔妈,“医生怎么说?”

“没事了,她拖得太久了才会这么危急。我让她来医院她总是不肯,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一回知道厉害了,下一次就不敢了。”乔爸面容憔悴,可想而知过去的十几个小时他过得并不好,但还是做出欣慰的样子,脸上带着笑容坐在床边,转头又看周末,“不好意思,让你也跟着受累了,坐夜车一起过来的吧?我跟他说没事了,让他不用这么着急。”

周末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乔爸笑了笑,“第一次见面,我是乔曦的爸爸。”

“喔……”看也看出来了,还应该说点什么,“我叫周末。”

“我还以为你就叫小天儿呢。”

周末耸耸肩,“您随便叫。”他还是拘谨,眼睛不敢直视乔爸,只好转移到躺在床上的乔妈身上。老人的头发还很浓密,除了发根有几分雪白,发梢还是黑色的,衬得人也年轻,不计病魔从她身上掠夺走的荣光,如果她睁开眼睛,应该是个精精神神的样子。乔曦搭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乔妈,把头转开了。

再接着寻找,周末发现屋子里少了一个人,顿时心里仿佛塌陷了似的,滚滚的巨石压落下来。

36.

“他刚刚出去了,”乔曦站起来,面向着周末说,他们刚进来夏白就出去了,“你要去找他谈谈么?如果你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才再后面加上一句,周末说过,他会找适合的机会——其实他记得,很清楚。

周末看他一眼,低头想了想,点点头,跟乔爸说了一声,然后走了出去。乔爸不明所以,不解的问乔曦,“他们认识?”

乔曦笑了笑,“他们是朋友。”认识十多年了。

没想到乔爸瞟了他一眼,“你小子,就是不厚道。”说着还摇头叹气的,好像感叹自己的失误。

这也没办法,“我没有别的意思。”乔曦又坐下来,半斜着身体看乔爸,“你回去歇会儿吧,我留在这。”

“还是你先回去吧,坐了一夜的车挺累的,”乔爸慈祥的笑,眼光柔和而疼惜的看自己的儿子,“看你这样,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人瘦一点显得精神,”他说,乔爸说你再瘦就成咸鱼干了,他笑,“你回去吧,我陪她待一会儿。要是看到夏白替我跟他说声谢谢,让他也回去吧。”

“那小天儿呢?”乔爸也这么叫,听着亲切。

“他见到你紧张。”

“我是怪老头么?”

“从某方面来讲你是挺怪的。”乔曦一边说一边嘿嘿的笑。

乔爸白他一眼,“行了,我中午给你们送饭过来,有想吃的么?”

乔曦摇摇头,又想了想,“问小天儿吧。”

这不就明摆着让乔爸去找他们么,臭小子自己会做人,总把难题丢给别人。乔爸拿起挂在床头的外衣穿上,又叮嘱乔曦几句,让他到时间叫护士进来换吊瓶,还得控制吸氧,要是老太太醒了就跟她说他中午就过来。乔曦一一都应了,送乔爸出门,关上门后又回到乔爸原先坐的椅子上坐下。

高大的背影压下来,仿佛背着看不见的重物,他微微前曲了脊背,姿势有点颓唐,略长的头发更突显了几分狼狈。早晨的阳光闪着金星照进来,病房里一片了无生气的白也染上了温度,总算让人有喘息的余地。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他看了这么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母亲已经老了,变得这么脆弱。

她躺在阳光里,仿佛感觉到了温暖,脸上逐渐缓和了痛苦的神情,慢慢变得平静,进而有了几分安详。安详得让人不忍心打扰,却又让人害怕她就一直这么睡着,直到有小天使延着阳光走下来,将她叫醒,将她带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病房里安静得只余呼吸声,乔妈缓缓的睁开眼睛,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头顶,然后偏过头,看到坐在旁边的人。阳光晃得她眼睛发花,眼前的人也在光线里变得模糊,过了好久她才看清了是乔曦,脸上浮现一抹无力的微笑。

她尝试了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插在鼻子里的管子让她很不舒服,好像只有进来的气,进到身体里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连说两个字的力量都不能支持。乔曦抬眼看着她笑,等老太太骂他,然后老太太终于能说话了,她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一点底气也没有,声音虚弱而沙哑,听着教人心疼,“那我还能去哪呢?”乔曦反问,这不是他家么,他走得再远也得回来啊。

乔妈瞅着他,两个人都笑,但这都不是一种快乐的笑,而是欣慰,或者满足,或者叫做安心的笑,“老太婆,”乔曦这么称呼自己的老妈,前倾了身子,探到床边,方便让乔妈听清楚,“不管发生事,都要等到我回来。”

他肯定会回来,只要有人在等,他就有回来的理由。乔老太太盯着乔曦,又酝酿了好久的气息,才终于让这一个字脱口而出,“行——”她的手搭在乔曦的手上,还有话要说事的,喘得有些厉害了。乔曦让她慢慢来,她放缓了呼吸,又尝试了几次,说:“别太晚……”

话说出来已经不算是声音,只是气息进出喉咙,好像风刮过狭窄的甬道。乔曦攥住她的手重重的点了点头,“你不是要看小天儿么,我把他给你带回来了。”现在回想起来,除夕夜他刚刚放下电话,前来刺探军情的乔妈多么生龙活虎,捉着他非要他交代个清楚,可是现在她连激动的表现都让人担心,“别急,他跟老头子回去了,坐车很累,让他休息一下,中午再来。”

乔妈躺好了,气息平和下来,点点头,然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瞟了一眼乔曦,即便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忘调侃儿子,“小天儿……可好看了?”

“嗯,可好看了。”乔曦点头,顺着乔妈的语气说。

“可有……可,有意思了……?”

“可有意思了。”

“……可喜欢了?”

乔曦还是点头,“可喜欢了。”

盘问完乔妈满意的拍拍他的手背,干枯的手背上粘着一条白色的胶布,下面埋着针,连接着输液管。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好像沙漏似的,准确的记录着时间。

周末在二楼楼梯的休息处找到夏白,他附身从自动贩卖机里拿出一罐咖啡,拉开拉环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发现周末。他一边喝一边盯着周末,大眼睛转了好几圈,很明显有话要说,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开启这个话题.把咖啡递了过去,“喝么?”他问。

看了他一眼,周末接过他喝过的咖啡,他看到周末手上的纱布,问:“手怎么了?”

“昨天切泡沫板的时候弄的。”

夏白摇头,“以前就知道你手笨,现在看着人也不聪明。”不会弄就别弄啊,自己那点斤两又不是不知道。

周末横他一眼,心说你有资格说我么?“你昨天晚上一直在?”说着也喝了一口,颠簸一夜的疲倦席卷上来,他的确需要一罐咖啡。

“干爸一个人也没办法,就给我打电话了。”夏白说,当时情况太吓人了,他在市郊的房子里,不好叫车,十七又不在家,他还是拦了辆私家车求人家把他送到乔曦家,跟乔爸两个人把老太太送到医院。他叹了口气,又从口袋里翻出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你上次说你们要给乔曦庆祝生日来的,这下白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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