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医生年纪也不大,多说也就三、四十岁,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身材稍微有些发福,一张笑眯眯的红润的脸,看着正常极了,让人想不明白他的儿子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一天也合计自己不是亲生的,正在私下里寻找亲生父母。
医生把乔妈逗得嗤嗤的笑,然后让老太太好好休息,交代护士要给乔妈用的药,随后晃晃悠悠的出去了。这就是乔妈的主治医生,虽然看着有点不着调,但责任感还挺强,一天能看来好几回,清闲的时候就跟乔妈聊聊天,他负责说,乔妈负责听,在医院的日子变得也不是那么又烦闷又枯燥。
护工是个朴素踏实的中年妇女,主治医生听十七跟木可有请护工的意思就推荐了她。她不太爱说话,白天乔曦周末跟乔爸都在的时候她就安静的坐在旁边,或者出去转转,乔爸说白天有人她可以回家休息休息,她不肯,就守在病房外面。没有人的时候乔妈也会跟她聊天,她说话不太利索,而且口音很重,看样子不是本地人。
主治医生说她姓罗,乔妈管她叫小罗,让乔曦跟周末叫她罗姨。她起先有些局促,跟乔妈待两天后才慢慢放轻松,脸上笑容也多了许多,总一脸羡慕的跟乔妈说她有两个这么孝顺的儿子真好。乔妈说我的儿子可多了,每个都好,哪天他们过来再介绍给你认识。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乔曦,周末也跟着来,但有时候会被乔爸拉着去菜市场买菜。乔妈恢复得快,虽然还要吸氧,但已经不需要吃太多药,每天两次输液,再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周末看到手机上闪烁的家里的电话号码时终于想起来,他走之前都没跟老头老太太说要出门几天。
走出病房他接通了电话,那边周妈说话像连珠炮似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都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往家打电话,这是想让他们担心死啊。周末说有点事耽误了,下个星期就回去,他临时申请的假期只有两个星期,这已经欧明璨最大的仁慈了。周妈问是什么事,他说朋友的妈妈病了,他现在在医院。周妈那边哎哟一声,急忙问是什么病,要不要紧。他说没事,周妈也说没事了,他没事就行,她就是打电话来问问,没事就挂了吧。
他莫名其妙的挂断了电话,在心里合计她怎么没问是什么朋友——有时候他也觉得,其实自己的老妈是个挺善良的人。
回到病房只有罗姨跟乔妈,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都挺开心的样子。看他回来,罗姨起身跟他说:“正好你回来了,我出去打瓶水,一会儿回来。”
周末点点头,看罗姨拿着暖瓶走出去,然后坐到刚才她坐的椅子上。
乔妈倚靠在枕头上坐着,看着他问:“家里来的电话?”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说一句话都困难,但她说话的速度还是很慢。
“嗯。”周末点头。
“他们不知道你来这里么?”
犹豫了一下,周末说:“我跟他们说来出差。”
乔妈假装生气,却还是笑着说:“撒谎,可不好。”看周末低头,她也收起玩笑,问周末,“他们还不知道吧?”
“……我也不想骗他们,”谁愿意没事总说谎,那样多累,“但是他们肯定不会像你们一样。”他多少有些感觉抱歉,这太不平等了。
“像我们怎样?”乔妈好笑的问。
周末抬头看看她,又低下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和乔曦……”他情绪低落的思考着应该怎样跟乔妈说,他羞愧于表露自己家庭的态度,光是露出一点口风就好像要着火一样,想要他们心平气和的接受似乎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这么说,乔妈也沉默了,这让他更加不安,“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乔妈开口,问他。
到最后,还是得面对这个问题,“我不想伤害他们。”
“如果他们不同意,你就会跟乔曦分开么?”乔妈微微皱起眉头,严肃起来,认真的问。
“不会,”周末摇头,“我也不想跟他分开。”
“可是事情没有办法两全其美,一定要你选择呢?”
“这……”周末吞吐,他已经苦恼很久了,仍然不知道应该怎样选择,“我还没想好。”
叹了一口气,乔妈说:“我以为你是想好了,才跟他一起回来的呢。”不知道该说他太自私,还是一点也不懂得自私,乔妈无奈的摇摇头,“乔曦这个傻孩子就没问过你?”
周末摇头,“他说不勉强我。”
“这样啊。”乔妈没多说,不责怪,也不欣慰,只是平淡的应了一声,然后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周末闷着头说:“对不起。”
乔妈突然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好像他维护自己的家庭是一件错事似的,“我也明白,人循规蹈矩惯了,让他们一下子接受常理以外的事情很难,慢慢来吧,顺其自然。”
周末困惑的问:“是不是真的不能两全其美?”他认为这件事顺其自然根本不能解决,因为它本身就不是自然的事。
“小天儿,”乔妈叫他,微笑着看他,却有一种嗔怪的感觉,“别太贪心。”
什么都想保留,什么都不想失去,做人怎么可以这么贪得无厌呢?周末默然,然后歉意的笑笑,“你们知道的时候,是不是也很生气?”
乔妈说:“那是当然了,恨不得,恨不得打死他。”
“然后呢?”
“然后,他说,他人生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乔妈不自然的笑了笑,好像是说一件令她羞愧的事情,“我们也明白了,管不了他了,从小就没管他,现在长大了,管不了了。反正他自己会选择,我们就不掺和了。”
周末说:“您真想得开。”
乔妈摇摇头,“因为太多人都想不开了。”他们执着了太多的东西,好像被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又何谈看得开?她说着还是有些无奈,如果以前他们能多放一些精力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也许乔曦不会那么愤怒的指责他们。当初也是气话,到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去计较,可是每每看到这样的乔曦,他们还是会感到些许的歉意。
这也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他们现在的圆满来自双方的妥协,只是外人没有看到罢了。活了这么多年,谁身上没有一道伤疤,谁还不是一样的生活着,快乐或者痛苦,都是自己的选择。
罗姨打了温水回来,倒在盆里,沾湿了毛巾,过来给乔妈擦擦脸,又擦擦手。乔妈的手背上一片青紫,已经找不到血管,要从胳膊上埋针头才能继续输液。看着她干枯的手,周末也感觉心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乔妈。
中午的时候乔爸过来,本来乔曦也想跟他一起来,但他没让,命令他好好在家休息一天。从他回来开始就没好好睡过觉,前一天还在病房里待了一夜,再这么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他本来的样子就已经很惨了。乔爸来了就叫周末回去,还把钥匙塞给他,让他晚上再跟乔曦一起过来。
已经认识了路,他选择走回乔家,才刚刚十二点半,这一天里还他好多时间慢慢的行走,慢慢的思考。然后时间好像突然变快了一样,他站在乔家门口已经快要两点,而他却想不起来自己都想过了什么,做了怎样的决定。
用钥匙打开大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乔曦可能在睡觉,连客厅里的空气也变得昏昏然,好似多疲惫一样。周末低头看看手里的钥匙,走进门后将它挂在墙上,又站在跟前看了一看,才回身走进屋里,推开小屋的门。乔曦侧身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衬衫,好像随时都要起来工作一样。
周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进去躺在他的身边。床上多了一处凹陷,乔曦顺势伸过一只手来抱住他,然后才慢慢的睁开眼睛。周末也看向乔曦,他们没说话,乔曦笑着凑过来吻他,轻轻的碰触,然后交缠,厮磨,呼吸如热浪一般,席卷过敏感的皮肤。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从周末去见徐可盈开始,或者从周末接受周妈的相亲安排开始,日子开始变得索然无味而难以下咽,不过好在那种感觉已经过去了,他们现在还在一起。
之后他们沉沉的睡着了,连梦也没做一个,一直到五点多才醒过来。天色还是亮堂堂的,已经不会像冬天那样过早的阴暗下去,但还是会染上一抹昏红,像火似的,越烧越旺,越烧越红,直到烧遍了天空的每一个角落,才化成灰烬的颜色渐渐坠落了。
41.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乔曦走进去,从后面抱住周末,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怎么起得这么早?”
周末回头看他一眼,“不是要去医院么?”
乔曦说:“我去就行了,你在家吧。”
“我去不好么?”
“我怕你太累。”
周末看看他,又转回头自己洗自己的,“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热水从头顶淋下来,后面的人也浸湿了身体,还是粘着他,手又开始不老实。他抓住了那只手,斜眼睛看他,严肃的说:“看来你一点也不累。”
乔曦笑嘻嘻的,省去了前面的定语,说:“过劳死也没关系啊。”定语是“在你身上”。
周末扭着眉头瞅他,说:“我想星期三回去。”
“怎么了?”
“我妈打电话来了,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反正这边也没什么事了。”虽然还没确定出院时间,但乔妈的情况已经得到控制,并且正在好转,他也不用跟着担心了,而且他来得急,酒店的事都没跟人交代,这一个星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乔曦搂紧了他的腰,搁他耳边问:“打电话来叫你去相亲?”
“是啊,姑娘们排着长队等着呢。”周末翻个白眼,看看到底谁能气死谁。乔曦在后面咬他,像吸血鬼似的,但留在他脖子上的却是吻痕。他抹了一把脖子,毫不在意的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周末终于正视乔曦,叹一口气说:“夏白同学已经一个星期没出现了。”从他到这开始,夏白就像消失了一样,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连老太太也不看了。
也不知道十七是怎么跟夏白说的,乔曦想大概是没什么作用,十七对夏白的宠溺本身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夏白不想触及的问题他一定不会去碰触,“明天叫他出来吧,说请他吃饭他一定会出来。”美食诱惑对夏白向来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想了一下,周末点点头,又问:“那然后呢?”
乔曦耸耸肩,“他肯出来就没有然后了。”就怕他不出来。
周末又想了想,没说话。可是见面的话,一定要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呢?如果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像太做作了,可是如果再去探讨这其中的关系,似乎又太多余。周末通过夏白认识了乔曦,这似乎成为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好像没有夏白当初的引荐,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了解夏白,了解到只要通过他的眼神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现在他坦然说“我祝福你”,在他的心中还是免不了的会去想如果当初。
如果,当初,没有夏白也没有乔曦,周末依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周末,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像每一个宇宙里的尘埃一样,存在过,然后消失了,什么都没感受过,什么都没留下来。这也许是一种好的生活,可他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毕竟是如果,当初毕竟是当初,一切都已经进行到了现在,再去想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至少他能感受到自己,爱,或者厌恶,或者快乐与痛苦。他不像夏白那样会讲道理,没办法告诉夏白他现在也一样好,有一个喜欢的人,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他,这才是重点,而性别观念在他选择留在夏白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抛开了。
乔曦一边给他洗头发一边说:“我开始怀疑你第一个喜欢的男人是不是夏白了。”
他点点头,“这么说,真有可能。”那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都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周末投去惊讶的视线,却收到夏白怒视的眼神。夏白讨厌别人盯着他看,他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偏偏那么小的周末钻进去了,然后两个人一起长大了。
颠颠倒倒的,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打了电话,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夏白张口就答应了,并且点名要去全市最贵最豪华的餐厅。周末蜷坐在沙发里说哥出来得急,可没带钱。夏白那边耍无赖,说你没有乔曦不是有么,把他的卡都给我拿出来,爷很久没开荤了。周末疑惑他到底过着怎样非人的生活,听乔曦解说才知道,在这个很久的时间里,十七一定不在家。
见了面才听说十七又去外地演出去了,他总是一去就是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夏白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他会跟着一起去,有时候会自己留在家里写稿子。姚锦琛的电影已经开始拍摄,剧本可能又要有改动,夏白说星期五他也要去片场,没什么大事,去看看,顺便出去走走。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嬉皮笑脸的,终于问起乔妈的情况,乔曦说已经没事了,再观察一段日子就能出院了。夏白点点头,乔曦问:“你怎么不去医院了?”
“你们都在,就用不着我了。”这叫功成身退,老太太抢救回来就行了,亲儿子在身边总比他强。
但老太太可不这么认为,“她可总念叨你呢。”乔曦一只手拖着脸颊,笑吟吟的说,老太太想起来就叨咕这个小混蛋没良心,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都白疼他了。
夏白心有戚戚,“我说这两天怎么总打喷嚏。”
“没事就过来吧,老太太看着你就高兴。”有时候不用他说话,只要他坐在那里老太太就是有好心情,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邪乎,“而且小天儿明天就回去了,没人陪她该闹心了。”
听到周末要回去,夏白的目光转过来一下,又收回去,吹下去盯着盘子里的菜,“哦,行,你跟她说我明天就去。”这不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听着更像敷衍,乔曦无奈的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周末,“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周末说:“已经很久了吧?”他又不能总留在这。
“也没有很久吧?”夏白嘀咕着,又问乔曦,“你跟他一起走么?”
“我等老太太出院了再回去。”还得多待两天,他总得放下这颗心了,才能安心的回去工作。
咬着叉子,夏白第一次认真的看对面的两个人,觉得这么看他们还挺登对的,自己突兀的笑起来,又自顾的摇摇头,说:“其实你们在这干妈才高兴。”
乔曦笑一声,“对,谁都围在她身边她最高兴了。”可是谁都留不下来,谁都要慢慢的走掉,她自己也一样,“但是如果你觉得离开了比较开心,我们也不会强迫你。”
听他这么说连周末也觉得惊讶,不解的看向他,夏白也愣了一下,“什么?”
问题总是要摆出来,如果跟着夏白的步调走,只会离主题越来越远,他们也会越来越远,“我们在一起,让你觉得很为难么?”
“……这是你们的事。”只是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就这样而已。
“那你为什么躲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