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作势要站起来,“我回去了。”
张毅泽忙拉住他的手,“赵闵文……”
“赵闵文?”秦充皮笑肉不笑地扬起眉毛,“你叫住我是为了谈论赵闵文的事?哈,不好意思,我实在没兴趣,那是你们的事,我……”
“赵闵文说你很不错!”张毅泽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打断过别人的话,因为他知道,如果此刻不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不把自己心里想的话全部说出来,他很可能再也无法像这样抓着秦充的手。
如果秦充换了公司,他们一定不会再见面。
他紧紧地拽住秦充的手,直视他,“赵闵文说,你是策划组难能可贵的具有创造精神的人,只需要多一点经验,好好地引导,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所以……”
轻轻地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下,就把已经变僵硬的秦充拉过来一点。现在他们相距不到半米,近得能够闻到彼此呼吸间的酒精味。
张毅泽努力克服着莫名的眩晕感,柔声请求道:“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跳槽?”
说完他垂下头闭起双眼。
他在等,像犯人一样等待着身为主审官的秦充的宣判。要么是有罪,要么是无罪。之前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
不是说酒精含量只有4%吗?不会这么容易就醉了吧。
“喂,你还好吧?”耳边传来秦充关切的声音。
“没事。”张毅泽撑着头睁开眼。
放大的面部吓了他一跳,猛地一后退,差点从吧台高脚椅上翻下去。
秦充及时扶住了他。
“你不会这么容易就醉了吧?”秦充笑着说。他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变好了。
我也想知道酒精4%的酒是怎么回事。张毅泽心想,同时猜测为什么秦充的心情一下就变好了。
“你和赵闵文在一起吃饭聊天,结果是在谈论我吗?”秦充追问。
“也不是全部都……”
“那还谈了些什么?”
“欲望。”
“欲望?”秦充张大双眼,“什么啊?”
“他说买了房买了车还不满足什么的,说欲望迟早会把我们吞噬掉。”
秦充松了一口气似地拍着胸部,“原来是这个……”说着他把自己屁股下的高脚椅往张毅泽的方向搬了一下,笑得有些邪气,有些得意,“我今天才知道,全世界最好的听众也会把别人对他说的话告诉另一个人啊。”
张毅泽听出其中的调侃味道,尴尬地别过脸。
秦充强行掰过他的头,让他和自己面对面,问:“谁告诉你我要跳槽的?”
“没有人。我自己听到的。”
“听到的?”秦充惊讶地问道:“你在哪里听到的?”
张毅泽决定老实回答,“上个月有一天我去卫生间找你,就听到了。”
“啊,原来是你……”秦充摸着下巴一边回忆一边说,“同事说有人来找我,没找到就回去了。我还以为是谁呢,结果那天一直到下班也没人再来找我,还以为是同事听错了。我可没想跳槽哦。”
“可是,你以前也说过想跳到你学长的公司去。”张毅泽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
秦充抓着头发傻笑,“那是以前嘛。”
“你确实也在卫生间说了吧,在电话里对你的学长……”
“那天也只是一时冲动。主要是赵闵文太讨厌了。我们辛苦了两个通宵赶出来的东西,他一句‘没有好好站在消费者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就给我们全盘推翻,完全不听人解释,还让我们在三天内重新拿出新方案。”秦充抓着他那毛茸茸的头发,长叹,“简直是场噩梦,当时真想去死。不,死之前也要先把赵闵文灭了,可恶的家伙。
“……我第一次知道压力真的可以压死人的,我们组的一个同事那几天就是被操到胃溃疡发作住院,你知道赵闵文去看望他的时候说什么吗?他居然说如果是成年人的话就该好好管理自己的健康!太刻薄了!完全没有同情心!
“……后来开会的时候我就直接对他说,这是我们组全员经过三天的努力,请不要用一句话就否定它,如果有什么不好,请仔细提出来。结果你肯定猜不到,赵闵文看了很久以后居然说只要在细节上稍做改动就可以。当时我看到一个前辈都差点哭了!那个比部长还难搞的人居然就这么把我们的方案通过了!”
身边的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不会轻易将它关上,如果时间允许,他可以不眠不休地说上一天吧。算了,反正明天放假。
酒吧里一曲终了,接下来放的是慢爵士版本的圣诞曲组。一看时间才发现原来已经是二十四号凌晨了。
张毅泽默默地听着秦充的抱怨,悄悄地摸了摸胸口。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位。
“还要不要喝?”说话很容易口渴,秦充在干掉两瓶啤酒后发现倾听者的酒也快见底,便问他。
如果是平时,张毅泽肯定不会贪杯,但是节日嘛,稍微放纵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
新酒端上来,秦充用自己的瓶子碰了一下张毅泽的杯口,高兴地说:“忘了说,圣诞快乐!”
看着他因盛满真心的笑容而显得亮晶晶的双眼,张毅泽顿时觉得深受鼓舞。
他努力地控制面部神经,两颊向外分,鼻子向上皱,裂嘴,抬嘴角……啊,果然还是不行。
微笑这种事情,早就被归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轻轻地叹着气,张毅泽也拿自己的杯子去碰秦充的。
“圣诞快乐。”
B:对树洞说话的人
B-1
在网络上曾看到一个圈内的前辈说,对于我们这种性向的人来说,最难得的是直男好朋友。不到逼不得已,千万不要对那种朋友出手,因为你很可能会因此失去他。
于是他一直努力忍耐着,从二十岁忍到二十六岁,看着喜欢的人换过一个又一个的女朋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能说。
我总有一天会因为这个秘密而秃顶吧。早上照镜子的时候他常常会这么想,所以每次去理发店的时候都会神经质地对理发小哥说:“弄蓬松一点,要让头发看起来更多一点!”
本来悲观地以为最终会抱着这个秘密进棺材的,结果刚换工作就听说了那传闻。
说是在财务部有一个被称为“全世界最好的听众”的同事,他耐心,安静,没有偏见,守口如瓶。
于是他慕名而去,在五月一个暖阳醉人的下午。
******
第三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剑拔弩张。
年近六十岁的新品推广部部长端着茶杯打盹,眼看已经快睡着了。圆桌上一圈人全部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部长右手隔了一个位置的人。
那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眼镜拿在手上,微微眯起眼睛正专注地研究手中的档案。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整个会议室像一副静态油画。
“阿嚏!”不知道谁打了个喷嚏,四周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拿着档案看的人这时开口了,“不行。”
简短的两个字,像在180摄氏度的热油锅里滴进一滴冰水。
“为什么不行?这个企划哪里有问题?”秦充终于按捺不住地站起来问道。
“太简单,没有考虑周全。”那人说。
“哪里不周全?”
“哪里?”他戴上度数应该不高的眼镜,将文件摊在会议桌的桌面上,“首先,概念模糊,什么叫有实感的罐头配料?光凭这一句话,工厂那边不可能做出试样品。其次,我一再强调即便只是做企划也要了解速食产品的基本常识,罐头产品和速食产品单单从保存的技术上来讲就完全不一样,更不要说其他。没有技术支持,空话写再多也没有用。再次,整个企划条理不清晰,后期补充过多,市调人数没有说服力。最后,这个设计图太难看!”
“你!”秦充气坏了。设计图是他画的,由于刚刚开始学习三维图形制作,所以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做好。
居然被说“难看”?
好吧,平心而论,他也承认那个三维图做得不够专业,毕竟才学会。但是三维图旁边也配有平面的手绘图啊,他对自己的手绘功力可是很有自信的。
每次都是这样,秦充咬牙切齿地想,无论他们做得多么辛苦,那个叫赵闵文的家伙总会找各种理由让他们返工。不,有理由还好,有时候连理由都没有。偏偏开发组的组长最重视他的意见,而部长则完全是个没有立场的糟老头。
一手遮天!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词,秦充心里的怒火又蹿高了几尺。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秦充和他的同事们花一周做出来的企划书被批得一无是处。对于这个新品创意的判定结果毫无悬念地是“重做”。
“再多收集一点资料,我希望能看到一份成熟的企划书,包括市调。麻烦你们敬业一点,如果在办公室做不出好的市场调查,能不能跑出去做?我们公司和很多超市都有合作关系,拜托一下别人又有哪里不好?”赵闵文在会议最后这么说。秦充听了两眼发黑地走出会议室。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趴在桌上时只觉得全身虚脱。赵闵文冰冷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盘旋。“难看难看难看”,像紧箍咒一样勒得脑门发痛。
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可以下班了。
连忙传短信:阿泽,救命。
阿泽的全名是张毅泽,目前的身份是秦充最好的朋友,在同一家公司财务部工作。他们从去年初夏开始有来往,渐渐亲密起来,到现在已经有九个多月了。
当然,就像其他朋友一样,他们之间也出现过裂痕。四个月前,他和张毅泽冷战了将近七十天。
确切地说,是六十八天。秦充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场冷战说穿了是由他发动的,为此他专门在日历上做过记录。
像个小孩子一样。事后秦充如此自嘲,并决定再也不要做任性的事。
没两分钟就接到回复的短信:下班老地方吃饭吧。
秦充哼着小曲收拾东西。
同办公室的同事开始指指点点——看,秦充又开始哼歌了,他又要去约会了!
对于秦充的神秘女友,办公室里一直有各种传闻。
有的说是一个有钱的事业女性,有的说是寂寞的家庭主妇,也有的说是黑道大哥包养的情妇。每一种说法都暗含着同一个意思——对方年龄比他大。
大概由于长了一张娃娃脸,明明快二十七岁了却还被人当作小孩。周围的人总是习惯性地包容他,宠他,渐渐地让他有些得意忘形,连伤害了最亲近的朋友都不知道。
走进经常和张毅泽一起吃晚饭的家庭餐馆,对方已经在常坐的那一桌等着了。
灰色的大衣搭在旁边的椅子上,张毅泽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和一件V领背心。身高超过185公分的大个子,手长脚长,肌肉匀称,身材可以说很棒。
张毅泽有一张端正的脸,虽然称不上很英俊,但五官清晰,特别是突出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组合起来也很有看头。只是平时没有什么表情,加上完全不会利用自己长相上的优势进行打扮,所以不会给人惊艳的感觉。
相反,他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类型。和他相处时间长了,就会觉得扑克脸很稳重,不爱说话的性格也很可靠,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留在他身边寻求庇护。
比如自己。
秦充一边向男人打招呼一边走到他对面坐下,脱了外套问他点了什么菜。
张毅泽摇头,把菜单推给他。
秦充端起服务生送上来的热水喝了一口,“要不,就还是老三样加啤酒吧。”
所谓的老三样,即张毅泽很爱吃的红烧茄子,秦充很爱吃的西红柿肉片汤以及他们都爱吃的水煮鱼。
张毅泽点头表示没意见,服务生收起菜单的时候笑咪咪地对秦充说店里正在推广一种菠萝口味的啤酒,推广期间打八折。
因为是常客,服务生也知道只有秦充喝酒,所以并没有向张毅泽推荐。
秦充点了一瓶把他打发走,待身边没外人了才一下子扑在饭桌上。
“阿泽,要死了,赵闵文那混蛋又折磨人了……”
“怎么了?”张毅泽拥有秦充所听过最美的声音,就算说着很寻常的话,传进耳中也像用中提琴演奏着世界名曲。
“我们吐血做了一周的企划案,又被赵闵文打回来了。最可气的是,他说我画的产品模拟图难看!”
“是什么产品?”
“你也知道的吧,现在市面上那些方便面的情况,哪怕包装再精美,图片再漂亮,买来打开后也会失望。打个比方,就算内容里有肉干,就算是价钱最贵的方便面里的肉干,泡出来也和图片差得很远,吃到嘴里完全没有肉味。所以我想把罐头肉的口感引入到速食产品里,提出方案的时候组长也有兴趣,谁知道辛辛苦苦做的企划就这么被赵闵文一棒子揍扁了。”
“的确是很有意思的想法。”张毅泽表示认同。
“对吧对吧?我也觉得,这个点子超酷的!我想了很久它才在我脑袋里成型!”秦充兴奋地坐起来,随即又软软地垂下头去长叹,“可是被赵闵文几句话给否定了。”
“整个案子被全盘否定?”
“还没,他让我们重新做一份企划书。下次开会的时候如果还不能让他满意,估计这个案子就会被无限雪藏吧。现在整个新品推广部几乎已经是他的天下了,他们组长任他为所欲为,部长就更别提了,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全部玩完。啊!”秦充烦恼地抓着本来就显得蓬松凌乱的头发,“好想狠狠地扁那家伙一顿啊!”
刚好在这时候端菜过来的服务生战战兢兢地将啤酒和最先烧好的茄子放在桌上,马上退得远远的。张毅泽看了那边一眼,略带着无奈的口气说:“先吃点东西。”
秦充抬起头对他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每天都听我抱怨,其实很烦吧?”
“不会。”张毅泽面无表情地说,先帮秦充倒上啤酒,再夹了一块茄子到他的碗里。
秦充大口吃着茄子,等服务生把汤端上来后,给张毅泽捞了一大勺肉片。
“对了,前台的女孩子你有印象没?不是那个长头发的,是那个短头发眼睛小小的,她居然有个八岁大的儿子!”
“我同事啊,就是坐我对面那个,我以前给你说过的,失恋刚好二十次的那个。他最近在追求旁边那幢写字楼里的一个女孩子,办公室已经开了赌盘,赌他的失败次数是会正式奔三还是就此止于二十。”
“部长要换秘书了,据说是老大亲自从自己身边拨给他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那老头都快退休了还换秘书。”
一顿饭的时间,几乎全被秦充拿来说他所知道的公司新闻。张毅泽只是安静地边吃边听,偶尔响应两声表示他没有走神。就像以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在一般人眼里很枯燥无味而且一边倒的相处模式,对于秦充来说,却能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
似乎只要在他身边,只要看着他的存在,不需要任何其他附加条件。
看着张毅泽那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看着他那专注倾听的姿势,秦充心里隐隐有些困惑。他开始怀疑自己是怎么熬过几个月前那场冷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