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吸引秦充的是正对玄关的大书架,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高度,有七层,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书,有杂志,有专业书,还有不少小说。
秦充摸着书脊问他:“你喜欢西方奇幻小说和恐怖小说?”
张毅泽一边用电热水壶烧水一边点头。
“哇,原版的《时光之轮》和《冰火》?斯蒂芬?金的翻译版全套?”秦充吹了声口哨,“真酷!”他趴在书架上,又往杂志区摸去。
“八年前的足球杂志!天啊,你不嫌搬家太累?”秦充惊讶地说。
张毅泽翻出茶叶,“搬家公司的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秦充随手抽出一本,倚着书柜坐在地上翻看起来,一边翻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着什么。
张毅泽为他泡了一杯茶,又找出一件T恤衫和一条内裤,“都是新的,今天穿这个睡吧。”
“嗯,我睡地上就行。”秦充看着杂志心不在焉地说。十月天虽然比不上盛夏,但是只要有垫子被盖,打打地铺还是没问题。
张毅泽想了想,说:“我家没有多余的卧具。”
秦充抬起眼看了看书柜对面的床,虽然不算小,但睡两个大男人恐怕还是有点困难。
“你睡相如何?”秦充问。
“挺好的……”吧。由于八岁以后就没和别人一起睡过,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
“那没问题,我的睡相是大学寝室里公认了的。”
公认的……最烂吧?
张毅泽在黑暗中睁大双眼。
床头闹钟滴答行走的声音特别清晰。
睡在旁边的男人吧嗒吧嗒了一下嘴,横搭在张毅泽肚子上的手轻微地动了动,然后连脚都跨了上来。
由于睡前洗了头发的缘故,秦充本来就毛茸茸的头发显得更加蓬松,他把头埋在张毅泽脖子附近,身体向内侧卧,半个身体都压在张毅泽身上。
这样要怎么睡?张毅泽面无表情地思考这个问题。
几分钟前他才把人推开过,结果还没等进入梦乡,秦充一翻身又靠了上来。
他也试过把秦充唤醒,但喝了酒的人睡得像死猪一样,他可不希望因为动静太大被隔壁邻居投诉。
虽然是十月,虽然没有盖多少,但像这样肌肤紧贴着肌肤,还是很热啊。
张毅泽的大脑陷入混沌,只能将双眼睁得更大。
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变成这样,就不该带秦充回来。平时精力旺盛得像只斗鸡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有很老实的睡相?
看吧看吧,又不安分了。
张毅泽暗叹。
秦充的手无意识地从张毅泽的肚子向上移,变成搂抱张毅泽脑袋的姿势。
扑克脸全身僵硬——
喂,我可不是你的学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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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公司就有人关心他的黑眼圈,他只有敷衍地点点头,加快行走的速度。
由于企划组早上十点才上班,出门的时候秦充还在睡。顶着像松狮犬一般的发型,半梦半醒地将枕头搂得死紧。张毅泽看他那模样看得头皮发麻,青筋乱跳——昨天他就是这样才害自己整夜没睡着,下一次绝对不会再带他回来住了!
准时在差五分到九点的时候划完卡,张毅泽回顾了一下前一天的进程表,开始着手进行新一天的工作。
快到中午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秦充传来的,约他一起吃午饭。
本来没有理由拒绝,但同办公室的一位女同事突然面色凝重地走过来说想和他聊聊,张毅泽不知道怎么地神经一分岔,就传了一条“中午有事你自己吃吧”的短信回去。
整个午饭时间都被女同事占据了。她果然是想找个人说心事。
说她的老公如何忙碌,孩子如何淘气,生活如何缺乏激情。张毅泽一直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听完,没有发表意见,没有变化表情,午休时间即将结束时那位女同事才满意地离去。
好累。张毅泽在员工餐厅旁边的卫生间里捧起冷水浇了一下脸,心想才一晚上没睡觉就如此疲惫,以前可不会这样。
镜子里是一张普通男人的脸,虽然不严格地说,也可以算得上端正,但现在这种挂着熊猫眼的状况可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他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脸皮。
为什么人们会喜欢找他诉说心事呢?以前也好,现在也好,秦充也好,那个女同事也好。
为什么呢?
就因为这张脸缺乏表情?
这样说的话,让别人换成这张脸也没问题吧。那些人来找自己,其实并不是想对自己说,他们甚至不需要自己响应,他们根本不在乎听的人的心情。
或者让什么公司做一个这种模样的机器人?
然后自己就可以逃脱被人倾诉的命运了吧。
有时候真的觉得厌倦,想说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却一次也没有说出口。
特别是那个秦充,整天学长学长学长的,烦死了,快点去表白不就好了?光是在自己面前说喜欢也于事无补啊。
就在张毅泽又浇了一捧水在脸上的时候,卫生间的门从外面打开。
通过镜子的反射看到一个人慢慢走到自己身边,似乎快速地瞥了自己一眼,然后拧开水龙头洗手。
那是一个身高虽然比自己矮一点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头发梳得很整齐,脸色有点苍白,却更加突显他的五官。
和秦充那种细致的俊俏不同,男人可以称之为帅气俊美的脸上带着隐约的凌厉,狭长的双眼里似乎暗含智慧的光芒。
那人洗完手后掏出手绢慢慢地擦拭着手指。张毅泽愣了一下。这年头用手绢的男人,几乎都绝种了。
似乎是发现了张毅泽的怔忡,男人抬起眼又仔细地看了看,突然露出一抹微笑,“你该不会是财务那边的张毅泽吧?”
“你认识我?”张毅泽有些吃惊。
“啊。”男人笑道,“你很有名啊。他们都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听众。”
张毅泽窘迫垂下头,他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告诉眼前这个陌生人,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听众。
“我是新品推广部的赵闵文,你好。”男人伸出手。
张毅泽再次觉得吃惊,木木地和对方握了一下手,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就是秦充的死对头。
赵闵文上上下下地将张毅泽打量了一番。张毅泽老实地站在那里任他看。
“总觉得……”赵闵文低声说,“好像看看你就能明白他们说的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张毅泽偏起头,表示询问。
“怎么说呢……”赵闵文想了想,小心地措辞,“让人有种很安心的感觉,这边的气场和外面的完全不一样。所以大家才会找你谈心吧。”
其实他们不是找我谈心,他们只是单方面的倒垃圾。张毅泽想。
“到上班时间了,下次有机会我也找你聊聊。”赵闵文笑道,然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走出卫生间。
张毅泽看着他离开,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气场?他迷惑地想。
虽然从来没有事先约定过,但一般到傍晚临下班的时候,秦充都会传短信或者打电话来找张毅泽吃晚饭。张毅泽也会自觉地把时间空出来。
但是这天一直到六点半了,手机还没动静。
张毅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划了卡,本打算直接出公司吃饭,结果进电梯后还是按了向上键。
新品推广部就在高两层的楼上。
离企划组办公室还有好几步远的地方就听到里面的喧哗声,张毅泽静静地走过去,隔着透明的玻璃向里张望。
屋里大概有六、七个人。秦充站在靠左墙的一台计算机前,弯着腰边敲打键盘的同时还在对旁边的人说话,一会儿从左边抽出文件,一会儿又接起电话。接电话的时候也只是用肩膀和脸颊夹着听筒,双手还在计算机前忙。
张毅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企划组的工作情况,那一屋子鸡飞狗跳让他有些吃惊。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工作中的秦充,总觉得那张认真的脸比平时见面时成熟了许多,也帅气许多。
“找人吗?”
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张毅泽虽然被吓到,但是面部表情还是那一百零一号。
转过身发现是赵闵文,正微笑着看着他。
点点头,向身后指了指。“但是他们好像很忙。”
赵闵文顺着张毅泽的手指看了一眼,问道:“还没吃饭吧?”
张毅泽点头。
“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好吗,”赵闵文晃了一下手上的门牌,“吃完我还有工作,今天晚上又要奋战了。”
可是……张毅泽有些犹豫,回头看着玻璃那边忙得不可开交的秦充。
“如果是等企划组的朋友的话,我想今天他们可能要晚一点才有闲暇吃饭了。”赵闵文轻松地耸耸肩,“没有按时交出第一方案,平时好脾气的部长都生气了。走吧,我刚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牛排馆,我们去试试。”
所谓的盛情难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张毅泽吃着带有血丝的六分熟牛排,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秦充有没有吃饭,吃的什么。
赵闵文全身放松地坐在他对面,时不时说一点工作上的事。
张毅泽却觉得别扭。毕竟在一天前,他们对于彼此来说还是陌生人,突然一起到这么高级的牛排馆吃饭,座位上像生了针一样。
“和我吃饭很没劲是吧?”赵闵文笑着问。
张毅泽没说话,只是摇头。
赵闵文撑着头,语气淡淡地说:“我听很多人说过你,他们都说如果有心事的话,找张毅泽最好。不过我觉得绝大部分的事情,即便向别人倾诉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需要自己去解决的。”
张毅泽停下吃东西的动作,定定地看着赵闵文。
没有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有什么事第一想到的不是着手解决,而是找人诉说的话,人会变软弱的吧。”
张毅泽条件反射地想到秦充。软弱吗?其实也没关系。他就算软弱一点也没关系。
他继续吃。
“对了,你刚才是打算找谁呢?在企划组那里。”赵闵文突然转变话题。
张毅泽咽下一口通心粉,“秦充。”
“秦充啊……”赵闵文眯起眼睛,想了想,说,“他很不错。”
“嗯?”张毅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闵文哈地笑出声,“企划组的人肯定都恨死我了,每次开会的时候他们那边全部都会双眼冒火的盯着我哦。特别是秦充,好几次也不顾部长在场,直接就站起来很不客气地说话,像被点燃的爆竹一样。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张毅泽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尴尬。
“不过,他很不错。”赵闵文说,“虽然创意和平时的想法有些不太符合大众审美,偏另类了一点,但至少敢想敢做。企划组那边有的是有经验的人,太过沉稳会缺乏创造力,秦充的能力只要适当引导,我相信能给公司带来无穷惊喜。”
张毅泽微微垂下头。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觉得有些高兴?
“从刚才我就想说了……”赵闵文突然严肃地坐直身体。
张毅泽受到气氛的影响,也立起腰。
“你的手机,好像在抖啊。”
张毅泽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秦充。
他对赵闵文小声地说了句“抱歉”,侧过身接起电话。
秦充的声音还是很精神,“为什么这么久才接啊?吃饭没?不好意思我今天加班,晚饭只能和办公室同事一起吃了。”
张毅泽“嗯嗯嗯”地应着。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说他和赵闵文在一起。
“明天我会补偿你的!同事告诉我公司附近有家不错的牛排馆,我今天先去侦察一下,如果真的好,明天我请你啊。”
张毅泽愣了一下。
“好了不说了,我和同事到了,嘿,这家店装潢真不错!明天等我短信!拜!”
张毅泽还来不及说再见,那边已经先行挂了线。
他呆呆地垂头看着手机。
赵闵文关切地问:“有事?”
张毅泽摇了摇头,转回身面对赵闵文,却正好看见秦充和几个人站在他们桌前。
整个世界突然消失了。
看着秦充眼里的情绪从惊讶转为不信,从不信转为失望,张毅泽茫然地想——奇怪了,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做错事,却突然有种背叛别人的负罪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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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一月以后,白天突然就缩短了。下午六点钟一过天色就暗沉起来,不开灯完全没办法看书写字。
离那天在牛排馆撞到后,已经过了快一个月,秦充再也没有找过张毅泽。
每天划卡下班的时候他总会无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一看,可惜没有任何信息。
他知道秦充在生气,却不知道怎么处理。想去找秦充解释,又总是迈不开那一步,结果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其实,就算要解释,又能解释些什么呢?
他只是和赵闵文吃一顿饭而已,大家在一个公司里做事,难道就因为一些公事上的矛盾不能在私下有交集?
何况所谓的矛盾还不是他张毅泽和赵闵文之间的,难道因为是朋友,就要连朋友讨厌的人一起讨厌?
又不是小孩子。
虽然这么想着,但张毅泽却无法理清为什么自己当时会产生那种“背叛”的感觉。总觉得有些微妙,又说不出哪里微妙,心里无法塌实,这一个月来心情都像悬在半空的吊灯,实在是难受。
生活中没有了秦充,还有其他人会来找张毅泽倾诉,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点也没有吃亏。
但是不再有人劝诱他开口说话,不再有人询问他的私事,不再有人关心他的想法。
很多时候,他听着倾诉人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心思早就飞到遥远的地方去,顶着扑克脸陷入沉思。
秦充最近工作顺利吗?和赵闵文的关系缓和了一点没?感情方面呢?和他的学长如何了?有没有表白?会不会已经被对方严厉地拒绝了?或者奇迹发生,他们顺利地在一起,所以才不来找自己。
每次只要这么一想,心口就会骚动。好哇好哇,你们倒幸福了,留我一个人这么孤独。
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了。
最近食欲不佳,睡眠也变得不好,因为公寓的那张床上睡过其他人了,就睡在触手可及的身边。
本来还在想,永远不要再收留秦充过夜了,可是在他不联系自己的日子里,又会反复回忆起那天晚上。
人的温度很高,无论是压在肚子上的手还是横在大腿上的脚,皮肤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热得能燃起火花。所以才失眠,听着耳边缓慢绵长的呼吸声,看着天色一寸寸变亮。
同办公室的前辈关心地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说他脸色很差。张毅泽摸着自己的脸,心想还是去找秦充吧。
放任这种奇怪的念想延续下去的话,实在不是个办法。
趁午后不大忙的时候偷溜到新品推广部。没有勇气直接找人,也没有勇气从玻璃外偷窥,他抓了个路过的人问秦充在不在。
“秦充啊,好像到卫生间去了。”那人说。
觉得这是个机会的张毅泽连忙往卫生间跑,推开门没在小便槽那边看到人,心想他可能在单间里,就靠在门边等。
从离他最近的单间传出人声,是秦充的。
张毅泽下意识竖起耳朵。
“学长……我想去你那边的公司。”
张毅泽屏住了呼吸。他居然撞到表白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