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是的,学长……工作还好,工资也很不错。可是我觉得很累。学长,能不能带我走,让我去你那边的公司?”
“是吗?那我再等等吧……嗯,我知道。就这样,打扰你了学长,拜。”
一直以来都精神抖擞的秦充,难得用那种软弱的语气说话,张毅泽心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在走向电梯的途中又碰到之前告诉他秦充在卫生间的那个同事。同事问他有没有找到秦充,他也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两眼涣散地继续走。
不知道是不是病了,总之很不舒服,从头到脚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那家伙会辞职吧?会跳槽到他学长的公司去吧?应该是了,梦想了那么久,以前也一直挂在嘴边念叨,有机会的话没理由不走吧。
为什么我心里空荡荡的?
张毅泽扒了扒头发,半仰起头发愣,待电梯门再度打开才发现自己进去后忘了按键,电梯还停在推广部的楼层。
后面进来的是赵闵文。他看见张毅泽呆站在里面,似乎有些吃惊。
不愧是年长的人,很快调整好表情,淡淡地问:“没事吧?”
张毅泽说:“有点闷。”
赵闵文想了想,伸手按了最高楼层的按纽,“走,去透透气。”
张毅泽看着他,“天台门一直是锁着的。”
赵闵文掏出一串钥匙在手指上晃圈圈,并笑道:“这是他们挖我过来的福利之一。”
坐在天台的水泥板上分享同一包烟,张毅泽没有烟瘾,只象征性地抽了一根就不再接受赵闵文的好意。
赵闵文拉松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叹道:“上班是世界上最泯灭人性的制度。”
张毅泽安静地听着。
“刚工作的时候我发誓要在三十五岁退休,结果现在三十八了,还在为了薪水拼命。”
三十八?张毅泽吃惊地望着他。他一直以为赵闵文顶多三十三岁。
赵闵文看出他的不信,裂了裂嘴,“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货真价实的三八。”说完哈哈地笑了几声,为自己拙劣的幽默感捧场。
张毅泽没有笑,确切地说,即便他想笑,难度也太大。
“人的欲望是无尽的,买了房想早日还完贷款,还完后又想搬到环境更好的地方。买车就更没意思了,开一年就觉得厌烦,总觉得别人的新车更好。钱这个东西最好源源不断,虽然知道不需要那么多,但是一旦有了能够贪婪的机会总是无法控制欲望,想要更多,想什么都抓在手里。”赵闵文捏着鼻梁说,“好累。总有一天,我们会被欲望整个吞噬掉。”
张毅泽不置可否地看着前方。
“你看起来无欲无求的样子,有没有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虽然用的是问句,但从赵闵文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并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回答。
张毅泽呆呆地想,无欲无求?自己给别人那种感觉吗?
才认识了一个月,除了最初一次共进晚餐以外,他们也只有两次偶然在员工餐厅碰到后一起拼桌吃饭的经历。
明明不可能互相了解的,为什么他能干脆地说自己无欲无求?
哪里无欲无求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坦率地告诉秦充自己现在这种混乱的心情,想叫他不要走。可是同时又怕被嘲笑,也怕被对方看不起。
于是裹足不前,当了逃兵。
现在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A-5
气候日渐转冷,按照合资方的习惯,十二月要在全公司范围内举办大型忘年会。据说刚开始时这边的人并不是很接受在圣诞前夕就大吃大喝,但十多年过去,不习惯也变成了习惯。
这一年的忘年会定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公司高层大手笔地包下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大厅,并对全公司员工放假半天,宴会将从下午三点一直开到半夜。
虽然公司明确要求每位员工都必须出席忘年会,但并没有要求出席的时间。毕竟场地有限,上百名员工不可能同时挤在一起,还是流动起来比较科学。
张毅泽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必然嘈杂,以他以往的经验,无论是同学会还是舞会,无论站在多么不显眼的地方,总会有人注意到他。他们会端着食物和饮料过来,以天气或者气氛为由头展开话题,最后变成单方面的倾诉。
最近张毅泽不喜欢听人倾诉——这种“叛逆”的情绪在他漫长的二十八年人生中还是首次出现——严格说来,是不喜欢有人在耳边一直说话。因为那会打扰他的思路。
我也是会思考问题的啊!张毅泽好几次想直接告诉那些找他诉苦的人,但是习惯了光听不说话的大脑,无法正确地导出语言和情绪,结果就是他只能面无表情地在内心里咆哮。
两个多月过去,秦充已经完全淡出了自己的生活。当然,要说淡出,也没有那么绝对。
毕竟他们都在同一家公司,并不是说完全不能见面。每月一次的全员大会就能看到,在员工餐厅也能看到,偶尔下班能碰到他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只是即便相遇了,对方也会迅速移开视线,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大多数时候是远远地看一两眼。不知道是不是进入冬天后穿得多了些,总觉得本来就偏瘦的家伙更显得单薄,头发依然是毛茸茸的一团,染成亚麻色,衬得脸小小的。
秦充是属于很有精神的那种,爱说话,爱笑,高兴起来手舞足蹈,加上本来个子就不大,一点都看不出有二十六岁了。
但就算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烦恼的家伙,其实也会伤感,也会抱着酒杯深深地叹息:学长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应该希望他幸福的,可是……
学长又有女朋友了,还说会带出来给我看,我不想看,真的。
学长如果也喜欢男人,该有多好啊。
那些本该沉寂在记忆里的话,那些本该抛之脑后的相处片段,事隔两个多月再翻出来,原来还是会让人心酸。
远远地看着他,我就满足了吗?张毅泽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也许赵闵文说得没错,我们会被欲望整个吞噬掉。迟早。
选择晚上十点进入宴会会场,是经过他严密计算过的。
这个时间点,离宴会结束不到三小时,该喝醉的已经喝醉了,没喝醉的多半也回去了,只是去露个脸签个名再吃点东西,应该不会被多少人发现才是。
张毅泽猫起腰潜入,做贼一样迅速而胡乱地拿了点吃的,背对着大厅找了个空着的位置坐下来,也不管周围气氛如何,先吃了再说。
下午放假,去书店蹲着打发了半天,回家后立刻睡了几小时,什么都没吃,闻到食物的香味后才知道自己有多饿。
身后有不知道哪个部门的人在互相敬酒,说着口不对心的恭维话,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也有人在打闹,嬉笑,大步走动的时候甚至带起了风。
张毅泽躬起身体吃东西,目不斜视地盯着盘子不放。
“秦充人呢?他还输我三杯!”不知道谁在喊。
张毅泽的耳朵立刻如雷达探测到不明飞行物一般竖立起来。
“三杯算什么?我这有五杯,五杯啊!”另一个人说。
“可恶,又被他尿遁逃跑了吗?”
“走!卫生间去堵他!”
说话的几个人一窝蜂地涌向侧门的方向,张毅泽实在忍不住回头,仰起脖子,眯起眼睛,想在会场找到那个因为赖酒而被人围追堵截的人。
可惜哪里都没有。
他看不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过了。
虽然就算碰面也不会说话,但在听到对方名字,知道对方就在附近却找不到人时,还是觉得失落。一开始就不该抱有希望,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张毅泽吃完不知道是晚餐还是宵夜的那一顿,将餐盘放回指定回收的地方,顺便取了一小杯茶水漱口。就在他拿起大衣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因为再怎么说也是正式场合,张毅泽大衣里穿的是一身暗灰色三件套的西装,如今西装的下摆正捏在一只白皙的手中。
张毅泽眼皮跳了一下。
那个颜色让他想到秦充的肤色。
秦充也很白,至少是他所见过皮肤最白的男性,只是不是眼前这种薄如雪的白,而是质地浓厚的奶油色。
拉住他的是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孩,大概二十四、五岁,穿着淡黄色晚装,正用她那双小鹿般的双眼由下往上地看着张毅泽。
张毅泽偏了一下头,表示询问。
对方抿了一下嘴,半阖上眼帘,从张毅泽的角度,能清楚看到两排被精心装扮过的睫毛。
“你好,是财务部的张先生吧。”女孩问道。
张毅泽礼貌地点点头,继续用眼神询问对方有什么事。
女孩又抿了一下嘴。张毅泽猜他可能有点紧张。
“我是人力资源部的,我姓李,请问张先生有时间吗?”
来了。张毅泽明白地知道,就算自己怎么低调都好,总会被一些人抓住。不过今天晚上如果只有一个人,可能还好。
他看了看宴会厅墙上挂的时钟,不到十一点半,如果顺利,他也许能在十二点之前脱身。
正想点头表示自己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树洞,眼角却瞄到一个从侧门一闪而过的身影。
是秦充。
张毅泽转过头去,双眼紧紧追随在他身上。虽然那身正式的穿着和平时的随意打扮完全不同,但是错不了,一定是秦充。
也许是注意到张毅泽的视线,李姓女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口说道:“那也是我们公司的同事吗?他的发型也太随便了点吧,好奇怪,像鸟窝一样。”
“不要随便批评自己不了解的人。”张毅泽突然严厉地开口。
李姓女孩被吓了一跳,尴尬地扯着嘴角,笑容变得很难看。
“对不起我有急事。”张毅泽退后一步,微微鞠了一下躬,转过身快步跟上已经从侧门穿过会场跑出正门的青年。
被留在原地的女孩变成化石。
“谁说张毅泽是全世界最好的听众,”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骗子……”
没能赶上秦充搭乘的那部电梯,另一部还在停车场的负一楼,张毅泽只有选择走安全梯。一口气跑下十楼,由于冬天运动不足,跑出酒店旋转门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要追的人就在三十米开外的马路边,张毅泽调整呼吸,加快了步伐。
还以为秦充要招出租车离开,没想到他直接走近一辆白色的高档轿车。
还有十米,张毅泽边跑边拉开领带。
驾驶室的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还有五米。
男人招手示意秦充上车。
还有三米。
临近午夜时分,这个距离已经能够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秦充拍着自己的脑袋,对车里人说:“我喝了不少,虽然不到醉的程度,但恐怕坐车会吐。”
“我慢慢开就行。”男人说。
“那好吧,谢谢学长了。”秦充笑着绕到副驾驶那边去开门。
一抬头,正好看到张毅泽站在眼前。
他松松垮垮地抱着大衣,领带歪挂在肩膀上,头发凌乱,面色发红,驼着背喘着粗气。
“认识的人?”开车的男人探出头来问停下上车动作的秦充。
张毅泽隔着轿车和秦充对望,世界便再一次消失在眼前。
A-6
“是我们公司的同事,我想他可能有事要说。不好意思啊学长,辛苦你专门绕过来接我的……”
一边道歉一边摸着被学长K过的脑袋,秦充点头哈腰就差没给对方跪下,等轿车驶入夜色后才垮下肩膀转过身。
虽然知道那是他们亲密的表现,但看到秦充那种故意建筑起来的坚强,张毅泽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两个人站在相距三、四米远的地方沉默以对,半晌后才由秦充打破僵局。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找个地方坐一下吧。”说完就沿着街道向前走。
张毅泽默不出声地尾随其后。仍然没表情,或者说,看上去高深莫测,其实脑袋里已经乱作了一团。
怎么办?他说要坐一下,肯定要交谈的。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他打消跳槽的念头?是不是笑一下比较好?要怎么笑?究竟该怎么办???
秦充走入一家从酒店门口步行只需要几分钟的酒吧,总算救了张毅泽一次,使他没有因为在路上胡思乱想而抓狂。
张毅泽很少泡吧,刚进去由于不大适应光线,下楼梯时脚步有些漂浮。
秦充在前面略回了一下头,“在会场喝酒了?”
张毅泽摇了摇头,半眯起眼睛继续走。
他们选择坐吧台,秦充向酒保要饮料,张毅泽好奇地四下打量。看起来是一家格调挺高的酒吧,装潢精致时髦,轻音乐缓慢而柔和地流淌,完全不会吵闹。除了对面吧台上坐的人以外,店里还有几桌客人。大概是被环境所影响,所有人都压着声音交谈,没有人大声喧哗。
在征求了张毅泽的意见后,秦充帮他点了一杯水果淡酒,自己则要了A家的啤酒。
张毅泽慢慢地喝着柠檬味的酒。舌尖接触到的时候,有微微的刺激感,待液体漫过舌面后,才尝出了甜味。
他第一次喝这种酒,第一口下去便惊讶地捧着杯子看了好几遍。
“味道还不错吧?这种酒酒精含量只有4%,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碳酸饮料,可以放心地喝。”秦充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
有多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笑了?张毅泽一边喝着不像酒的酒,一边感叹,果然和记忆中一样漂亮。
其实在秦充第一次找他谈心的时候就觉得了,这个男人有一张称得上漂亮的脸。
没有等到张毅泽的响应,秦充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他们以前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一边倒。
“你今天什么时候到会场的?”过了一会儿,秦充问。
张毅泽已经把杯中的酒喝了一半。“十点过。”他说。
“难怪……”秦充手肘撑在吧台上,托着自己的脑袋,像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他们还说年会是找你聊天的最好机会,结果一直没看到人。”
张毅泽的心乱跳了一下,“你在找我?”
秦充瞥了他一眼,很快又将视线调往其他地方。托着脑袋的一只手改成反捂住嘴巴的姿势,他含糊地说:“没有……”
张毅泽却在不怎么亮的光线下发现他的耳朵红了。
错觉?他揉了一下眼睛。
“说吧,有什么事?”秦充突然回过头,语气有些急切。
张毅泽愣住。
“在大街上叫住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如果不是你,我现在都可能快到家了,学长的新车性能很好,他的车技也很好。”
我叫他了?张毅泽仔细回忆。
自己好像一句话都没说吧,是他自己留下来的……
不过像这样一张口就学长这学长那的,果然还是那个秦充。
很奇怪,就算他满嘴“学长”,但只要一想到此时此刻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张毅泽就觉得高兴。
虽然如果他不是满嘴“学长”会更好一点。
我会不会太贪心了?
“说啊!”秦充突然拔高声音。
张毅泽颤抖了一下,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怎么了?他以眼神询问秦充。
“有什么事你就说啊,谁有工夫和你玩猜猜猜的游戏?不要那样看着我,我不懂你的意思!”秦充用力摔了一下手中的啤酒瓶,惹得酒保频频向这边看,又碍于不能贸然打扰客人的规定不敢上前询问。
张毅泽心痛地看着秦充皱起来的眉头。他的确是瘦了,比两个月前瘦了好多,下巴尖尖的,连皱眉时都无法在眉间多集中一点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