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沈澈怒极反笑,“你还真是知道怎么惹人生气呐。”视线落到萧乾闭着眼的侧面,与大多数人面对自己时的恭谨不同,萧乾向来是平静沉稳的,露在被褥外的脖颈上,白色和黑色的发丝丝丝分明,混在一处,沈澈突然想,渊弟会动情,原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手放到了萧干的耳边,而后者的反应是猛地格开,顺势击出一掌,沈渊猝不及防,退了两步才定下身形。还好在萧乾身上下了药,压制住内力,不然这一掌下来,自己怕也要在床上静养几日了。
看着对面圆目怒瞪的萧乾,因为被袭击而腾起的满腔怒火突然就这么散了,沈澈笑得很愉快,“你现下不能说话,待伤好点我再来罢,这一次,你不要妄想能逃脱。”
第十八章
逃跑这种事,萧乾是真没想过的。失声在先,受伤在后,有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他何必想着逃跑呢,虽然有个沈澈整日里在眼前晃悠,但还没有妨碍到他静养的心情。不愧是两兄弟,连对待阶下囚的态度都差不多,萧乾心道。桌子对面是今日第三次晃悠到他屋内的沈澈,桌子上整齐的摆着笔墨纸砚。
“既不能说话,写总行吧。”沈澈道,摇着把绸扇,翘着二郎腿,一幅纨绔子弟的样子。“渊弟在哪里?”
萧乾想了想,提笔写道,“福王府。”
“福王府?”沈澈缓下动作,“他为何在那里?”
萧乾摇头,他确实不知,想了想,提笔继续写道,“秦飞在何处?”
沈澈撇嘴,退回椅背,“他撞上了外出的皇帝,告发安蒙,可惜安蒙先找回了账本,这欺君可是大罪,现下,正在刑部大牢呆着呢。”萧乾沉默,沈渊说的果然是真,如今能洗刷秦飞罪名的只有账本,小因绝不会坐视不管。“我来安府也是为此,还以为你会来盗账本,没想到在城外河上就将人遇上,也好,省了寻你的功夫。”
你去寻你的沈渊,寻我做什么,萧乾疑惑。看那神情也知他想说什么,沈澈一个白眼扔过来,“龙骨的秘密。不过,现下我有更关心的事,”绸扇一收,声音陡然降下几分,“谁伤的你?”
秦飞果然在京城。与外出游历的皇帝‘巧遇’,扯出一件惊天大案,皇帝虽然混账,却不是庸才,当即着人随秦飞去取证物。不料安蒙快了一步,自秦飞的家中搜走账本,一顶欺君的帽子压下来,任你秦飞大呼冤枉也是枉然,扣押天牢,秋后问斩。萧乾释然,这便是沈澈出现在知州的原因了,影水宫既与福王结盟,安蒙又是福王手下,安蒙有难,沈澈不能坐视不理,呆在安府,也是为阻止夺账本的人罢。而似乎是因为萧干的出现,沈澈放松了警惕,大约是觉着最大的威胁已经解决,账本必定安然无恙。萧乾暗暗警醒,秦飞下狱,小因定会夜探安府,论暗杀,无人能及暗影。
只是,他没想到半月后的一个夜晚,一片喧哗的安府中,他救下的是司宇。她来这里做什么?“当然是为账本,”青龙笑,跳进内屋,虽然此时屋外喊光震天,虽然她现下正被府中人追缉,但没想到竟然能碰上萧乾,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令人高兴啊,“我听闻秦飞下狱就赶了去,在京城遇上了与你们同行的那个女子,她道要盗账本,我怕她应付不了,便跟来了。”于是定下计划夺账本么,司宇引起骚乱,小因偷账本。萧乾苦笑,暗影不愧是暗影,司宇心机不足,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账本可寻得?”萧乾凝神,外院嘈杂不停,火把晃动不断,听声音,大约就快寻到这里了罢。
青龙撇嘴,“说来也怪,我没寻得账本,倒遇上沈澈在杀人。”萧乾右眼猛地一跳,“谁?”
“安蒙。莫说这些了,萧乾,我们一起杀出去,朱雀在城外接应。”青龙没说的是,当日掉落河中被人捉住,是朱雀救了自己,前往京都,是朱雀与自己同行,那个人总是在自己身后默默跟着,青龙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一直追随着自己的炽热目光,只是,他不说,她不说,两人就这么安静的相处。连爱意都不敢直面表达的人,青龙瞧不起。
萧乾摇头,若是自己走了,沈澈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是依了青龙直来直去的性子,让她独自离去,大约也是不会答应的。思忖片刻,他开口道,“司姑娘,萧某有一事相托。”
腊月十六,月亮比平日来得更圆更大,沈澈负手站在院中,白色衣袖上有几点血迹,几不可见,一个时辰前他杀了安蒙,顺手一推,罪名就落在了青龙头上,本是要嫁祸秦飞的同伴的,没想到青龙会来,朱雀也在,影水宫留在自己身边的只剩玄武,到如今这地步,说什么兄弟情谊也是没用了,下一次与沈渊的见面,怕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有风从院中吹过,与不远处府邸中的哭声和成一片,月光闪了闪,黑色服饰的男子出现在沈澈身后。沈澈不动,低缓的声线在院内响起,“你没能杀了青龙,也没能将她带回来。”
男子跪下,“玄武知错。”
“你没杀她,是因为拦你的那个人是你的兄弟朱雀。”沈澈突然有些怅然,他微侧着头问话,月华铺了一肩。
玄武没有说话,显然默认沈澈所说,许久,沈澈才叹口气道,“玄武,若是后悔了,我绝不勉强你。”玄武一惊,而后重重咬着下唇,垂首道,“自从玄武抛弃名姓,抛弃兄弟,便只识主上一人,舍尽玄武一生,定要助主上达成心愿。”
沈澈笑笑,带着几分落寞,达成心愿,杀沈渊便是他的心愿么?他视沈渊为敌,处处与其作对,可在沈渊心中,他又可曾带来过威胁,沈渊早就知道自己恨他,佯装不知,是为了维系那可笑的兄弟名分,还是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影水宫,他竟是说放弃便放弃了,他可知当年自己建影水,花了多少心血,废了多少气力,他看重的东西,沈渊从来不放在眼里,武艺是,影水也是……
“账本被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沈澈道,“回影水罢。”
秦飞在坐牢。拿狱卒的话来说,坐牢能坐到他这份上也算不错了,好吃好睡,没事了就寻隔壁的聊聊天,有精力就吼两声,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哼个小调。就连牢头也不得不感叹,守了这么多年死牢,还是第一次遇见精力这么充沛的,谁不是进来嚎个几天就跟个死人似的窝墙角画圈圈去了。才进来那会,一两个耐不住嚎的想给秦飞点教训,牢头也是见过世面的,幽幽吐个烟圈道,“进这里的人已经是一脚踏了鬼门关,你说他是喝水呛死的都有人信。”这等于是涨了某些人的气焰,可拳头还没落到秦飞身上呢,自己先倒了。碗大的口子,汩汩的冒血,从此也没人再敢找秦飞的麻烦。吵?耳朵里塞塞棉花,习惯就好。
进来第三天,有人拿着福王的手谕来探监,特别指定要“好好招待”秦飞,众人口上应了,第五天,左相又派了心腹来,指名道姓不能要了秦飞的命,牢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三边都不能得罪,倒把自己夹在了中间。好在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只过了半月,半月后,圣上下旨,提审秦飞,最高兴的却并非捡回一条命的秦飞,而是众狱卒,就差没把人抬出死牢了。出狱那天来接人的是个清秀女子,鹅黄夹袄,浅青裙摆,笑起来时左面唇角弯出好看的幅度,众狱卒哗然,女子身后还跟着御林军。“我就说这小子有来头吧。”牢头抽口烟,吐出个烟圈,众人大汗。
第十九章
再次的开堂过审比以往要简单太多,账本寻到,可安蒙已死,死无对证。加之账面上被人故意涂抹,只能勉强辨出安蒙的字迹,重要的部分,竟是一页也不剩了。监临审了半月,只好如实禀明,皇帝约是耐不住,一纸圣文,这案子也就这么不了了之,倒是苦了秦飞,死罪可免,冲撞圣颜的罪还是判了下来,发配边关。
小因啐了口,要去同皇帝理论,被秦飞拉住。“官官相护,你去寻他,也不过多判一人的罪而已。你……我……”秦飞难得的正经,他想说他此去生死未卜,他想说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他想说忘了我吧,可这些还没说出口,小因一扬头,“我与你一同去。”
“别开玩笑!”边关,那都是什么地方!一个女孩子随军,成何体统!“你还真是迂腐,”小因冷笑,“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我如何去不得?女子便保不得家卫不得国?!”秦飞哑然,半晌道,“你替我去寻大叔吧,边关太过凶险,你不能去。”小因心中一暖,低头道,“我前些日子才见过你的大叔,放心吧,他没事。”
没事的萧乾正在马车内小憩,几日颠簸还未到影水宫,他不由有些怀疑传说中的影水宫是否是在深山老林里,一路上倒也算得平静,奇怪的是沈澈。虽然平日就觉得这人不正常,但最近愈发的怪了,几次欲言又止,萧乾闭着的眼眸睁开条缝,忍吧,我看你能忍到几时。
“渊弟因救驾有功,做了皇帝钦赐的近身侍卫。”坐着的沈澈斟酌再三,突然开口道。马车摇摇晃晃,萧乾眼睛都懒得睁开,心道随意信任来路不明之人,大约这皇帝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渊弟……现在名唤莫雨尘。”
萧乾依旧闭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你就不想说什么?”沈澈疑惑,“渊弟可是知道你在我手中的。”不但知道,而且不闻不问。
不愧是沈澈的作风,这么快便告诉沈渊了。萧乾在唇边扯出笑,“你希望我说什么?”没必要再隐瞒自己已能发声的事,沈澈早知道了。
说什么,沈澈自己也说不清,难道要萧乾痛斥沈渊的冷漠、沈渊的无情?“你应该……”应该怎样?其实他只是想让萧乾知道,沈渊并不值得爱。“倒是你,”萧乾继续笑,“捉我来此,好饭好菜伺候着,沈澈,你莫不是要拿我与沈渊做交易?”
沈澈突然沉默了,他踌躇许久,方才开口,语调却有些发涩,“那日……龙骨是断了罢。萧乾,龙骨究竟有何秘密,为何福王府的人唤渊弟‘龙骨’?”自知道沈渊在福王府后,他便着人前去调查,没想探子的回报竟是如此,他本以为随着龙骨断裂,所谓夺天下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却没想不过时隔月余,‘龙骨’重现江湖,而被称之为‘龙骨’的人竟是沈渊。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莫不是几百年来的流言有误,夺龙骨得天下,那‘龙骨’竟是一人么?!
“你想知道,何不去问沈渊?”
“你!”
“龙骨是上古神器,”萧乾咧嘴一笑,“看来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
沈澈噎了话,也怏怏闭嘴,马车里两人安静对坐,这是这十几日来他们的相处模式。许久,萧乾瞥了眼犹有倦意的沈澈,突然道,“安蒙是你杀的罢。”其实是没想沈澈会好心回答的,所以当沈澈点头开口,萧乾有些微吃惊。“我现在已与左相联手,为取得左相信任,安蒙的账本必不可少。”与福王分庭抗争的左相青术,同样觊觎皇位。沈渊既在福王那里,他便要助左相,他们两兄弟,从来就是死对头。
萧乾冷笑一声,心道两人能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自是最好。但从内心来讲,他却并非如面上表现的那般镇定,反有些惊慌,萧乾总时不时的想起当日沈渊屈膝下跪的情形,若是自己再晚上半分,他是真要跪下去的。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难以想象,何等的奇耻大辱。他何必为自己做到这步,他们是死敌,一剑刺下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死敌,沈渊,不值得的。
“你让青龙去寻什么东西?”陡然响起的声线让萧乾吃惊,回神过来才发现自己走了神。暗暗唾弃,竟然在沈澈面前如此大意,沈澈显然很不满萧乾忽视他的说话,“你既在我手上,就不要想着耍花招,”微眯眼眸,“青龙的去处,只要我想,得知绝非难事。”
原来当日与青龙见面的事,拜托青龙前去寻人的事,沈澈全知道,也是,仅凭青龙一人之力,如何能安然离开,是沈澈授意的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
萧乾抿唇,半晌道,“我拜托司姑娘,去寻这世上知道龙骨秘密的人。”
第二十章
风铃谷。当日风扬曾要自己将龙骨送回风铃谷,也曾听赵琳说过,风扬是风铃谷的人。当时年少未曾注意,如今联想起来,风铃谷中定然藏有龙骨的秘密,本是想自己去的,无奈受困于沈澈,加之青龙冲动,只得寻个法子将其支开。龙骨已断,寻龙骨的秘密又有何用,其实是为了沈渊吧,因为担心福王唤沈渊为‘龙骨’一事,所以才想到去风铃谷打探。因为担心沈渊……他几乎要仰天大笑了,原来他一直爱着沈渊,因为太爱,所以忍受不了背叛。可纵是再如何相爱,风扬的仇,石云的死,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就如同在他们之间划下的沟壑,他过不来,他不愿过去。
没有得到确切答案的沈澈单手支着头,阴沉着脸看对面萧干的脸上阴晴不定,后者显然忽略了自己方才问出的话,猛地欺近,放大的冷眉俊目让萧乾不自觉的向后靠了靠,“你在想什么?”沈澈道,“自这次重逢以来,你一直心事重重,萧乾,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萧乾亦冷眼回瞪,说来也怪,与沈渊一模一样的沈澈,萧乾从未将两人认错过,或是周身气息大不相同罢,论狠辣,沈渊不及沈澈。直到车轮磕上石子猛地一跳,颠簸的两人才意识到此时姿势的暧昧,沈澈怏怏退开,又突然露出邪笑,靠近萧干笑道,“渊弟他……可曾碰过你?”
这句话实在不像是出自沈澈之口,沈澈不应该如此无聊,眼见萧乾神色不变,闭目静坐,好似近在咫尺的自己不存在般,沈澈也觉得无趣,退回马车另一边。发现萧乾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靠近,是以沈澈起了戏弄之心,起初那人还瞪圆了双眼,怒瞪而来,让自己好是过瘾,可如今似乎也习惯了,除去一瞬间的僵硬,再无原先窘迫的样子,无趣啊。沈澈舒展双臂靠在软垫上,想着要不下次在玄武身上试试,那小子的反应应该也很精彩。
学着萧干的样子闭上眼养神,马车摇摇晃晃的确实舒服,半晌听见对面传来咬牙切齿的两个字,很小声,但沈澈还是听见了。“无聊。”
沈澈是很无聊,比方说他给萧乾下了压制内力的药,又画蛇添足的按着大夫的方子给萧乾吃了些舒筋活络的治疗哑疾的药草。物物有相克,不巧让萧乾赶上了,声音恢复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内力也恢复了五成,沈澈并不知道,他还摇着那把绸扇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当内力恢复到七成的时候,萧乾开始谋划逃跑的事,若再过些日子,怕就瞒不住了。凝起内力听了听车前车后,约有十人左右,都是骑马,逃脱的关键在如何甩掉沈澈和玄武,只要离开他们的视线,他就有七成的把握,很快,把握变成了九成。因为遭遇山贼抢劫,沈澈不想惹太多麻烦,于是转走官道,他们不再风餐露宿,而是像正经客商一般住进了客栈。
时间是傍晚时分,天色将暝,玄武在后院喝着小二牵马,几名影水宫弟子正将自己的马系在马棚的柱头上,客栈里店主领着萧乾与沈澈往客房走,身后跟著名影水宫弟子,另一名弟子从后面追上沈澈,略一施礼,“主上,京城大变!”沈澈神色变了变,大约是太过心急,又思忖这客栈前后都有影水宫弟子,没了内力的萧乾是绝逃不出去的,便叫先前跟随的弟子带萧乾上楼,自己则跟着后来的那人匆匆前往僻静处。而当他听完对方所说,沉思着回到客房,只看见房内被人打晕的男子,风从大开的西侧木窗中吹进来,房间与室外一样的冷,而窗外适时的响起了被解开穴道的影水宫弟子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