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殊心里也不好受:“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先吃饭,吃完了便去李府一趟。”
三人默默无言,吃完了饭刚要出门。却见一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进了客栈的大门,直冲着缘熙三人走了过来。
“三位道长,我是李府的管家,我们公子想请三位到府上一叙,不知道长是否方便。”
方便,真是太方便了。阳殊忙点头应允,那管家领路,即刻去了李府。
那李恒穿着一身月白衫,见三人来了,忙起身相迎。他依旧是病弱的姿态,手腕很细,皮肤白的惨然。
李恒此人不善于客套,这倒是省去了三人很大的麻烦。
“三位道长请坐,上茶!”
阳殊坐在李恒对面,缘熙和青羽坐在一起。
李恒勾起发白的嘴唇笑了笑道:“听闻道长们前来正是为了这荣城鬼怪之事,可是有什么进展了?”
缘熙摇了摇头道:“目前没有什么线索,昨夜又死了一人,正巧是我们所居的客栈。实在是惭愧。”
李恒神情变了变道:“就是因为这鬼怪闹得,荣城的人大部分都迁走了,外商也不愿来这里做生意。”
阳殊抬眼问道:“李公子不打算离开?”
缘熙轻轻瞥了阳殊一眼,表情凝重。
李恒苦笑道:“我这具残弱之躯,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缘熙道:“怎么会,李公子宅心仁厚,自有上天保佑。”
李恒摆手道:“道长是听城里人说的吧。”
缘熙点头,等着李恒自己说下去。
“那都是他们胡乱编排的,根本没有的事。”李恒很是坚定地点头,随后又命小厮去取了一个箱子来。
缘熙和阳殊打开箱子,险些被亮瞎了双眼。慢慢一箱子的金元宝,金灿灿的。阳殊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不平衡。这李公子不过是个皇家弃子却有豪宅千户,黄金万两,而自己好歹也是仙界二皇子,主宰三界生死,这日子过得还不如一个凡人舒坦,实在是不爽,不爽至极。
缘熙盯着阳殊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嘴角不由得勾起来。
他将箱子放在桌子上推给李恒,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恒叹了口气,手抚上桌面道:“道长可是嫌少了?”
缘熙摇头,平和道:“我们修道之人已天下苍生为己任,公子有什么难处直说便好。”
阳殊听完一口茶呛到了喉咙里,咳嗽不止。
李恒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双眼清明了些,竟有些湿润。
“三位道长果真同之前的那些道士不同。”
阳殊看着那箱子又被搬走,眼睛望向李恒道:“公子之前就请过道士来?”
李恒道:“不错,但都未寻出个原委来。”
阳殊瞅着李恒一副童叟无欺的样子,便知道之前他肯定被骗去了不少钱。
李恒顿了顿道:“我想让道长替我找一个人。”
缘熙来了兴趣:“什么人?”
李恒有些尴尬,他双手攥了攥道:“其实也不是人,是……鬼。道长应该明白,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不过他自称山鬼。”
这一刻,缘熙和阳殊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定在李恒的身上。他松垮的月白衫垂了下来,双手不自然地搅在一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是山鬼,救过我的命,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他了。”
19.山鬼
荣城的雨季总是来得很匆忙,卖伞的商贩像是赶集一般堆砌在街道两侧,花花绿绿的伞面在身后撑开,铺天盖地,像是散开的花绸。
这条路往东延伸到荣城的城门口,一队马车缓缓的驶进来,藏青色的帘子被雨水打湿,马夫穿着蓑衣,表情被挡住,看着很是威严。
雨大了些,行人顾不得看热闹,急匆匆地往家里奔走。
早就听闻李家有位患痨病的小公子近日要迁来,大约这就是。不愧是皇亲国戚,一个失宠的痨病鬼,还有这么大的阵仗。
那马车晃了晃,从帘子后伸出一只手来,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白皙的似乎不见光一样。
“刘叔,已经到了么?”
那身披蓑衣的长者道:“到荣城了,公子快将帘子放下,免得受了凉。”
“我知道了。”那手正要缩回去,却忽然抓住了帘子,喊道,“刘叔,快停车。”
刘叔被公子这么一喊,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勒住了马,回头问道:“公子怎么了?”
那手指向一旁的柳树下,有些急切道:“那有一个孩子怕是雨大淋在路上了,劳烦刘叔去买把伞将那孩子送回家吧。”
刘叔顺着公子的指示看过去,只见到一棵粗壮的柳树,大雨瓢泼,却并不见什么孩子。只以为自家公子看错了,刚要问询,却见公子已经躬身从马车里出来,一跃到车下,买了把朱红伞面的伞便朝那树下跑去。
那李恒一身的月白袍湿了个透,高大修长的身躯,在雨中显得有些瘦弱。
他跑到树下,望着那个玄衣少年,将伞撑开递到他头顶。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表情有些漠然,一双眼乌黑如墨。李恒觉得有些尴尬,他将那把朱红色的伞递过去,微笑道:“这把伞你拿去吧。”
那少年终于抬起头,有些玩味地看着李恒。薄薄的唇勾起一个嘲讽的笑,黑袍一闪,人已经从树下走到了雨中。
李恒拿着伞,站在原地。才发现那少年周身似乎环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雨滴顺着那层雾气围绕成的屏障,缓缓滴了下来。
李恒这才发现,那少年身上没有一丝的湿气,一眨眼之间,已顺着街道走到了尽头。雨滴淅淅沥沥,云开见日。
那少年侧过身子,留下一抹泛着金光的剪影。
再次见到那个少年是在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李恒从府门前走过,只见门口那棵老树上飘着一片浓墨似的衣袂。
那少年靠在最顶端的树干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李恒在树下大喊道:“快下来,危险!”
玄衣少年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了眼,靠在树干上似是睡了。
“我是山鬼,你不该看到我的。”
李恒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笑道:“胡说什么呢!”
那少年蹙起眉,轻轻一跃到石桌上,足尖点着桌案,俯视着他。
“你不信我。”
李恒揉了揉头发,想要把他扶下来,却被那少年避开了。
“我信,那山鬼大人尊姓大名,可否告知草民。”
“我活着的时候叫林篁重。”
李恒扶额:“蝗虫?”
那少年咬牙道:“独坐幽篁里的篁,重阳的重!”
李恒眯起眼笑:“山鬼大人还会吟诗,在下佩服。”
山鬼轻哼了两声,不屑一顾地瞪了李恒一眼。
李恒拿起杯子道:“阿虫家在哪里?”
山鬼指着远处的山峰道:“我住在山里。”
李恒笑了笑,喝了口茶:“改日我去阿虫家里玩。”
山鬼道:“我可没有茶叶招待你。”
李恒委屈道:“我这里有,要多少有多少。”
山鬼咽了口唾沫,尴尬道:“有机会我带你去。”
李恒放下杯子,满足地点头。忽然心口一股血气翻涌,他艰难地呼吸了两下,捂着胸口开始剧烈的咳嗽。
山鬼一惊从桌上跳下来,凑到他身边,想要扶住他的肩膀,却又在肩头握成了拳。
李恒又灌了一杯茶,虚弱地靠在桌边,额头的汗流了下来。
山鬼小心地站在一侧道:“你生病了。”
李恒脸色苍白地摆了摆手道:“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我来这里就是养病来的。”
山鬼蹙眉道:“这病治不好了。”
李恒的脸又白了一分,身子僵直。山鬼自知失言,忙道:“我不是有意……”
李恒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我娘就是因为这病死了的,我也活不长,不然我爹也不会把我从本家赶出来。”
山鬼眨了眨眼,没说话。
李恒道:“我娘是戏子,我爹是王爷,我娘生下我后没两年便去了。我娘本就不受宠,我生下来便被抱去给二太太养着,我娘死了我都没见一面。”
山鬼望着他道:“你比我惨,我最起码知道我娘长啥模样。”
李恒眼里满是羡慕:“你娘对你一定很好。”
山鬼点了点头:“有一阵子是挺好,不过过了一个月她就把我给卖了。”
李恒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山鬼道:“我不怪我娘,家里面太穷,我爹还跑了。我也没受几天罪,到雇主家三天就死了。”
李恒抬头道:“你真的是鬼?”
山鬼点头道:“你怕了?”
李恒横着脖子道:“不怕,反正也不过是个死。”
山鬼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古怪。
“我不会害你,已经好久……”
山鬼的话到这里便停住了,他伸手拨了拨头发,脸色有些苍白。
“你还能活多久?”
李恒摇了摇头,有些疲惫:“谁知道,说不准今天夜里面我睡一觉没了……哈哈。”
山鬼的嘴角抽搐,神色凝重:“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恒好奇地望着他:“你一个死人,能干什么?”
山鬼纠正道:“不是死人,是鬼。”
李恒认可道:“嗯,孤魂野鬼。”
山鬼不置可否:“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入不了轮回。”
李恒唏嘘不已:“你在这世间游荡了多久?”
山鬼道:“记不得,很久了。”
“别人看不到你?”
山鬼点头道:“你是这么多年唯一看得到我的人。”
李恒愣了愣,山鬼的表情微微有些伤感,只是他的脸板直的很,所以几乎看不出变化。
“很幸运。”
山鬼道:“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李恒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幸运。”
山鬼嗤笑一声,伸手覆住了自己的眼。李恒勾起嘴角,想伸手去触碰他的肩膀,山鬼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他望着李恒,眼有些红。
“你碰不到我的,我对于你们凡人来说,不过是一片虚无。”
李恒收回手,觉得有些不真实。
山鬼望着落日,余晖将不远的山峰染成红色,夕阳如血。
“明天我还能来么?”
李恒一副受宠若惊状:“山鬼大人是询问我么?”
山鬼抿着嘴,一甩云袖,忽然化为一股黑雾,渐渐散去了。
“喂!”山鬼黑袍一闪追到李恒身前,眉目中带着丝丝不解,“你去哪里啊?”
李恒骑着马,身后跟着几辆空马车,毒辣的日头晒得大地有些发烫,空气里布满了浓烈的腐臭味。荣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绵江早已经干涸,龟裂的大地散发着阵阵热浪,河岸上衰草遍野。
李恒只带了两名随从,在身后赶着车,道路两旁皆是逃难而来的难民,奄奄一息。
“回京城一趟,说不定爹爹能放些粮食。”
山鬼有些气愤道:“别开玩笑了,你想想可能么,你爹都不要你了,现在回去还有什么用!”
“那我能怎么办,看着这些百姓活活饿死?!”
山鬼神色一暗道:“我瞧城西刘员外家囤了不少粮食,我去杀了他们,将粮食分给大家。”
李恒勒住马,愤然道:“不许去,你这样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在后面赶车的两个小厮听见自家主子这一声怒吼,赶忙冲了过来,诧异地望着街道两旁。
“公子爷,您刚跟谁说话呢?”
李恒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让两人回去道:“我没事,继续赶路。”
山鬼漂浮在半空中,表情冷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管那些难民。”
李恒望着山鬼,他扬了扬鞭子,策马出城。
山鬼紧追不舍:“你会回来的吧?”
李恒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走。”
山鬼摇头道:“我出不了这荣城地界,你会回来的吧?。”
他又问了一遍,眼睛已经红了。
李恒望着不过十五岁的山鬼,觉得自己不该怪他。
他在城门口勒住了马,对山鬼道:“这荣城不只有你我,这城里的几百条性命都和我一样,他们也有妻子和儿女。阿虫,你该有怜悯之心。”
山鬼眨了眨眼道:“我是鬼,不是人。”
李恒无奈:“你……好好想想吧。”
山鬼的神情有些倔强:“你不会就留在京城不回来了吧。”
“怎么可能,我讨到粮就回来。”
山鬼还是有些不信,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李恒的头发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李恒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拿起杯子,茶水已经干了。日头正足,快到晌午了。青羽正襟危坐,听得入神。阳殊双手紧握着,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缘熙淡淡地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
李恒放下杯子,嗓子有些沙哑道:“两年前我被绵山中的一群劫匪伤过,我背上被砍了一刀,再加上我本身患有肺痨,那时回到荣城的时候便不行了。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了,可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活了过来,背上那道伤口消失了,连疤痕都不曾有。自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山鬼了。”
缘熙和阳殊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清明了几分。
李恒身子不好,那管家已来催多次,众人便想先用膳再说。
缘熙坐在饭桌上觉得有些纳闷,这来来回回统共便看到两个小厮在伺候,其中一个还是那个管家。这偌大的院子不能只有这几个仆人吧。
“这府中似乎没什么人。”青羽拿着筷子问道。
缘熙看向李恒。
只见李恒笑了笑道:“这李府除了我便只剩下一个护院一个厨子还有这两个小厮。荣城现今人心惶惶,我便将其余人等送回京城本家去了。”
“那李府可有人来接你回去?”青羽又幽幽的说了句。
缘熙一向知道青羽口无遮拦,可此时却也忍不住拿眼神示意。
李恒面色如常,没有丝毫不快道:“自然是没有的。”
青羽挑眉一笑道:“我瞧你不是不能回,而是不想回吧。”
缘熙在桌下踢了青羽一脚赔笑道:“师弟不懂事,无心之说,公子不要在意。”
李恒摆手,示意无妨:“小道长心直口快,我很喜欢。”
阳殊端着碗,一脸不悦,皱着眉道:“阿缘你踢我作甚?”
缘熙:“……”
李恒望着三人,不由笑出声来。缘熙望着他,心里突然很是难受,面对着一桌子玉盘珍馐,却无论如何动不了筷子。
若是没有猜错,那李恒已经死了两年了。
就死在那个雨天。
20.对峙
李恒放下筷子望着缘熙道:“菜不合胃口?”
缘熙摆了摆手,阳殊一把搂住了缘熙的肩膀狠狠地拍了拍道:“我这师弟心地善良的很,大约是想起荣城死去的冤魂,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