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禾,实际是如此不择手段、无情无爱之人。
南叠枫走到距任无禾面前三丈之处停住,道:“晚辈实不知该唤前辈任掌门还是——任教主。”
“都是一样的,无妨。”任无禾冷冷扫了南叠枫一眼,伸出干净纤长的左手五指,缓缓摊开。
南叠枫唇角微抿,龙箫在掌中转了一圈脱手飞出,抛给任无禾。
任无禾拂袖一拢接过龙箫,自上而下缓缓将那古箫瞄了一遍,忽然扬手向后一挥,迎风抖动的那面硕大教旗右上角被劲气击中,旗面一凹,支着旗角的木条“啪”得一声横空折断,黑旗缓缓垂下。
落下的黑旗被山风吹成一片黑浪,大旗掉落之处,现出一根十丈余高的粗木高柱,木柱顶端上手脚反绑被捆着一人,一袭瀑布般的黑发遮去半张玲珑脸蛋,紧闭的双目长睫低垂,仍可想象出睁开时的耀眼芳华,却是水扬心。
南叠枫胸中一震,下意识向前一步已然迈出,任无禾却移形极快,身子一闪,已然又封了他的退路。
南叠枫惊怒非常,横眼怒视任无禾,道:“龙箫已经归你,为什么还不放扬心?”
任无禾侧身小踱两步,手中掂着那龙箫轻轻摆弄,出口的话仍是冷冷冰冰:“慕容笛和列潇云在豫州七地折腾,你以为我不知道?”
任无禾做阳灵教暗主时日虽并不久,但黎岱渊已死,阳灵教上下已是他一人所有,加之他经营上剑门近二十年,眼下势力之广绝不可小觑,所以他会知晓列潇云与慕容笛之事南叠枫并不惊讶,但是——
南叠枫放眼山顶扫视一圈,心中猛得一凉。
阳灵教真正掌权的暗主来会他这个百川山庄庄主,山顶上居然不见半个阳灵教人,火纹双斧宗达、白虎长老杜瑞山等六位长老悉数不在总舵之中,就连殷秀戊也不曾见到,阳灵教被任无禾留在玲珑山的,竟只有方才夹道盯住他们三个的那十余教众!
剩下的人,无疑都去寻列潇云和慕容笛了。
任无禾似是看出南叠枫所想,冰冷若霜的唇角竟勾出一丝淡薄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仍旧冰冷的言语中横生一股无法忽略的傲气迫人:“南叠枫,你敢跟我下战帖,就该有必取之心才是,都不用千军万马,一个水扬心早就足够绊住你心神,成大事者无不或舍情或舍义,你的修为,不够啊。”
南叠枫捏紧拳心,视线却仍在被高高缚住的水扬心身上。
以水扬心武功,这等绳索高度完全难不倒她,却也得她本人清醒才行。按了按怀中慕容笛给的解药,任无禾不知对水扬心用的何种毒物,虽有慕容笛的药在,好歹都能解上三五分,但是却得先过任无禾这一关。
任无禾龙箫一挥,在空中划出“刷”得一声,一指木柱上的水扬心,道:“不要看这木柱结实,这下面可有个机关,一旦打落这面教旗,机关自然启动——”
南叠枫脸色陡变,凝神细听之下,那古宅后首木柱尾端果然有极细微的断裂声响!
“最多三刻之时,这木柱就……”
任无禾话未说完,南叠枫已然长身而起,袖中短剑滑出,直取他面门而来。
南叠枫自现身江湖以来极少出手便亮兵刃,此时一发招就是短剑出鞘,可谓片刻亦不愿耽误。
山风斜吹,山顶厚重的乌云垂得更低,淅淅沥沥的雨滴滚落下来。
南叠枫覆手一翻掌心向下,短剑如似被吸在手心一般凌空疾转向任无禾飞刺而去,任无禾右手仍旧握着龙箫,左手亦无任何动作,一路向后倒退而去,一对冷目却盯着南叠枫手腕,蓦地待到南叠枫这一招力竭手腕一顿,左手猛得一提斜劈而来。
身后颜送吴徽亦听见那木柱底端断裂之声,欲意上前帮忙,却被那十余教众团团围住动手起来,他二人身手虽是不差但到底并非高手,被十余人一缠,亦是左支右绌。
树叶草地上已渐潮湿,雨点越落越大越来越疾,乌云更沉几分,几将山顶的日光全遮了去。
斗转之间南叠枫已与任无禾交了近二十招,南叠枫师承仙派,任无禾将凤凰冢曲谱研习了一半内中运吐实与南叠枫相似,两相路数接近,过了这么多招竟都连对方衣角都未曾碰到过。
确切地说,是南叠枫无法碰到任无禾衣角——因为任无禾自南叠枫动手至今一直只是避守,尚自一招未发。
雨势渐大,山顶众人早已个个衣衫湿透,刀光剑影中水花飞溅。
南叠枫心中愈焦,这雨势再大下去,只怕会催动那木柱断裂,现在只怕不到两刻之时,那木柱便会轰然倒下,而且——
心念急转,手上却不敢放慢,短剑斜地一抹横刺,剑光映着水花亮起一点晶莹,堪堪削到任无禾袖角,任无禾身形已然一闪,贴着剑锋便抹了过去,第三十招已过。
任无禾仍是不发一招,只左闪右避地躲着南叠枫剑锋,冷冷的目光始终不离南叠枫运短剑的手腕,南叠枫心中正觉有异,任无禾纵然武功大进,但并非擅长无兵刃的空手缠斗,躲避起自己的凌厉搏命攻势并不算轻松,但却全不似其余高手一般眼观对手上下几路耳辨可能突袭的八方来招,而是全神贯注在自己手腕。
待得任无禾侧身避开,手腕逆势转过,不及招老便换向去刺任无禾尚未护起的后心,却蓦觉面前白影一晃阵风掠过,腕骨处忽然被斜出而来的掌风一削正中,手上一酸连忙握紧短剑,却接连一股强大劲势又锐又准地一下撞到右肘,整个人竟被生生撞出去六七步,那劲势竟尚自未消一路窜到五指,迫得手上一松,短剑铿锵掉落。
五指仍旧尚自发麻,南叠枫登时恍悟。
运剑时手腕之法极为重要,任无禾身为天下第一剑派掌门自然深谙此道,他方才只守不攻,看了南叠枫的运剑半晌,已然摸透他路数,一招劈在他力点最弱之处,借着周身精进内力一催,竟可使劲力离身才发,将南叠枫手中短剑震落。
任无禾俯身将那掉落的短剑拾起,“锵”地一声往后首远远一丢,盯住南叠枫的双眼更多了一分锐利:“你居然没练曲谱?!”
南叠枫短剑被震落抛走,面色倒也未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并不答话。
任无禾脸色凝沉,慢踱两步足尖一挑,将地面上一柄长剑踢了起来,凌空抽剑出鞘,遥遥指住南叠枫。
任无禾剑术天下无双,近十年来已是少有出手,便即有出手,也不若此刻起手便长剑出鞘。
江湖上没有人,能在被任无禾雪亮凌锐的剑锋指住时,心中毫无波澜。
南叠枫移开视线,避开那剑尖指向的寒芒,沉下心境,四肢缓缓聚气。
陵鹤子曾为天下第一高手,纵横江湖时未赖任何兵刃,便是源于仙派内功所长之处,剑亦可用、刀亦可用、鞭、戟、棍、枪皆可为其传人所用,因无所擅,亦无所拘,是以仙派武学庞然博大,不受界限,其传人世代为江湖传奇。
任无禾本是剑术登峰造极之人,以短剑取之,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若身无他物,反倒来得自若。
星眸之中璃光乍起,南叠枫凌空扬手一划,猛得一掌推出,雨柱被横空截断,落下的水柱被此强大劲气一带,变作水刃横折怒啸而去,分上中下三路直取任无禾。
任无禾眉端冷冷一挑,当当当三剑挡去,拔身而起袭向南叠枫。
南叠枫翻身急退,但见任无禾长剑在雨帘之中精芒大盛,眼前一晃,直扑而来的剑锋剑气暴涨刺向南叠枫面门,此时脚下再退也无法退出这剑势之外,当下侧身一让疾步闪过,却蓦地一口气力不济脚步一晃,南叠枫眉心一皱猛得再提气错步,却到底慢了半步,左臂被剑势狠狠擦中,拉开一大条长口。
南叠枫心中骤冷。
从论武大典与叶剪繁的交手来看,单论武功身手,他与任无禾应该相差不多,就算任无禾习过一半的曲谱,终究受剑派出身所限,必要有柄长剑才算趁手,表面上看起来精光迫人十分可怕,但实际上精进的内功却无处发挥,加上并非本门心法无法随心所欲地支配,真个儿如这般动起手来,南叠枫自赌卯上十二分精神应付,必能让任无禾占不到太大便宜。
但这瓢泼的大雨和被缚在木柱上的水扬心,却是致命的。
且不论那随时可能断裂的木柱会分掉多少心神,这自小无法受冷的体质,已在这般大雨中淋了如此之久,再接下去,怕不是气力不济这般简单了。
而且,“颜送!”避过任无禾再次扫来的剑锋,南叠枫侧身一旋,自怀中丢出一个方形物事抛了过去,道:“你们拿着庄主方印,速速下山去找十二卫豫州州驻!”
颜送反手挡去一人攻击,抄手接过方印,手上不慢与吴徽一齐顶着那十余人围攻,眉间紧锁,却是没有抽身而走的意思。
南叠枫此次上玲珑山,除了呼延啸与慕容笛之外,最先知道的就是他准备想要带来的颜送和吴徽,而颜送因常在归一阁书房随侍加上南叠枫无意瞒他,对此番计划也多少有些了解。此时他也发现,阳灵教总舵里似乎只有这围攻自己的十余人,可想而知其他人的去处,而南叠枫让他去找十二卫豫州州驻,是想让借先前汪云崇任总领时与叶剪繁定下的交情去助列潇云和慕容笛,而他自己,却是根本要孤身一人在此应付任无禾。
此时下山,就等于抛下南叠枫一人应战,而不下山,单凭自己和吴徽自保尚且踉跄,如何帮得上忙?但下了山,就算忤了南叠枫的意思把十二卫州驻带来玲珑山,这木柱断裂就在三刻之内,哪里还来得及?
颜送心中百转千绕,无法打定主意,一边又忙着应付围攻,一时冷汗混着雨珠不断滴落。
南叠枫等了半晌不见颜送动作,大概也猜到了颜送所想,心中大急,又喊了一声:“吴徽!”
吴徽身子一震。他年纪只比颜送大了三岁,却是在叶剪繁任庄主期间就随侍的佐事,因他功夫在全庄佐事中数一数二,在叶剪繁和南叠枫任上都得重用,深思熟虑自不是颜送可比,此时南叠枫决定只身留下,他心虽知其利害却亦是矛盾重重,但当南叠枫点中他名字时,吴徽蓦地心中一横,侧身挥剑挡过一人刺向颜送一招,用力将颜送向后一扯推出战圈,喝一了声:“走!”当当反手两剑挡开身后攻击,拉着颜送往山下去了。
雨下如注,距玲珑山脚最近的荆阳镇上,血腥的气息混着雨水中的泥土味道,诡异而恐怖。
镇郊是片树草欠茂的荒秃山地,秋叶一落,更是只剩光秃的枝杈和衰败的枯草。
山地间较平缓的一处土坡上,两队人马正在对峙。说是两队人马,其实两边人数相差实在太多,靠左的一方正在徐徐后退,由外向里只有十余人围成一个半圈,圈外一人满面杀气,脸上身上不知挂了多少道大小伤口,却对着对方百十人马半分不现弱势,正是邓吉。
而被护在圈中的两人,一个是列潇云,一个是慕容笛。
慕容笛半边衣衫染血,左肩处一道深长血口,虽不算太重,但他本身体弱,一落逃落到此已是精疲力竭,加上一直未及处理伤口失血过多,整个人都靠着列潇云一手搀着,脸色惨白。
列潇云身上也挂了几处伤,所幸只是皮肉之损,只是他要护着慕容笛,却是不便自己出手。他远烈帮的人,在攻芙蓉峰时已经折损了好些人手,此次在豫州意在一举奇袭,带来的虽只有五十人,但个个都是他手下得力之人,剩余的全都留在皖南鞭长莫及,哪道阳灵教狠毒非常,硬是用自己人做了诱饵,让他们痛痛快快一路杀了过来,死了竟两百余阳灵教众,这才放他们踏进陷阱里来。
而在荆阳镇上迎接他们的,竟然是阳灵教除杜瑞山外的五大长老和殷秀戊。
列潇云满心怒火狂愤不知该发到何处,也抬起头拿锋锐眼神去看对方为首的殷秀戊。
殷秀戊唇角微勾,催马上前两步,立刻引起远烈帮那十余人一阵紧张,护着列潇云与慕容笛又向后退了几步。
“列少帮主,我们暗主并无意为难你,少帮主只消将慕容笛交给在下,方才那两百条人命我们便不与少帮主深究了,少帮主身边这些好手也是难得,何必白白折损——”话未说完,眼前忽觉一晃,饶是殷秀戊反应奇快偏头一闪,耳畔一阵凉风掠过,竟是一支万方刀擦着他左耳飞过,力道之大直直穿透了五丈外一棵幼树这才落下,若非躲闪及时,恐怕此时已被那飞刀在脑门射个对穿。
列潇云又握了三支万方刀在手,冷笑道:“你几时在乎过那两百多人的性命了?殷秀戊,要动手便来,你不深究,老子还跟你没完了!”话音一落,扬手三支万方刀又冲殷秀戊夺面而去,殷秀戊这回早有提防,挥起长剑当当当尽数挡去,但列潇云虽是穷途末路但到底是江湖一等高手力道极大,挡的这几剑直震得他虎口发麻,登时大怒起来,长剑指住最靠近己方阵前已然满身是血的邓吉道:“好!高师弟,先把这小子砍了!”
高璘应声自马上跃起,他在任无禾亲传弟子中排行第六,功夫却要比殷秀戊还好,任无禾做了暗主之后对这七个亲传弟子十分倚仗,善于处事的殷秀戊在外周旋,其他几位弟子则早就各自暗中在阳灵教中有了位置,百川山庄让出豫州七地后,这个高璘就掌管了这七地。
邓吉方才血战一场早已体力不支,见高璘拔剑向自己袭来,急退两步,侧身一闪让过剑锋,举起手中长刀一挡,火光四溅,邓吉被震退四步一个踉跄,高璘长剑急转横向又向邓吉削去,邓吉后仰一着避过,颊侧已被剑锋擦过拉出一道血痕。这边高璘已当先与邓吉交上手,那边殷秀戊扬手一挥,阳灵教众人便一齐向列潇云这方压去,邓吉心中大急,转头大喝道:“少主你跟少帮主先走!”他本内力几乎竭尽,这一吼又是拼尽全力,反应不及之下便无法躲避高璘疾疾回招,眼看剑尖已是递到自己喉口,心中一横,干脆放弃闪避,双目怒瞪,拼力挥出长刀也向高璘削去。
但听一破空之声乍起,蓦地一声利刃没入血肉的刺响传来,邓吉看着那剑锋生生停在自己喉口不到半寸之处,高璘的双目圆睁,心口被一支利箭穿胸而过,邓吉猛恍过来,手起刀落将高璘一个砍翻,顿时两方人马都猛然顿住,往后首看去。
远远的土坡上一字排开数十骑人马,个个劲装黑衣手执利刃,为首的棕红大马上跨坐着一个高大身影,墨黑色的劲衣被大雨浇得湿透,在一片黄土中勾勒出浑身的紧实线条,棱廓分明的脸上一对幽深的俊目英朗无双,连唇的形状都若雕刻一般,锐利的目光在远处的战圈中扫过一圈,再次弯弓搭箭对准了正中的殷秀戊,眼神却瞥向另一边的列潇云,道:“雨下大了,两刻之内解决此处,跟我上玲珑山。”
大雨如泼,任无禾逆着雨势长身而起,手腕一抖长剑剑身骤然一弹,凌空击中十余滴雨珠,硕大的雨珠疾速蹦出,向着南叠枫直袭而去。任无禾这一着与南叠枫方才那招颇为相似,不同的是南叠枫方才那招是直接以内力拂住雨水,而任无禾剑术登峰造极已可人剑合一,剑身击中雨珠时灌以内力,雨水吃了剑力才出手击向对方,在半路经生生化成十余剑刃,攻势不改凌厉飞至。
南叠枫一路急退,淋了两刻还多的雨,所幸一直处在剧动之中周身的血液尚热不至寒冻,但体内的那股逆气已经不受抑制地冒了出来,加之任无禾步步紧逼的攻势,他的回招已是破绽频现。此时凌厉袭来的雨剑虽不比实剑强劲,但十几枚雨剑正好封住了他周身各处要穴和左右退路,前后无处可进退,左右无处可避,只能在雨剑间隙之中觅得生机。
微一侧身让过两枚雨剑,疾疾回身并指弹开直扑面门的两枚,向左再微倾身避开斜地里刺来的三枚,一个侧仰闪入剩下的五枚空隙反手推出一掌带起一片雨水,掌心劲力一收吸入一片雨水再猛地一掌拍出,将方才那五枚尽数劈碎了去,正待缓过一口气,却蓦地眉心一跳,但见侧面一颗极小的雨剑猛然而至,南叠枫一招未竭连忙闪身回撤,胸口却猛地一堵,脚下慢了半步,但听“嗤”得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