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瑞山嘴角牵起一丝轻笑,指尖轻轻一拉,银爪顺着伤口方向生生再扯开半寸,毫无意外看见汪云崇的脸瞬间疼到发白,英朗的五官都些扭曲起来。
双腿仿佛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轰然垮了下来。
时机大好,云肃抽剑一个纵跃,剑锋青光暴涨,向半跪在地上的汪云崇当头劈下。
剑身反照的月光映上汪云崇猛然抬起的眉眼,冷白的幽光下那英气纵贯的眸中忽然泛出瘆人血气。
汪云崇蓦地长身而起,逆着云肃剑势迎了上去,剑风已然刮到颊畔皮肤擦出数条血痕,却忽得一个旋身,脚步一转,将整个后背暴露给云肃,趁着杜瑞山正要翻转那银锁之时,右手疾晃一抄,拦腰将那银锁链身握在掌中。
但听“当”得一声巨响,云肃的长剑收势未及狠狠削上银锁撞出一片火花,长剑登时断作两截,银爪因剑锋拉动锁链又将伤口扯开一寸余长,忽得“呲”得一声被剑势牵了出来,带出一大片血水。
此一变化瞬息之间,巨大的疼痛反而让毒性造成的眩晕瞬间挥散,汪云崇咬紧牙根与杜瑞山两人同时紧紧拉住银锁。
云肃一击未成,倒转手腕,用那被削断的半截长剑再次攻了上来,汪云崇右手拉住杜瑞山银锁,左手抽剑出鞘,与云肃缠斗起来。
远远地,已可闻见凌乱马蹄声愈来愈近。
听出这是乐正飞人马赶到,云肃精神大振,出招越来越快。
那边杜瑞山也猛得聚气疾拉,差点将汪云崇牵倒,银锁在汪云崇掌心滑过数寸,拉出一道血痕,却到底被他再次紧拉了住。
手腕斜翻挡去云肃的横削,汪云崇心下一横,周身劲气暗中聚起,左手虚划一招却未用上半分内力,一股浑厚劲气推向握住银锁的右掌,骤然一震。
左手那一虚招到底没有骗过云肃,“锵”得一声长剑被挑落脱手,那残余半截长剑剑势不改,直直插入左手上臂。
与此同时,杜瑞山右手忽然一麻,接着胸口被强大劲气重重拍到,“哇”得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一路向后倒退。
汪云崇猛然跃起,也不顾左手上臂仍旧插着云肃的半截长剑,右手凌空抄过方才被挑起的长剑,闪电般刹时欺向杜瑞山,挟住全身所有力气一剑穿过他左心,剑势仍旧不减后半截直直插入漆黑石壁。
那边马蹄声已经变作刀剑交锋之声,想来叶廷恭且战且退,刀剑撞响愈发逼近。
一剑毙命杜瑞山,汪云崇几乎力竭,后背左臂剧痛立刻蔓延,银爪之毒更加肆虐。
拔出左臂断剑抛下悬崖,云肃掌风已然袭到,汪云崇躲避不及被一掌劈中胁下,几乎可听见那根肋骨断裂之声。
云肃飞起一脚踢向他颈骨,汪云崇勉力抬起那受伤左臂,硬生生格了住,嘴角腥血却已溢了出来。
云肃眼中狠光尽露,灌力右腿用力压了下去。
汪云崇半身借着插入杜瑞山心口的那柄剑撑着,左臂仍旧顽力格住,却已不住颤抖。
“汪兄!”石壁转角叶廷恭杀得满面血污疾奔而来,身后紧追着三名轩成兵士,眼见云肃与汪云崇正自僵持,顾不得身后追兵,短戟一竖就向云肃刺去。云肃听得背后风声,转过身来一晃躲过戟尖,叶廷恭却回招不及,背后被一个轩成兵一刀划开一条血口。
叶廷恭咬牙回身一剑穿胸结果一个轩成兵,再“当当”两下挡开对方攻势,急退数步挡在汪云崇身侧,飞速问了一句:“还撑得住么?”
汪云崇连回他的力气也没有,强力抑制住脑中眩晕,向叶廷恭点了点头。
叶廷恭见他面色惨白,左臂伤口尚在不断流血,显然非常不妙,却也无暇顾及,见又有三个轩成兵抢奔过来护住云肃,而云肃却取了其中一个兵刃又扑了上来,眉心一皱,短戟急转攻了回去。
汪云崇后背靠上石壁,撕下衣衫一角扎住汩汩流血的左臂,系紧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一拉,强烈的痛感暂时压过了脑中昏眩,抬眼看去,叶廷恭正在云肃和十余轩成兵的包围下拼血厮杀,只这片刻,周身便溅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但很显然,单凭叶廷恭一人无法久撑。
不远处传来奔腾马蹄,蹄声齐整单一,只有一骑,定是乐正飞无疑。
汪云崇闭上眼睛,调起周身可能聚起的所有真气,暗暗在体内循复轮转。
蹄声越来越近,轩成兵士的惨叫和叶廷恭被刺伤的阵阵闷哼在耳边回绕,血腥的气息直冲鼻尖。
无法理会叶廷恭到底被伤了几剑,无法理会越来越多的冲杀声到底来自多少轩成兵士,汪云崇缓缓蓄着丹田中升起一小股热气,掌心上翻。
如果此番不搏,莫说是自己,连带叶廷恭也会葬身此处。
马蹄一个响踏,转过石壁转角,汪云崇睁开眼,便见乐正飞一骑雄踏,怒驰而来。
轩成人能骑擅射,乐正飞更为个中翘楚,如此窄小平路,所有人到此都弃了马匹平步应战,唯有他敢纵马狂驰铁骑怒踏。
叶廷恭看着那高头黑骑疾驰而来,血战一路的眼中也染上一丝惊怖。
别人兴许不晓,他在边关征战如此多年,深知乐正飞骑术之精。此时他与汪云崇两人已被迫至绝路,气短力竭,若被乐正飞这匹黑骑冲入战圈赶到面前——
——不是被怒蹄踢下悬崖,就是被黑骑撂倒,再由轩成兵士乱刀砍伐。
马蹄带起的阵风已然当先袭到面前,叶廷恭征杀战场数年,生死早已抛诸脑后,此际背脊一挺,反倒横生一股豪气,厉喝一声,正欲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却觉后背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拍,道:“叶兄,借个力!”
来不及去想汪云崇到底是何打算,短戟挡开云肃横削一刀,趁势刺穿一人咽喉,身子一沉,稳然扎起个马步。
汪云崇双足在石壁上一点,横空纵起,再借叶廷恭左肩一踏,凌空一个翻跃,竟直取疾奔而来的乐正飞。
乐正飞未料汪云崇竟会腾空直扑而来,举起腰间佩刀便砍,却被汪云崇自上而下一个旋踢佩刀脱手,落到马鞍上一拳横砸而去。
那马正狂奔间,陡然背上被这么一踩,大大受惊,前蹄扬起一半就欲甩开鞍上两人。
乐正飞正格住了汪云崇那一拳,回掌侧削,与汪云崇两人卯上全力近身厮打,却被那坐骑猛得一震,连忙抽出一只手去勒缰绳,却被汪云崇转身当先拉住,往相反方向狠狠一扯,同时重重一拳砸中他小腹。
乐正飞眼中惊惧急剧放大:“汪云崇你——!”话未说完,那马一声长嘶马头急转,汪云崇揪住缰绳正欲再拉,乐正飞却已稳住身子一拳也飞了过来,正打中他侧颊,汪云崇眼前一片眩昏,那马猛然一跃,朦胧中见乐正飞又是一拳横来,咬紧牙根,自靴中拔出一柄短剑,不顾乐正飞拳风,凭着直觉一剑刺入。
滚烫的鲜血溅上脸颊,汪云崇这才自昏晕中找回一丝清明,见那匕首已深没入乐正飞胁下,刚想送出一口气,那坐骑却跃落而下,因乐正飞中剑向后倾倒重心急偏,后蹄一空,整个马身疾速向悬崖下倾倒。
一把拔出短剑,被毒性侵入的身体已经失去最机敏的反应,尚不及跳脱,“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马带着崖边石块坠下悬崖。
此隙变故一息之间,两方都未料到汪云崇与乐正飞会一起掉下崖去,漆黑夜幕中崖边深黑一片,竟让两方人马一齐惊住。
“汪兄!”叶廷恭当先回神过来,一时惊恐交加,狂喝一声就往前冲,却觉面前一寒,云肃的刀锋已经递到面前,叶廷恭心中顿时怒气滔天,再不管身后多少轩成兵,短戟一路疾挥,当当当挡掉云肃几刀,发了狠地运力直刺,迫得云肃连连后退。
蓦地一道白芒掠过,交战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尚来不及辨认是否幻觉,一阵强大白光爆发开来,暗夜之中光亮堪比炫日,将整个崖壁照得有如白昼,崖上众人不及适应由黑变白光亮,下意识地眯住双眼。
叶廷恭目睹汪云崇坠崖,心念一死早已抱着同归于尽之心,此时更是管他什么白光,双目一闭,回手一戟刺透一人心口,短戟怒舞招招攻向云肃。
蓦地听得身后一个轩成兵一声惊叫:“赤华剑!赤华剑!”
叶廷恭回神一看,这才发现那强光竟是自断崖下发出,视线虽然不及,但心念一转突然大喜,手中短戟不慢,攻势更快。
汪云崇全身靠着插在崖壁上的那柄短剑支撑,半身悬垂在陡崖上,脚尖好不容易踩到一块突起的尖石,听到那个轩成兵的惊叫,竟然一怔。
赤华剑?!
那短剑是出发前夜云端送给他的,依当时云端所言,这短剑是禄王爷遗物。
可是!
难怪这短剑年代已久却通身毫无半丝毁损,难怪鞘身上刻着奇异图腾,尾缀的浮刻还不知是他妈勾画还是文字!难怪这剑身还会发出如此强光!
这短剑,根本就是轩成之物!百年前天下未定时,轩成与中原诸国混战中将此剑丢失,传说这赤华剑是轩成异人锻造出的奇物,穷途末路时以轩成国人血液为剑引,便可映月放光,持剑者瞬增数倍内力。
汪云崇右手靠着插入悬崖的赤华剑支撑,左手挥挡去发现他未死的轩成兵士投下来的石块,看着几个轩成兵滚来一块巨石,心中大骂云端。
没想到这短剑竟是被云家先祖所得,更没想到这百年来不现于世的奇珍云端竟然会送给自己,给自己也就算了,还不明说!
去他娘的禄王遗物!去他娘的父亲在天之灵!
赤华剑沾了乐正飞的血,映月还在泛着强烈白光,汪云崇踩稳脚边那块极小的凸出尖石,握紧赤华剑剑柄,果觉体内真气缓缓而动,一股暖流在周身经脉缓缓而走,左臂后背还有断裂的肋骨虽仍旧剧痛,但周身上下的无力却被聚气的真气驱散大半。
可惜了这难得奇物,眼下却要拿它做垫脚石了。
巨石滚动之声愈来愈近,崖上叶廷恭大急,疾刺两戟想要上前拦住,云肃却哪里肯让,一旦叶廷恭攻势减缓,立刻招招逼迫了上来,叶廷恭心中急乱,冷不防左腿闪避不及被轩成兵刀锋抹中腿上一软,立时云肃等人长刀纷纷砍到,只有勉力强挡。
汪云崇眼角一眯,左脚在那尖石上发力一踏,尖石断碎同时长身跃起,在崖壁一半右足踏上插在石壁上的赤华剑,跃出断壁时那巨石看看滚到面前,汪云崇凝力双手奋力一拍,巨石轰然一声碎成四块,将那滚石的两个兵士震得连连倒退,汪云崇瞬时疾扑上横出一肘直撞一人胸口,劈手夺了兵刃扬手将其砍翻,接着换刀左手一个猛削毙命另一人,旋即提气一纵,凌空下落扯开正欲提刀劈向叶廷恭的一个兵士,身形一晃转入战圈,直截抹进叶廷恭与云肃缠斗的那一团银光之中,但听一声极小的“呲”响。
叶廷恭收戟不动,大口喘着粗气。
云肃直直地瞪着面前的人,颈间一道细长血痕慢慢深重了起来。
“汪……”一个字尚不成声,仿佛决堤一般,喉间那道细长血痕里瞬时喷出腥红鲜血,云肃盯着汪云崇双眼怒睁,终是瘫倒了下去。
弯月渐淡,天边浮起一丝极淡的浅光,黎明将至。
踏着轩成兵士七零八落的尸体,叶廷恭搀着汪云崇穿过树林,一路跌跌撞撞,终是手脚并用爬到了山顶。
借着仍自极暗的天色已能看清,山顶平路上一十六骑精壮马匹一字排开,马背上各人均是荣骑军将士衣着。
那十六骑之外另有两匹白马无人乘坐,正俯首啃着地上短草。
汪云崇眸中精光乍起,看向叶廷恭。
叶廷恭放了扶着他的手,三两步到那十六骑之中,一挥手,十六人纷纷翻身下马,齐刷刷跪伏在地。
叶廷恭转回身,一撩衣袍下摆,向着汪云崇单膝一跪,低头道:“末将叶廷恭,恭迎世子回京。”
汪云崇定定地盯着这跪满一地的人,脑中忽得一晕,捂着伤口倒退两步差点摔倒,好在两个伶俐的荣骑军眼疾手快冲上前一左一右扶住。
汪云崇勉力站定,扫视了一眼那十六骑,向叶廷恭冷冷道:“这又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有旨,世子千金之躯,万万不能有所差池。”叶廷恭垂首而答,看不清面上是何情绪。
“哈哈哈哈……”汪云崇仰天长笑,身体的颤动牵连起周身伤口,直笑得一阵阵咳嗽。
什么之冉的再三求托,什么兄弟之谊惺惺相惜!
笑声蓦地一止,汪云崇涩然道:“原来你也是他的算计之一呵。”
叶廷恭眉心一皱,道:“世子受伤过重,一切还是等回京之后再与皇上细叙。”
汪云崇居高临下看了他半晌,蓦地一把推开伏他两个军士,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到一匹白马面前,翻身上了马背。
叶廷恭心中一紧,慌忙示意那十六人也翻身上马,眉心蹙得更紧,道:“世子要去哪里?”
汪云崇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猛得一鞭抽上马臀当先便往山下冲去,留下一声清喝随着马蹄带起的风声飘入众人耳中——
——“豫州!”
豫州玲珑山,正午的日光被浓浓一片乌云遮蔽,本是一天中最为明亮的时辰,却在此刻骤然暗了三分。
秋意已浓,山道上数十株枫树秀颀密茂,红黄间次的落叶铺了漫天漫地。
临至山巅,道旁站了两排十余个阳灵教教众,凛着神色注视着正在拾级而上的三人。
吴徽与颜送一左一右各自持剑,目光一一掠过经过的阳灵教众人脸孔,面上容色沉稳,眉眼间却掩不了绷住的紧张。
领着他二人三步之距,南叠枫手无寸刃地走在当先,一张灵致动人的脸上毫无波澜,目不斜视地背着双手徐徐迈步,两掌之中握着一支游龙浮刻的古箫。
他近身罡气仿佛不曾运起,与他相隔一丈之内仍未觉隔绝压迫之感,只有凝神在他脚步上的人才会发觉,那轻灵的步子所过之处,漫地的黄叶不发一响,连片碎叶也不曾带起。
最后一节石阶迈过,白瓦青砖的古宅赫然巍立,古宅上支起一面宽有两丈余许的黑旗,狂放的阳灵教青色图纹迎着山雨欲来的凛风烈烈抖动。
被丛丛黄叶冷枝环绕的宅前敞阔草场上,一人一袭雪似白衣立在正中,对着那面硕大的教旗似在出神,凛风吹起他衣袖袍角,清朗的半个侧脸略带消瘦,眉眼如青山远黛,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纹抹在眼角,非但没让这张脸显得沧桑,反倒将这脸的主人衬得更加仙风道骨。
虽未听到脚步声,任无禾还是感觉到了身后之人走近草场,撇过头看了一眼,徐徐转了过来。
白色的衣袍加上他面容上冰雪般透白的肌肤,与身后浓墨一般的大旗现出强烈对比。
任无禾目光在南叠枫手上的龙箫上顿了片刻,这才望向南叠枫眼睛,道:“南庄主当真守时。”一句话冷冷冰冰,竟全然听不出语调下是何情绪。
南叠枫心中一寒。
任无禾十六岁初露江湖,二十岁不到,已在一次比剑中以三招之势胜了他的师父、上剑门第三十一代掌门洪京旭,一时锋芒毕露成为上剑门第一高手、江湖中剑术第一人,剑术称雄天下时至今日已近二十载。其后三年,洪京旭染疾病逝,任无禾登任第三十二代掌门,隔年便结交了二十岁就赢下论武大典出任百川山庄庄主的叶剪繁。旁人看来,任无禾与叶剪繁双双少年成名惺惺相惜,谁知却是叶剪繁对任无禾一夕沉迷,年年岁岁变着花样儿邀上剑门来山庄里相叙论武,以致任无禾俨然成为百川山庄半个主人。
又有多少人如今方始恍然,这个被武林正道奉作如神若仙的人物,却是阳灵教暗主。
世人皆道任无禾冷面冷色冷言冷语,传言中都以此为轶闻,理所应当地认为如此仙风道骨的人物活该有这样冰雪脾性,却终究不知,这任无禾可以为了剑术第一之名挑下恩师,可以为了操控江湖黑白两道出任阳灵教暗主,可以为了一部藏有仙派心法的曲谱与叶剪繁相好十余年,事发后却一走了之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