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在这儿呢!”篱儿的声音就在旁边,“鞋里进沙子了,我倒倒。”
莫芋长嘘一口气,以为可以放下心来,不料他刚才那一声大喊,招来了不速之客。只见有火光朝这边过来,有人大声询问,“
什么人!”
莫芋父子一吓,都不敢说话,那来人走到面前,将火把往他二人脸上一照,“什么人?!这么晚了跑山里来干什么?”
“我……我们迷路了。”
“迷路?”那人打量了一下莫芋,见他衣衫口音,问道,“是本地人么?”
“是的,江阴本地人。”
“哦,那你们跟我走吧,黑灯瞎火的,不好送你们下山,来寨子里歇一宿,明早再走。”此人乃这山中野寨的巡山小喽啰,也
是逼良为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普通百姓下手。
莫芋父子跟了那人回寨,只见山寨把守严密,灯火通明。那人引他们进入,要他们在大厅稍候,“稍等片刻,我去请我们当家
的。”
“有劳。”
不一会儿,这寨子当家的便走了进来,喽啰道,“巡山时偶遇的迷路人,还请当家的收留一晚,明早再打发他们走。”
莫芋背着身子,只听那当家淡淡道,“也好。”声音细腻清亮,竟是个女子声音,他转过身来,见那女子红衣劲装手持皮鞭,
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不知为何,瞧来还分外眼熟。不料那女子一见他便双目瞪大,显得难以置信般,她猛地扑上前去,激动道
,“王妃!是你么!我是竹桃!竹桃啊!”
竹桃!莫芋眼前一亮,也是不敢相信般,他拉着竹桃的手,“你……”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竟无语凝噎。
主仆相见分外感人,莫篱莫名其妙看他俩眼泪汪汪,又坐在一起说了许久话。
原来竹桃那日被掳,竟真是给山寨的二当家做了压寨夫人,那二当家文质彬彬,不似一般野夫粗鲁,对她也好,竹桃喜欢舞弄
兵器,他便手把手教她,过几年见她有勇有谋,在寨子中颇得人心,便干脆将当家的位子让与夫人,自己乐得在山中采药,整
日吟诗作画。
没想到竹桃竟有这样一番境遇,看她如今的品格样貌,真是今非昔比,世事难料叫莫芋不禁感慨万千,竹桃问起他这些年的情
况,他不知如何开口,尤其竹桃问起雪儿,更勾起他伤心事,最后勉强说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起来。
莫篱在一旁安静听着,过后突然插了句嘴,“娘,我爹是个王爷?”
房间里烛火静静地燃,孩子的问话,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尤为突兀。
“是他不要你的么,娘?”
竹桃悄悄退了出去,莫芋知道她是怕他尴尬,便笑道,“不是。”
“是我自己走的,”他补充道,“我爱他,才会有你。”
历经一天的惊心动魄,莫篱累得直打哈欠,他虽然嘴上说要陪着莫芋,但一沾到枕头就睡着,莫芋没有睡意,他拍着睡熟的儿
子,睁着清亮的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日一早,莫芋早早起身告辞,竹桃却不准。硬要多留几日。但莫芋看山寨戒备森严,人人警惕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大事要
发生一样,自己留在这里怕是要麻烦人家,竹桃却说,
“不麻烦,你出去才麻烦了,听说皇上失踪朝廷大乱,各地都趁机起义,而朝廷的军队已经压到长江了。”
“那你们怎么办?”莫芋担心道。
“能怎么办,死守呗。”竹桃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的志向我们可没有,只盼能守住自己的家园,有口饭吃,有间屋
住就行了,若被人欺到头上,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愿降。”
她一番壮语浩气凌然,众山贼纷纷响应,莫芋不好再多说,也拗不过竹桃留了下来,外面兵荒马乱,这里也不过安宁一时。
果不其然,好日子总是结束得特别快。莫篱这天跟随二当家上山采药,居然被搜山的羽林军打个正着,二当家面熟,被打过交
道的官兵认了出来,这下不得了,二人嫌疑重大,身份关键,干脆被带到了元帅营里。
百里巽风看着眼前被反绑的两人,一大一小,大的书生模样,倒看不出一丁点匪气,小的倔强顽劣,倒是很像山贼的种。
“你是他儿子?”百里巽风开口,这小孩虽然眼神叫人不舒服,但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想同他说话。
莫篱冷笑一声,“我是你爷爷!”
旁边的二当家噗的一声笑出来,百里巽风也笑出来,孩子的话不必当真,他也不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莫篱见他的挑衅没有起到作用,不禁有些恼羞。百里巽风瞧他脾气,不禁又想起那个人,别说
,还真同他一模一样,自己若和芋儿有个儿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样。
“拉出去,回头再审。” 他心情不错,连日来被战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再听了这小鬼的一席话后,瞬而变得轻松起来。
“爹!”营帐外露出一个小脑袋,雨儿窜了进来,她手里端着药盘,“我来替你换药。”
“哎,男女授受不亲啊,雨儿你是女孩子家……”百里巽风有些不好意思,他家这丫头不知道是怎的,尤其粘自己,上回还说
要替自己洗澡,自己死活不同意,前几日在战场受伤,又要照顾自己这照顾自己那,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雨儿阻了回去,今日
军医不在,被这丫头钻了空子,得,干脆让她得逞一回算了。
“你是我爹,怕什么!”果然雨儿一点也不脸红,百里巽风在心里叹气,任由女儿解开他的上衣,将肩背上的绷带撤下来。
“哎!爹,你这怎么有个胎记啊,好奇怪哦!”雨儿突然摸了他肩上一处,像发现什么似得。
“胎记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这个一点一点的……有五个点,凑在一起好像梅花哦。”
她一边小心擦着药,一边唠叨道,“没看出来爹你这么粗犷的人,还长这么女人的胎记,要长也要长个像刀啊枪啊之类的,长
朵花算怎么回事……爹疼吗?爹我的力道重不重……爹你在听我说话吗?爹?”
百里巽风没了声音,好半天才道,“雨儿,拿把镜子给我。”雨儿觉得奇怪,从来没听爹用这种语气说话,沉沉的,像是从牙
缝里挤出来一样,她拿过镜子给百里巽风,叫他亲眼目睹了背上的那个胎记,血红血红的,梅花一样。
“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愿望?”
“金钱美女?”
“嗯,不要。”
“想不想不想金戈铁马挥斥纵横?”
“万人之上,江山横握?”
“不想。”
“真的不想?”
“我只想你。”
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一道激流穿过四肢百骸,直涌心脏。百里巽风张着嘴,万句话语梗在喉头,他恍然大悟,却悟的太晚。
如果连他自己的身世都会被隐瞒,那么他爹对他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讲出口呢?也许他真的应该相信芋儿。他心中万般悔悟,想
起莫芋走时漫天大雪,不由痛苦的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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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芋听说篱儿被掳走,顿时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他不顾阻挠,执意要单身去往军营救子,管他是刀山火海,想抢他儿子,先
把他这条命拿去!
“你们元帅呢?叫他出来,我儿子是无辜的,叫他放了我儿子!”莫芋才到军营,就被官兵拦在外面,他心急如焚,生怕晚一
秒篱儿就被砍了头。
“放我进去!进去!”他不管不顾,拿身体往刀锋上冲,守营的士兵见他不要命,也不好办,便有人去禀报百里巽风,“将军
,有个男人在外面吵闹,说我们误绑了他儿子。”
“他儿子?那个小鬼?”百里巽风想了想,“把他带过来。”
第七十二章
“将军,人带到了。”通报的士兵掀开营帐,一个清瘦的身影钻了进来,他麻衣草鞋乌黑头发,分明是个年轻后生,然而又不
十分青涩,他满眼沧桑横流,分明是穷人家苦出身,历经世事万般艰难后的沉淀。只见他脸上疲态尽显,却拼命打起精神,那
满心的焦急被深深掩藏到眼珠后面去,露出的只有满满的坚定,他大声道,“小儿才五岁,哪里是什么山贼,还望将军明察,
放了……”
话未说完,主位上的将军回转身来,莫芋一下子梗在那里,眼泪夺眶而出。
数年未见那张脸却从未陌生,相对的一眼,穿越时间厚厚的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简直就是身体的本能一样,五年来日日夜夜的思念,在见到久违面容的一瞬间,化作无尽纷飞的泪水,
肆意欢流。
“芋儿……”百里巽风轻唤一声,脚却不听使唤,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五年里异乡遥望的人,梦里才能相见的容颜,如今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百里巽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多想立马将他搂
在怀里,摸摸那张爱不释手的脸。
两人凝望许久,却相对无言,雨儿在一旁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怪异道,“爹,他是谁啊?”
她嫉妒了,爹爹从来没有用这种眼光看一个人,就连对自己也没有,那目光里不仅有平时对自己时也有的爱怜,还有愧疚、激
动,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莫芋听见她的声音,瞧了半晌道,“你是……”
“雨儿!她是雨儿!”百里巽风抢着道,他迫不及待要同莫芋亲近,迫不及待到难以言喻的渴望。
莫芋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雨儿?!”
雨儿戒备地打量他,“你是谁啊?”
“我是——”
“雨儿,他是你娘!你娘啊!”百里巽风抢道,雨儿大喊,“我不信,他是个男人!我娘哪里是个男人!”
“雨儿,他是你娘啊,小时候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不记得!我只有爹,没有娘!从来没有!”雨儿小脸挣得通红,她才不要莫名其妙蹦出一个娘来,早干什么去了,
让自己孤单这么多年,现在冒出来,分明是要和自己抢爹。
“雨儿……”莫芋喃喃道,眼睛一刻也没从女儿身上挪开,“你都这么大了……”他当年抱在手里的小不点,一会儿便拔高成
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真是光阴如梭,小孩子长得又是这样的快。莫芋贪婪的看着她,怎么也看不够,好像要把这么多年失
去的全部补回来一样。
“混账!不许看我,谁准你这样看我的!”
“放肆!雨儿,你这是跟娘说话的口气吗!”百里巽风大怒,冲过来正要打她,莫芋将雨儿护在后面,“你打我吧,我知道这
么多年你心中难以释怀,不如连同当年的债一起,一次性还清算了。”
他高昂着头颅,对着百里巽风的巴掌,眼神是那样不屈和倔强,百里巽风手落下,紧紧抱住莫芋,两人相拥的一刹那,这么多
年的心终于真正落了下来,以前那种高悬于顶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稳安定溢满胸腔,这就也许是亲人和灵魂伴
侣的力量,那一刻两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不觉同时闭上眼,嘴角上扬。
“还说不是你女儿,”百里巽风箍紧双手,声音激动得都有些颤抖,“瞧这倔脾气,大的小的一模一样。”
莫芋趴在他肩膀上泣不成声,旁边的雨儿看他两人亲密拥抱,顿时火冒三丈,“放开!”她使出吃奶的气力拉开二人,恶狠狠
地看着莫芋。
“雨儿,你真不记得娘了?”莫芋蹲下来,看着有些红了眼睛的女儿,“娘不是很称职,对你不耐心,还……”
雨儿将脸别过去,“别说了。我就知道只有爹对我最好……”
莫芋心有愧疚,他问道,“可是,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快乐么,小时候你最喜欢娘抱着你,在书房找书看,你缠着娘给
你讲故事。”
雨儿咬着嘴唇,倔强得不肯哭出声来,但眼泪已经大滴滚落,莫芋搂着女儿的小身子,替她擦干眼泪,雨儿没忍住,扑到他身
上哭了出来,“呜呜,娘……”
莫篱一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副景象,百里巽风命人带他过来,他便冲过来扒开雨儿,对莫芋道,“娘,你怎么在这里。”
“篱儿,你没事吧?”莫芋看见莫篱,“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哎呀没有啦,”莫篱不耐烦地甩开他,冲雨儿道,“干嘛窝在我娘身上啦!”
“你娘?”雨儿擦干眼泪,“是我娘好不好!”
两个孩子水火不容,莫篱高兴道,“篱儿,过来叫姐姐。”
“她?我姐姐?”篱儿一脸夸张,“不会吧,又矮又丑,真是你生的?”
“臭小子!她是你姐姐,亲姐姐!”
“亲姐姐?你跟谁生的?”他问得大大咧咧,莫芋一时尴尬语塞,旁边的百里巽风凑了过来,“跟我生的。”他得意洋洋,把
莫篱抱了起来,“小子,叫爹。”
“娘,救我娘!”一下子被举到半空中,莫篱害怕得大喊。
百里巽风哈哈大笑,他把孩子放下,要雨儿带弟弟到外面去玩,雨儿不耐烦道,“这个小鬼头,才不要呢!”
“什么,我是小鬼头!你才是!扒着我娘就不放手!”
“你还不是扒着我爹了!”
“拜托,那是那老头硬蹭过来的好不好……”
……
两个孩子的声音渐渐听不见,百里巽风过来搂住莫芋,捧住脸一点点厮磨,莫芋有些不自然,身子明显有些僵硬。
“对不起。”百里巽风凑至他耳边,他的泪落在衣领深处,隐隐沁出冰凉。
莫芋摇摇头,“你没有做错事,何来对不起。”
“我有!”百里巽风纠正道,“是我害你同雨儿骨肉分离,我是犯浑放开你的手,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是怎样的辛苦?”他握
着莫芋长满茧的双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
他无法想象莫芋在离开后才发现怀上了篱儿的心情,只知道若是自己定然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如此说来他的芋儿果真有异乎
常人的坚强秉性。然而莫芋却摇摇头,给了他一个意料不到的答案。
“这不算什么,”他说的轻描淡写,“我爱你而已。”
百里巽风眼眶一热,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说什么都不准莫芋走,夫妻小别都胜新婚,他同芋儿五年未见,心头的挂念岂能是嘴
上能说清楚的。
莫芋却不愿意留在军营,他把篱儿叫过来,“娘要先回山寨,你就呆在你爹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