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啊,陪自己坚强走过五年的篱儿,他的调皮任性和体贴懂事,一下子全塞进莫芋脑子里。
“不行,我要下去找他,我要下去……”莫芜喃喃道,正要往下跳,凌靖仇拉住他,“你疯了!”
“我不管,我儿子掉下去了,我儿子掉下去了!”他急得跳脚,凌靖仇吼道,“下面有路,跳什么跳,不要命了!”
他二人带着无咎沿小路盘旋而下,莫芋一路都在哭泣发抖,一下来他立马扑到水潭边,大声呼喊莫篱的名字。
突然水潭一边动静异常,有一串气泡冒了出来,莫芋眼睁睁看着那水下的某物靠近自己,在眼前陡然跃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
袋窜了出来,莫篱一抹脸上的水珠,“哈哈哈哈哈哈哈!”迸出一串大笑。
莫芋那种心陡然从谷底又飞速升上的感觉,顿时叫他眼眶一溢,终于承受不住漫出来。
“你个小王八羔子,想吓死老子啊!”他连着在莫篱身上拍了好几下,而后又忍不住,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莫篱鼻子也酸酸的,他回搂住莫芋,“娘,别哭了。”
后面凌靖仇抱着无咎过来,看见他父子二人这么深情的一幕,都不好意思插上去,一直等莫芋哭完了,和莫篱一同回转身来,
四人才一同上去。
“今天就算了吧,”凌靖仇半路想打转,“篱儿受这么大惊吓,身上也湿透了,我们先回客栈休息一下,明日再来。”
“喂,谁受惊吓啦!”莫篱跳出来,“我水性好着呢,小小一个水潭算什么!”
莫芋喝他道,“篱儿,怎么说话的!”
“娘,”莫篱回头道,“绝对不能回去。”
“为什么?”
“这水是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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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瀑而下的水竟然是咸的,莫芋掬一捧尝到,“味道是有些怪,但是不咸啊。”
“下面的水不咸,但是我掉下来的时候呛了一口,那里的水是咸的。”
“这是什么意思?”莫芋奇道,“这可是一脉而下的水。”
“意思就是,中间那里,另有水源。”凌靖仇上前一指,“我们再上去。”
四人重新上到崖上,莫篱又跑到刚才失足的地方,他将身子尽量探出去,把个莫芋吓了半死,凌靖仇拉着莫篱的衣带,让他悬
在半空中,试探方才的感觉。
“是了是了,这里有问题。”莫篱喜道,“侧边有风。”
“有风?”
“对。”
“那里面应该是个山洞!”凌靖仇道,“无论如何我们要进去探个究竟。”
他抱着两个孩子,对莫芋道,“我先带他们进去。”说罢,一招鹤孤归山,冲破水流的阻挡飞了进去。然后他又出来抱过莫芋
,两人飞身一闪,转眼也进到洞里。
这个被瀑布挡住的山洞,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光亮,猛然闪进来,莫芋甚至还觉得耀眼,而两个孩子早已在前面传出阵阵惊呼
,他跟上一看,立马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山洞中间百丈高悬,出现犹如天坑一般的穹顶,而那上面布满了细
小宛如针刺的棱条,简直就是一排排的梳子,密密麻麻倒挂下来,被四周晶石一照,映出乳白颜色来。
“这太不可思议了。”凌靖仇叹道,“若说仅凭洞外透过瀑布而映射进来的光线,就能反照出如此亮度,不得不说是神奇。”
他遥望一圈,除了四周洞壁上参差出的各种石棱突起,地上的那一弘如银盘般平静的湖面,更是镇住四人瞠目结舌,久久说不
出话来。这里大约是一座巨大的地下溶洞,汇通附近所有地下水及各支流,才能撑起这么大的洞内湖。无咎好奇的探出身子,
湖面映出他小小的身影,如镜的平面上,有钟乳石伸延近水面,瑰丽无比精美绝伦。
“真是……太美了……”莫芋不禁感叹道,莫篱蹲在湖边,“怕还不止呢,”他尝一口湖水,哇的吐掉,“呸,太咸了!”
他一语如同黑夜之幽光,闪过凌靖仇同莫芋的脑海,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身来,同对方交换一眼,眼里都有怀疑,似乎等着从对
方那里得到肯定。
“一定是了!”莫芋率先开口道,“哪里是什么金银宝藏,什么财宝能同这里相比!靖仇,你娘留给你的,是一座巨大的天然
宝库!”
这里不仅是一个地下水流侵蚀出来的溶洞,更重要的,是一座含盐丰富的盐洞,凌靖仇看着天顶上悬着的那一茬茬乳色巨梳,
又低头看那脚下粗糙的土地,那地上哪里只是普通的泥土,分明如沙砾一般粗糙松散,是颗颗晶莹的盐粒。
“这样的奇地,怪不得你娘要拼命保守秘密了。”莫芋叹道,“若是被人知晓,必是一场血雨腥风的争夺,这可是一处难得的
盐矿啊!”
四人在洞里流连忘返,一路向深处走去,莫篱扛着小铁锹,拉着莫芋的手,“娘,这里不会就一个出口吧?”
“不会。”凌靖仇答道,“有风就有对流,这里应该还有第二个入口,如果可以,我要堵住,以防不善的人进入。”
“嗯,”莫芋也赞同道,“这一处地方绝对是秘密,不可以轻易泄露,”他对着莫篱和无咎道,“你们两个小家伙,今天来过
这里的事,要统统忘掉,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任何人问起,都不可以说出去知不知道?”
两个小鬼点点头,无咎对莫篱道,“舅舅好凶哦。”
莫篱则向来不喜欢这个小鬼,眼下抓住机会趁机挖苦,“凶凶你就怕啦,真是胆小鬼,哼!”
“不、我不是……”
“说你是你就是!”
“我不是……”
两个小鬼叽叽喳喳,莫芋也难得明朗起来,他揶揄凌靖仇道,“皇上,有这么大个国家宝库守着,您老人家可以心安一点了,
我还一直奇怪,但没好意思问你,江南这么大的旱情,你怎么不派人来治理治理?”
凌靖仇苦笑一声,道,“皇上么?马上就要当不成了。”他抱起无咎,“今年的旱情究竟有多严重,只有我和丞相两个人知道
。”
“中原未着雨期,一年三月零八天有余,两江府两年一月,湖广两年一月,南越两年三月,全国普遍大旱,损良田一万三千七
百亩,河干渠裂,人民颗粒无收,不是赈灾就可以解决的。”
“那……”莫芋语结,“安抚一下民心也是好的。”
“安抚?怎么安抚?”凌靖仇反问道,“老百姓要的是生活,没米没油会饿死人的时候,官员下来拨一点粮食只会引起疯抢和
更多冲突的,如果不能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保证粮食供应,做什么都是枉然。”
他又道,“更何况,这次我带无咎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去。”
莫芋一惊,“为什么?”
“国库空乏,是历代积累下来的旧疾,到我接位时,早已赤字亏空,平日里那些冠冕的虚假与风光,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只
不过凑巧没赶上灾年,否则要一下拿出几万吨的粮食,是万万拿不出的。我算了下,要正常屯粮顺差过来,就算风调雨顺,也
要十五年。”
“所以呢?你……弃任?畏罪潜逃?”
凌靖仇闻言哈哈大笑,“我说芋儿,这话也只有你敢说了,我好歹现在还是一国之君,你信口雌黄,不怕我治你的罪?”
莫芋倒是愁道,“你若要真治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这样对天下苍生也太不负责了。”
“我若还当下去,才是叫愧对天下。”凌靖仇道,眼色染上一丝凄惶,“芜儿走后,我根本没有心思操持国事,勉强几年下来
,早已身心俱疲。”
莫芋想到再见到凌靖仇时他憔悴忧郁的面容,不由也沉默下去。
“我是个野根,自上位之日起,便始终有人不服。”凌靖仇平淡道,“我的手段气质,他们都领教过,我若得势便压得住,一
朝失势,他们是会加倍落井下石的。”他轻描淡写带过,却仍可见这几年所受的种种苦楚。“天下大旱,有几个是真正关心老
百姓生死的?就像我娘,拼死守护的,不过是长江岸边普通百姓的生命罢了,断了盐,就是断了他们的活路,而京城的那帮狗
官,只图眼前自己的利益,若去跟他们抢便只有死路一条。我娘当年万般罪过不至死,父皇对她还有旧情,要不是李丞相一帮
老骨头施压,他断不会忍痛谋害我娘,所以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官道我走了这么多年,猫腻都清楚,眼下这么好的时机,没
人趁机想除掉我,那就奇怪了。”
他说得莫芋也一阵神伤,他担忧道,“若是这样,你走后朝廷不是会大乱么?”
“乱?”凌靖仇笑道,“未必。”
他话里有话,莫芋想再问下去,他已不愿再答,四人一路聊来,仍没有看见出口,莫篱一阵无聊,将铁钎随意往墙上插去,“
还有多久啊——”
他这声大喊颇具威力,前后竟都有回音传过来,莫芋皱眉道,“篱儿,别叫!”
“干嘛,我要叫,我要叫——”他又叫了一声,这下连凌靖仇的眉头也皱紧了,他停下脚步,专心听着某一处的声音。
“怎么了?”莫篱眼珠左转转右转转,看着两个大人严肃的样子,“你们别吓我,感觉毛毛的……”
他话未说完,凌靖仇打断他,“快跑!”
没等反应过来,他就被莫芋拉住,死命往前跑去,后面传来一声惊天巨响,莫篱回头望去,差点尿了裤子,只见黑糊糊的水汹
涌而来,像要把他们吃掉一样,他赶紧抓紧莫芋,“娘!快跑啊!”
然而人终究没有水快,几人迅速被漫过,强大的水流带着他们在洞里横冲直撞,莫篱被呛了好几口,“这到底是什么啊,呸呸
!”
“是油。”
“啊?”
“油!煤油!”
莫篱无意中的那一铁钎,竟直直钎到了油脉上,浓稠的黑煤油混杂着喷涌而出的泥浆迸发出来,几人随着这一股油流漂浮,竟
巧合被带出了溶洞,一下子被推射出来,重见天日。
“啊!”莫篱和无咎同时大叫,因为不太巧合,这出口与陡峭的岩壁平齐,四人一出来即是悬空,眼看着都往下落,关键时刻
凌靖仇凌空一纵两下到莫芋身边,使劲将他甩了上去。
“救命呀!”两个孩子还在呼救,凌靖仇抽出青冥剑,长剑脱手嵌入山壁,将两个孩子钉在上面。
“靖仇!”莫芋疾呼,凌靖仇顺势下落,猛地跌到一枝伸出的树干上,摇摇欲坠。
“爹!”“靖仇!”两声疾呼传了过来。
凌靖仇一笑,伸手指了指,要莫芋先救两个孩子。
“舅舅……”
“娘……”
两个孩子同时向他伸出手,不料剑刃锋利,一下割开了孩子的衣服,两个孩子均是一沉,伴随着衣钵撕裂的声音,还有隐隐的
哭腔。
“娘,救我啊娘……”
“舅舅……”
莫芋瞪大眼睛,面对同时伸过来的两双小手,犹疑地愣在那里。
第七十一章
黑色的煤油伴着泥浆滚滚而下,莫芋眼睛红肿的跪在洞口,身子不住颤抖,两个孩子加起来百余斤重,以他的力气根本不可能
同时拉起来,他只能救一个……
两个孩子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莫篱倔强地闭了嘴,看起来放弃了这种有些狼狈的呼救方式,但他眼睛里的渴望又不自觉
出卖了他;无咎从来不会也不敢哭闹,他有些心灰,舅舅是莫篱的亲娘,必定会救他了。
“爹……”无咎回头,可怜兮兮看了凌靖仇一眼。
凌靖仇压住的那根树枝,已经在渐渐崩断,他提了大部分气起来,才能让自己勉强不掉下去,也许这片刻的缓冲没有意义,但
至少可以多看无咎两眼。
莫芋的手伸在两个孩子中间,两个孩子面临的生死之别,不过在他的一念之下。莫芋哭着喊不要,心里的泪早已淌成河。
他本不是这样优柔的人,他也有大义和气节可以发扬,若莫篱是莫篱,无咎是无咎,他会毫不犹豫救起无咎,莫芜已经不在,
凌靖仇也心念成灰,他宁愿忍痛放弃自己的孩子,也要保住弟弟唯一的延续。
而现在莫篱不是莫篱,无咎也不是无咎,芜儿!你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啊!他伸手向莫篱,却看见无咎那水汪汪的大眼睛,
他才是自己的亲儿啊,就算自己救莫篱,背上自私忘义的黑锅,他也会失去自己的亲儿;可是若救无咎,他含泪看向莫篱,他
才是陪自己渡过五年朝朝暮暮的人啊,若真相能永远掩埋,那么岁月就能冲淡一切,莫篱才是他的儿子。
我的弟弟啊,你为什么要陷我于两难,你可知你一念之下叫我承受多艰难的抉择!
他伸手不决,痛恨交加,再耗下去两个孩子都不保。凌靖仇感到树枝“嘎吱”一声轻响,他当机立断,甩开腰带用最后一点力
气,将无咎卷住,顺着下落的力气将孩子也带了下去。
“生死由天,命数到了无须强求啊!无咎,我们下去找你娘。”
与此同时莫篱的衣衫彻底划破,莫芋赶忙将他拉住,他眼看凌靖仇父子跌落万丈深渊,无咎的小身影消失在云雾中,不由悲痛
欲绝,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喊,
“不——”
他视凌靖仇为知己,两人虽不亲密却时常默契,凌靖仇怕他煎熬,主动替自己做了决定,哪知这叫他更加心如刀割,眼看着自
己的亲生儿子掉入悬崖却无能为力,莫芋哭得心力交瘁,再没有半分力气,莫篱也累得厉害,他历经这一场艰险的生死考验后
,神经彻底放松,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莫芋颤抖自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他几乎不忍打开,但为了让自己能够恨起来,他还是摊开了纸张,上面只有三个字
“原谅我。”
莫芋惨嚎一声,不禁泪雨滂沱。他的心,生生叫着三个字卸成几百块,血肉模糊,疼痛细碎如泥,填满身体的每个角落里。
父子俩抱在一起痛哭好久,这才相携下山。半路莫芋不甘心,要返回那悬崖底端去寻找凌靖仇二人的尸首,但天色渐晚,他同
莫篱转转悠悠,反而迷路在山中。
“娘,这里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
“我怎么觉得好像来过,娘,我们是不是又兜回来了?”
莫芋拉住莫篱的手,“牵紧我,不要放!”
他才失去无咎,眼前的莫篱叫他更珍惜,无论如何,这种生生要去他半条命的生死分离,他再也经不起了。
突然他手上一凉,莫篱小手带来的那抹温热瞬间被抽走了,莫芋当即心一空,害怕地大喊,“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