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重要。若不是要返京,莫芋甚至都想不起来百里老王爷的威胁。而现在,那个人的儿子却压在自己身上,莫芋搂紧男
人厚实的肩背,有些发苦的想:也许自己能依靠的,只有他了吧。
江阴到京城,快马加鞭也需三日,羽林军这样的大部队行进,自然又要缓慢不少。百里巽风却觉得天赐良机,他抓紧这路上的
空当陪护莫芋,天天守在马车里,什么军规也顾不得了;众将士难得见一脸冰霜的将军开小灶,又听闻将军夫人刚丧子,微词
者倒也少。反倒是莫芋,有些埋怨。
“你还是去前面带兵吧,老呆在我这,影响不好。”
百里巽风暗喜,他的芋儿能有空关心他,说明精神好多了,他撒娇道,“芋儿,你怎么能赶我走,你不爱我……”
莫芋哭笑不得,这样的百里巽风还是头回见,他又推了推黏在身上不放的大男人,避开到处闻香蹭油的嘴,佯怒道,“快去快
去!别……嗯……耗这、烦我……”
那男人一张油嘴顺势而上,一把堵住他的双唇,辗转厮磨好一番,才放过他,临了还涎着脸舔一舔舌头,瞧莫芋脸红得不像话
,怕他真恼了,这才笑着跃出马车。
而车里的莫芋,虽然还时时念着雪儿,但情绪较往也平复了许多,就当孩子与自己无缘吧,莫芋掀了车帘想,看窗外慢慢后退
的荒草野树,都过去吧,都过去……
晚上安营扎寨,百里巽风部署完军务便来找莫芋,二人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开心话,便早早歇息。上床后百里巽风有那意思,
莫芋推推随他去了,只是兴致似乎不太高,百里巽风弄了一回,便搂了莫芋睡了。第二日清晨,收营上路,二人又粘在马车里
,单说应该只是百里巽风不肯走,但这回莫芋竟也没赶他。
晃晃悠悠几日,百里巽风小心翼翼陪护,期间有过几回房事,说起来两人都不太尽兴,莫芋只有在高潮时才能真正全身心放松
,忘掉那么一小会儿尘世纷扰。但对于百里巽风来说,这已经够了,他的芋儿比他想象中要坚强。
而孩子,还会有的。
此时快接近京城,此前莫芋隐隐的不安心渐渐放大开来。
百里巽风握住他的手,有些惊诧道,“芋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莫芋不回他,只看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城墙。
随着车轮缓缓滚动向前,他的心开始跳动剧烈。百里巽风一直担心的看着他,他却不敢转头看百里巽风。
突然马车一顿,似乎停下。百里巽风掀帘,“外面什么事!”
有士兵从顶头长驱而来,“报!有将军府上来人,呈此物!”
“让他进来!”百里巽风拿起一看,是百里府上的腰牌。
那人一身孝衣,一路狂奔至马车前,哭喊道,“请少爷夫人节哀,老爷一个时辰前暴薨!”
此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狠狠劈向百里巽风,莫芋瞪大眼睛,似乎有些不太敢相信,而百里巽风则下了车,抄一匹快马,快速
朝城里奔去。
“少夫人,”那戴孝家仆仍在哭诉,“请节哀……”
莫芋做不来那悲伤表情,只好合上车帘,道,“速速回府。”初闻此,他震惊不少于百里巽风,只是萦绕在他心头的迷雾,愈
发浓重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副将派两个士兵护送马车回百里王府,其余则由其带领复命去了。堂堂一个王爷暴卒,皇城受之震动,恐怕不亚于惊天响雷,
可怜他们将军,短短时间内亡子丧父,其打击之巨大,让他这外人连唏嘘都觉得罪过不已。
百里巽风狂风一般扔下马,火速奔向灵堂,只见当中梨木床板上,一具尸体被布盖住。百里巽风上前一把掀开,真是自己老父
,双目圆瞪,咬牙切齿,死时极不瞑目。听说老王爷死的极其突然,在书房里突然倒了,丫鬟送茶时才发现,此时叫人已晚,
太医过来瞧后也只摇摇头,让准备后事。然而百里巽风不在府上,管家只能暂布置灵堂,一切等小王爷回来后再定夺。
“少爷,节哀吧……”老管家擦着眼泪,给百里巽风递上一套孝衣。
“怎么回事?”
“少爷……”
“怎么回事!”百里巽风突然狂怒,他一把扯过孝衣撕个粉碎,“当时谁在场!谁发现的!”
一个矮小的丫鬟站出来,“少爷……”她啜泣道,“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里,吩咐不让进,我敲门敲了许久,见没人应,才……
”
百里巽风黑着脸,“太医怎么说?”
“太医尚未查出……”
百里巽风一把揪过老管家,“什么叫‘尚未’?”
“就是、就是……太医说一时竟然查不出原因,他要回去禀明圣上,再……再作……”
“再作什么再!”百里巽风难得暴躁,“等他查出来,我爹都该入殓了!”
莫芋匆匆赶来,还未进门,就见狂怒的百里巽风,老管家缩着脖子立在一旁,两边跪满奴仆,各自嘤嘤哭着。
他心中五味杂陈,中间卧着的人已不想去看,只扶着门框站在外面,一时没用动静。
消息传得很快,皇上即刻下谕旨布置丧仪之事,皇家按祖制重殓厚葬,各处府衙机构均守制吊唁。廷尉府得知时,孙回春后脚
跟随羽林军刚从江阴回来,便马不停蹄跑去给凌靖仇报信。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凌兄要先听哪个?”
凌靖仇在筹备丧制礼,眼皮不抬一下道,“凌某没有在乎的东西,何来好坏之说,先讲哪个随你兴。”
孙回春没劲道,“听说百里王爷死了。”
“嗯,”凌靖仇点点头,“还有呢?”
“我找到莫芋了。”
凌靖仇手顿了一下,“他人在哪?”
“百里巽风给带回来了。不过,他好像不太好……”
凌靖仇终于抬了眼皮,“什么意思。”
“他和百里巽风的女儿死了。”
门口响了一下,一个小身影冲了进来,“我哥有消息了?”
孙回春一见他就乐,“哟,小家伙!”
瞅见孙回春来廷尉府,他忙不迭跟上,在门口听到他和凌靖仇的对话,心都提到嗓子眼。
见他闯了进来,凌靖仇微微皱眉。莫芜抓住孙回春的袖子,“黄衣哥哥,我哥在哪?他回京了么?”
孙回春尴尬道,“这——”
他又去缠凌靖仇,“公子,我哥回京了么、回京了么?”
凌靖仇面无表情,只略微点一下头。莫芜听他肯定,连嚷着要去找莫芋。
凌靖仇脸一黑,起身拉住他,“不许去。”
“为什么!”莫芜不解,“那老王爷都死了,我要去找我哥!”
凌靖仇很是不喜人这般无理取闹,他又不愿多讲,只好钳住莫芜不让他动弹,“听我话,现在不可以去。”
自那日莫芜大胆一番举动,他始终对他都是淡淡的,以往那些戏谑笑靥,反倒收了起来。莫芜虽有察觉到,却不是心思细腻之
人,他又不纠结,因此并未深想。反倒是凌靖仇,多了些不自在。
“我要去!你不许,我叫黄衣哥哥带我去!”他这时候倔强起来,回头叫孙回春,可哪还有人影,那狡猾的太医早不知什么时
候溜了。
凌靖仇头疼不已,这种风口浪尖之上,莫芜是万万露不得面,他若把事情都捅开,莫芋的处境,就微妙了。
如凌靖仇所料,莫芋自看到百里巽风守孝起,便暗自决定瞒下江阴一段,只字不提。
因为死的不只百里王爷一人,听说赵四最近一直未归,派人寻去,了无踪迹。
第三十六章
长明烛亮起,照得灵堂透亮,百里巽风跪在一旁,双目放空不知看向何方。
莫芋端了碗莲子粥进来,“一天没动,吃点东西吧。”
百里巽风没有回答,目光仍放空在地上。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世上唯一的至亲,就算因母亲早年离世而埋下深深积怨,就算
这男人成天花红柳绿无暇顾及自己,但他到底是自己的父亲。他抱起雪儿的那一刻起,心中有些顽石一般坚硬的地方,似乎开
始瓦解。一个男人能做父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这个从未说过关心话的男人,他对自己其实是爱着的。
唇边有温热传来,莫芋舀一勺汤水喂过来,他没甚胃口,却仍张嘴含了,耳边爱人担忧的声音传来,他却觉得有些奇怪。
“芋儿,爹死了你不难过么?”
他恍然想起来,爹生前最疼莫芋,而从莫芋回来到现在却一滴眼泪也未流。
莫芋低下头,幢幢烛光下隐去了表情,只听得他声音有些闷道,“自是难过的。”
可你——百里巽风一张嘴,心中疑问呼之欲出,不料莫芋搅着碗里的莲子,调羹挑两个起来,准备再喂百里巽风几口。
他一抬头,正好对上百里巽风探究的目光,终是心中有结,他回看的眼神并没那么悲痛,百里巽风头一偏,拒绝之意明显,那
一勺汤水横在半当中,让气氛难以抑制的微妙起来。
莫芋愣了一下,随即收了碗盘,他披着麻孝,缓缓站起来,转头往外头,百里巽风还跪在那里,并未看他一眼。
“少夫人。”出门正迎上候着的管家,莫芋扯扯嘴角,终究没笑出来。
“我再去换完热的。”他匆匆别过眼欲离开,不料管家叫住他。
“少夫人,老爷死前在看这个,我想,是不是该告诉少爷?”老管家摊开布满老茧的手,一张有些熟悉的黄宣纸映入莫芋眼帘
。那些没有什么规律的横竖条与几何图案,一下将莫芋拉回江阴那段不见天日的黑暗生活,他的呼吸不可抑制的加重,双手微
微发抖的接过那张纸。
“你先下去休息吧,”他尽量压制自己,“我会交给风的。”
他匆匆回房,再次确认那张纸,或者应该叫地图,繁复而杂乱图案,是世界上除了自己和莫芜之外,再无人知晓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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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笔迹稚嫩,如孩童信手涂鸦一般的乱画,是当年游戏时爹让莫芜誊抄的一份“藏宝图”,三角是山,圆圈是水,菱形块代
表城镇,竖条是里数,那实心的原点就是那万分神秘的宝物,自己曾和莫芜欢天喜地的跑到藏宝点挖过,一包油质里摸出两只
糖葫芦。爹爹曾经嘱咐过,这秘密的藏宝点是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小秘密,谁都不可以说出去,往后在娘亲那里要不来的零食
小玩意,晚上只要默默许愿,隔天再来藏宝处找,定能找到。
“爹!这地方真是个宝地,我心里想要的,它都能变出来,我要把它挖回家,放在咱家后院里,以后天天早上挖猪耳朵吃!”
“哈哈,莫芜你个小傻瓜,宝地挖回家就不是宝地了,你见咱家后院,哪块地能挖出猪耳朵?”
“哼哼也是,在娘的监督下,这些地才不敢长猪耳朵出来呢!”
“哈哈,两个小傻瓜记住,宝地在这里,才能叫宝地。你们要牢牢记住它的位置哦,以后爹不能常带你们来,你们也要自己找
得到地方。”
“爹你为什么不能常带我们来了?”小莫芜啃着猪耳朵,小眼睛里满是疑惑。
莫老爹抚着儿子的头,笑得万分慈爱,大一点的莫芋,却觉得父亲的眼里,似乎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爹,你是不是要去哪里?”
“爹要去很远的地方。”
“要很长时间才回来么?”
莫老爹沉默了很久,抱起小儿子,牵着大儿往回走,他临别时再回头看一眼那所谓的“宝地”,心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嗯,要很久。”
一滴眼泪落到纸上,很快晕开。莫芋流着泪,忆起往昔父亲跟他们说过话,历历在目,叫人怎不扼腕心伤。第二滴眼泪落了下
来,渐渐三滴,四滴越来越多。这纸是陈年的生宣,专门用来画写意,浸染能力极好,只要不是纯重墨,但凡掺了水的颜料,
笔尖一点,即刻晕开。莫芋哭了大半天,把纸中间的一处浸了个透湿。只是有些奇怪的是,那些歪斜的笔迹依然清晰,并未随
眼泪水的冲刷而化开。
莫芋哭着哭着发现不对劲,渐渐也就不哭了。他拿纸对着烛火细瞧,这才发现那笔迹并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墨蓝,蓝到极致
就显得黑。这墨蓝笔迹上荧荧闪着亮,看起来当年的颜料里似乎还参杂着诸如亮粉之类的东西。莫芋紧蹙双眉,突然想起父亲
有一次训斥莫芜的事。
那是莫芜拿了这张纸后,又跑去喝茶。被父亲瞧见后大声呵斥,勒令他快去洗手,而后再三确认莫芜手洗得干干净净了,才放
他去一尝早夏新摘的碧螺春。
这纸上的颜料里,莫非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莫芋有些怀疑,他收好纸张,出门去找管家,让他把当日发现百里王爷死亡的小丫
鬟叫来。
“那日你是怎么发现老爷不对劲的?”莫芋问她。
小丫鬟战战兢兢答道,“当日我奉了早茶,正要端点心时,老爷制止了我,他让我出去,并吩咐不许人进去。”
莫芋脑中一闪,难道真的是……
“而后快午膳了,老爷的肚子一般是捱不到用午膳的,我看他半上午没吃什么东西,便又端了点心过去,再敲门时,就无人应
答,我以为老爷睡着了,推门一瞧,哪知——呜……”那小丫鬟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莫芋不忍再为难她,挥手让她下去休息
。他转而问管家,“老爷平时喜欢喝什么茶?”
“这个,最喜欢的应该是新摘的碧螺春。”
“那日老爷喝的,可是碧螺春?”
“正是。”
“可是,碧螺春不是夏天才产的么?”
“这个少夫人就有所不知了,头年早摘的碧螺春,取紫砂和楠木合制的盒子藏了,埋在二尺深的冰土里,雪天再取出晾几日,
滋味尤甚新时。”
莫芋点点头,脚步沉重地走向灵堂,百里巽风仍旧跪在原地,竟是一天动也未动。
“你歇会儿去吧,这里我替你守着。”莫芋看百里巽风苍白的脸色,连跪两日不吃不喝,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
百里巽风摇摇头,莫芋就挨着他跪下,这几日他心情异常复杂,但到底,疼惜百里巽风的心情占了上风,他再恨百里王爷,人
也已经死了,很多事都可以随风散了。
“去歇歇吧,你不去我就一直跪着。”莫芋淡淡开口。百里巽风看着他道,“芋儿,这几日你有些不对劲。”
莫芋搀百里巽风起身,叫管家送回房,自己返回来跪着,好歹是他百里家的媳妇,守孝理所应当。
那具新尸已经合眼,模样也没有当初狰狞,莫芋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换了几支将尽的白烛,重新跪下,长夜漫漫,他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