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两声掌响凌空传来,眼前忽然灯火一明,百里巽风眼睛一眯,一张笑脸在近处晃动,再定睛一看,只见昏黄的灯光
下,一位白发少年席地坐于案前,之所以称他为“少年”,是因为他的脸太过稚嫩,除了小孩子和莫芋,百里巽风不相信还有
人能有这样如豆腐般吹弹可破的肌肤;除此以外,他还有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正笑嘻嘻的看着眼前的三人。
百里巽风环顾四周,这房间还是当地民间格式,地板却好像加高了上面铺一层竹席,百里巽风想起孙回春远渡后回来说过,这
是东瀛特有的建筑习惯,叫榻榻米来着。
“三位将军从哪里来,要干什么去呀!”那少年开口,犹如环佩叮当作响,清脆明快,竟是说不出的悦耳。他头上戴一顶儒制
鸢尾帽,帽尾系一颗小铃铛,说话时随着脑袋晃动,叮叮当当响得尤为可爱。
“这话应该我们问你才对吧!”百里巽风身边一名亲兵开口,“你们这些倭人,不呆在自己的地盘耍,跑我们这里来烧杀抢掠
!我们今日来,就是要铲除你们这些异类!”
白发少年瞪大眼睛,“无凭无据,你怎么可以血口喷人,我们可没有烧杀抢掠的说!算了,你可真没礼貌,我不要跟你说话。
”他用手一指亲兵旁边的百里巽风,又笑嘻嘻的开口道,“你说。”
百里巽风嘴角一挑,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说?”
白发少年一愣,显然没料到百里巽风会这么说,他面若寒霜,站在那里不动浑身也能散发冷酷之气,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百
里巽风才有致命的吸引力,小少年也不例外,他对他好奇,不自觉就想亲近,哪知还没近身就被拍了一鼻子灰,这叫他还真有
些许懊恼。
“不说没关系,”他瘪瘪嘴,“你们既然肯来见我,必定有想知道的东西。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源明雅①。”
百里巽风想起那面“源”字的旗,“这些倭寇是你的?”
“什么叫倭寇?”少年一摔手上的竹马,有些不高兴道“我们是大和子民,请对我们尊重!”
百里巽风一挑眉,“那你们不远万里跑来中原干什么?玩吗?”
“我们就不能来中原么?”他反问到,“哪儿好玩我就上哪,我们东瀛现在不好玩,我不要呆在那儿。”
“中原也不好玩。”
“中原好玩的!有很多东西我们没有!有瓷器、大纺车、好看的纱……呀,还有好吃的糖葫芦!”
“是么?”百里巽风面带戏谑,“可是中原现在匪患四起,到处都是流寇,你呆在这里,我真不能相信没有别的私心……”
“你们有匪患关我什么事,”他拨弄手里的竹马,眼底全是冷漠,只是脸上还是孩童的天真,“我只是来玩的,你们要杀要打
我全管不着,别碍着我玩就行……”
“现在是你碍着我们了!”另一名亲兵终于忍不住了,这个东瀛小鬼说了半天全是废话,他们是来查探,城外还有三万大军无
首,他们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他干耗。“带着你的倭寇赶快滚出我朝领土!不然我们不客气!”
他说完就要往前冲,被百里巽风一把挡住。
“哼!”白发小鬼站起来,百里巽风这才发现他不高,真的不高,他身上宽袍大袖,更显得脸瘦小无比,只见这小脸上暴戾之
气涌起,他掀翻面前的案几,对百里巽风他们喊道,“你们都是坏人!我不要跟坏人在一起!”他眼睛狠狠看向百里巽风,“
你也是!我要消灭坏人!消灭你们,消灭你们!”
百里巽风动动嘴角,留给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带着两名亲兵离开。然后,潇洒的跨马出城。
“将军!”眼见远处三匹骏马疾奔而来,副将赶忙迎上去,“情况如何?”
百里巽风有些凝重的下马,“诡异。”
副将眉毛一紧,“怎么说?”
“城里很和平,”随后而来亲兵道,“没有坏天气,没有倭寇,至少我们没有看见一个,只有一个……”他看向百里巽风,“
很奇怪的小孩。”
他本是说给副将听,谁知百里巽风听得也皱了眉,他走向营帐,吩咐道,“三军休息,二更烧伙,然后全副整备待命。”
“是!”
“还有,从羽林卫拨四十精兵,我要夜探金华城。”
江阴府。
莫芋一行在路上才耽误三日,便已行至江阴地头,这都怨赵四行车技术太好,挑的路又近又好走。莫芋在心里翻白眼,害得他
和莫芜都没来得及商量好接下来的方案,就听见车外“吁——”一声马嘶,然后赵四的声音传了进来,“少夫人,我们到了。
”他们此行极低调,外面看来只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出游,竹桃赵四也一致改口。莫芋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一片葱郁映
入眼帘,远山映秀,流水潺潺,他激动地跳下马车,江南,这才是我的根啊!
莫芜也跟着跳下来,“哥,小心你的肚子!跳掉了怎么办!”
“我激动……”
“好啦好啦,上车上车!”
“我激动嘛……”
“哎呀,知道啦!”
一行五人在莫芜的指引下找到了莫家老宅,话说莫老爹以前还是有点头脑,只是最后翻在了京城这大海里,莫家老宅是莫爷爷
和莫老爹两代人用毕生积蓄建起来的,莫爷爷没住几天归了西,剩下儿子一家守在这里。哪料到儿子下了大狱后,儿媳妇带着
俩孙子东躲西藏,这座宅子便从此荒废了下来。
“这些日子我们就住这吧!”莫芜有些兴奋,回家的感觉真好。
莫芋拉住他,“住客栈吧。”
“为什么啊哥?”莫芜有些不解。
莫芋一叹气,“荒了那么多年,早就落几层灰了。”
赵四从帘子外探头进来,“少夫人,我们今天住这?”
“住客栈。”
赵四一愣,“放着这么好的房子不住,为什么要住客栈啊?”
莫芋有些发蒙,没明白过来赵四的意思。莫芜早就等不及跳下车去,不一会儿便在外面大呼小叫,“哇!哥,快下来看!”
莫芋赶忙下车,顺着莫芜手指的方向一看,满园鸟语花香,亭台楼榭掩映在山水中,他快步走上前去,童年的那棵槐树早已郁
郁葱葱,树干上还有他和莫芜当年刻下的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哥,你在干什么?”四岁的莫芜拉着七岁的莫芋,奶声奶气地念着上面的字,“什么子之什么,什么子什么老。哥,好多不
认识的字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诗经》里面的诗,爹教我念的。不过我猜意思是我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老去。”
“啊,会老啊,那我不要跟你牵。”小莫芜怯怯的放开哥哥的手,有些担心的看着上面的字。
“哼,不牵就不牵,谁稀罕你!”莫芋扮个鬼脸,“以后一定会有人愿意跟我牵的!你这个小屁孩就一边玩去吧。”说完他跑
出去好远,“把你丢在这,让虫子咬你!”
“哥哥……”小莫芜含着一泡眼泪,“呜呜呜呜……我怕……呜呜呜……”
莫芜走了过来,看着上面有些模糊的字,“哥你当年的字好丑哦。”
“嗯!”莫芋眼里渐渐有泪花,他看着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家,我又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竹桃和赵四跟着走了进来,莫芜好奇的问赵四,“我们家好多年没人住了,怎么一点破败迹象都没有?”他又贪婪的环视着四
周,好像要把这几年的没看的都补足一样。
莫芋也回过身来看赵四,脸上同样写着疑问。
“你们走后,老王爷会派人不定时来打扫宅子,几年如一日。”赵四答道。
莫芋一怔,没想到竟是百里王爷从中照顾,他一时心生感激,感叹道,“王爷对我莫家,可谓恩重如山。”
“王爷并不想您知道此事,如今您问起,我就实说了。希望不要违背王爷的初衷,您不要有负担才好。”
莫芋点点头,“我知道。”
四人又往前走,因为马车停在后园门口,所以最先看到的是后面的花园,再往前是以前莫家四口的卧房,莫芋莫芜各自逛了自
己的房间一圈,床铺幔帐均是以前的模样,就连书房里莫芋临的《吕义祖百字碑帖》摊开的还是那一页。阳光透过纱窗映透泛
黄的宣纸,只有轻微的灰尘浮在空气中,莫芋伸手拂过,好像自己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岁月在这座房子里从未流出,时光永
远定格在那一刻。莫芜兴冲冲地跑到角落,将那里一块松动的砖石一扒,迫不及待探手进去,不一会儿脸上充满了惊喜,“哇
我摸到了,居然还在!”
他手伸出来时多了一本书,因为长时间卷曲,有些不好翻开。莫芜费好大劲压平它,又翻到中间某一页,指给莫芋,“哥你看
,我们当时看到这里了。”
莫芋一看就脸红了,他当莫芜找什么呢,原来是当年两人背着父亲偷偷买的《玉支肌》,那时莫芜尚未满十岁,好多东西都看
不懂,倒是情窦初开的他,常常看得面红耳赤。
看着莫芜举着书的傻样子,他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哥你笑什么呢!”
莫芋推着他往外走,“先去看看别的地方……”
“哥你别推我。”
“好了好了,快走。”
莫芋莫芜一起走,赵四和竹桃两个逛,四人分头走走,最后都汇集到大厅里。
一进门,正对大门的那副“临洮人家”便映入眼帘。这是副巨画,从顶梁上悬下来,整整铺满整个墙壁,画中人家颐享天伦的
生动景象占满全部眼帘,画下是一张高脚横案几,上面摆着几副案烛,以及莫家先祖的灵位。
莫芋一时眼热,拉着莫芜便跪在地上。当年东窗事发急,娘匆忙间带他们出逃,没来得及收拾任何东西,祖父母的灵牌也被无
奈的落下。他想起母亲常在露天烧纸,偷偷带他们去坟上拜过两回,此外大多数时间三人都在心惊肉跳中颠沛流离。这些年受
过的辛酸苦累,一时全上心头。莫芋百感交集,对着灵位梗咽道,“不孝孙芋儿芜儿回来了。这么多年,都没给两位大人上柱
香,莫芋心中愧极,愧极……”他拉着莫芜要磕头,莫芜一个响头下去,重重一声闷响。莫芋正要磕,却奇怪的发现自己怎么
也够不到地上,竹桃赶忙上前扶他,“少夫人你别磕了,老人家在天有灵会保佑你们的。”
莫芋这才恍悟,原来他顶着个肚子,七个月的肚子很壮观,以致弯腰都弯不下去,莫芋有些窘迫,生怕人家笑他丑。竹桃赵四
倒不是粗心之人,明白他脸薄,都没表现出一丁点取笑之意,莫芜很乖巧,咚咚又磕了两下,“哥,我替你磕了!”
莫芋哭笑不得,替他揉揉发红的额头,“傻孩子,疼不疼?”
“不疼。”莫芜对着他的肚子一阵鬼脸,“不疼不疼……”惹得余下三人都笑了出来。
于是折腾一番,大家都有些累。莫芋给竹桃二人分配了房间,大家便都各自回房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四人早早出发去祭祖,莫芋守了几日陵,回来后大家便无所事事,赶车的小厮自那日收拾好马车后便没了踪影,
据赵四说他打发了出去住,莫芋回来祭祖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莫芋拖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散步,莫芜竹桃都陪着他,
倒不是他娇气任性非得俩人伺候,而是他确实对七个月的肚子心有余力不足,在满足七月奔八月的日子里,肚子像气球一样急
速膨胀。在旁人看来,只是形状有些大,而对莫芋来说,里面的重量简直翻着番的涨,孩子有多重他不知道,反正他现在的感
觉就像驮了一只小猪,分量相当实沉。“不走了,”莫芋一指前面的石凳,“我受不了了,我要坐!”
“我们才走了多久啊?”莫芜挠头,“半盏茶的功夫有没?”他问竹桃。
竹桃摇头,“没有。”
莫芜纳闷,“哥你怎么这么容易累?”
莫芋白了他一眼,“我想!?”
竹桃笑道,“还有两个月孩子就快出生了。到时候少夫人要升级做娘,这脾气可得改改。”
“我脾气不好吗?”莫芋甩开他们两个,“你们都别挨着我,免得遭嫌。”然后扶着腰挺着肚子,蹒跚的往凳子方向走去。莫
芜跟竹桃相视一笑,快步跟上他,
“奴婢不敢嫌弃少夫人……”
“我怎么会嫌弃哥哥……”
莫芋佯装生气,嘴角的笑容却有些憋不住,,“你们两个很讨厌!”
两人不约而同答道,“是!”
“不过小王爷快回来了吧?”一番调笑之后,三人开始闲聊。
莫芋脑中闪现出离别时百里巽风给他的那一吻,脸有些红。“还有十天……十天后他就回来了!”
“那我们在这呆一阵,回去的时候小王爷也就回来了。”
“嗯,刚好。”
“哥……”莫芜伸出五个指头一晃,“你在偷笑什么?”
莫芋赶忙回过神来,一看竹桃捂着嘴笑,有些恼羞,“笑什么!”
“有人想那谁了呗。”莫芜一努嘴,也学着打趣哥哥。
莫芋气得小宇宙终于爆发,“不理你们了!哼!”
凌靖仇这阵子,抽空去见了莫老爹一面。
孙回春给的果然是好药,半寸深的伤口几日便结痂,双手行动无碍,只是失血过多,一时脸色仍有些苍白。
“老爹近来可好?”凌靖仇一袭朱红抹额,衬得过白的脸色更白,在阴森的牢房里,明亮得有些诡异。
莫老爹背对着凌靖仇侧卧在草上,“不好。可称大人的意?”他语气平淡,只陈述事实一般,倒叫凌靖仇一时接不上话。
“老爹冷不冷?御寒之物可有发下?”凌靖仇见他连件破毯也未盖,就这样干躺下,不禁又问。
莫老爹冷哼一声,“人不冷,心冷。”
凌靖仇看着他,不再说话。
莫老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真睡着了。
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不过一久没回过身来,“你来究竟要干什么?”
“你小儿子很可爱,像小蝌蚪。”
凌靖仇声音清楚的传进牢房那头,草床上的身影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