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已经被先行抬上舞台,乐队成员也陆续地从红色帷幔后走向台前。与此同时,另外有一台单独的摄像机对准了郎斐,这是为了捕捉后台亲友观看演出时的反应。
为了给人“一鸣惊人”的感觉,丁宁几个今天都特意回归了普通大学生的打扮。由于前几名选手中,也有几个学生组合,感觉平平,这一次三名评委似乎也没有对他们报以特别的期望,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姓名与学校,便喊了开始。
丁宁唱的依旧是那首情歌。
熟悉的音乐声响起,亮耳的前奏成功让现场安静了下来。所以郎斐能够清楚地听见丁宁唱出的第一句歌词,还有台下随即发出的小声惊叹。
丁宁是一位可塑性非常高的歌手。
他的声音带着些象牙塔内的书卷气,但绝不是那些奶油小生的甜腻套路。显然,这首歌很好地发挥了丁宁的“学院派”特质。虽然他以前以唱快歌为主,但事实上,这种嗓子更适合演绎富于感染力的慢歌。
郎斐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几乎忘记了呼吸,甚至沉醉在了熟悉的旋律之中。当年创作这首歌曲时的一些记忆碎片,也一点点浮现在了眼前。
三分钟的歌曲很快结束了。
安静了一秒钟,观众席上开始有人鼓掌,三位评委也显然非常满意,顺利过关已成定局;当然,仅仅过关并不是这场比赛的最终目的。
表演结束之后,是提问环节。
几位嘉宾开始提出事先安排过的问题,丁宁作为乐队的代表进行回答。这些问答,其实事先都经过演练,因此也并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
最后一个问题,坐在中间的女评委清了清嗓子问道:
“听说你们会自己谱曲作词,今天这首歌也是你们自己创作的么?”
“不是。”
丁宁转过头来,望了站在帷幕旁的郎斐一眼。
“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我的一位朋友,创作于十年之前。后来他因为车祸而放弃了演唱。但是我们不希望他放弃!之所以选择这首歌来参赛,就是为了告诉他,虽然时光变迁,但是他写的歌依旧很美。”
煽情的音乐响起,观众席上发出了阵阵掌声,女嘉宾也有些动容地说道:“你做得很好,我也希望你的那位朋友今天能够看到这个节目。”
“事实上,他今天也来了现场。”
说着,丁宁转过身来,朝着后台的方向,做了一个欢迎的动作。
这时,一直陪伴在郎斐身边的后场策划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告诉他,该是上场的时候了。
音乐已经响起,追光落到了帷幔前,还有观众的鼓掌声。郎斐深吸了一口气,拖着左脚,迈出了踏向舞台的第一步。
32
人类常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成见:以为那些能够创作出美好作品的人,其自身也理应拥有美好的外在。
所以,当观众们发现,从幕后走出来的男人竟是一个衣着普通的瘸子时,掌声便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下去。
评委中也有不止一人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你就是这首歌的作者?”女评委问,“能自我介绍一下吗?”
“大家好。”
郎斐向着台下致意。
“我叫郎斐,曾经做过丁宁的邻居,当然他现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次听见自己的歌被唱响在这个舞台,感觉很荣幸。”
他说话时,两台摄像机一直正对着拍摄。舞台两侧的辅助屏幕上旋即出现了他那带着疤痕、黑眼圈、又太过苍白憔悴的面部特写。
老实说,的确有点惊人。
左侧的男评委忍不住问道:“冒昧问一下,你的脚和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一场车祸。”
郎斐一如既往地坦言。
“那是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当时我在副驾驶座上,昏迷了一周,腿断了,头上开了道口子。”
不幸总能引发同情,观众席上一阵唏嘘,也有人鼓掌表示支持。
音控借机播放着舒缓煽情的音乐,最后一位评委清了清嗓子,开始总结。
“你的歌,我们很喜欢。这首歌也将送你的这些朋友顺利晋级。我想,他们要感谢你,而你,也应该为拥有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现在,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他们说?”
“有。”
郎斐深深地点,将目光转向丁宁和他的乐队伙伴。
“谢谢你们的鼓励,也是你们告诉了我:梦想无辜,它不该变成苦难的牺牲品。哪怕台下没有一个听众;哪怕我已经不能站着唱一首完整的歌,都不应该放弃希望。”
说罢,他主动走过去,与丁宁紧紧拥抱。台下再度响起掌声,个别的女性观众偷偷抹起了眼泪。
舞台上方的三盏绿灯已经点亮,下一位选秀者也已在幕后候场,丁宁却对着评委席大声说道:
“评委老师,请给我的朋友一次在台上唱歌的机会!”
观众席愣了片刻,忽然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支持声。
“对!给一次机会!”
“让他唱!让他唱!”
这计划外的请求,让三位评委着实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总导演迅速地点头。
从前人的选秀者处临时借来的木吉他已经拿到了台上,郎斐坐到了高脚椅上,拨弄了几下琴弦。丁宁则将立麦拿到了他面前。
整个演播厅内已经完全安静了,无数双眼睛落在舞台中央这个貌不惊人的落魄男人身上。
终于要开始了。
郎斐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慢慢沈下心,开始经营情绪。
亮白色的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视野几乎变成了空白。观众和评委消失了,一些与过去有关的场景和回忆倒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干脆闭上眼睛,将自己交付给了音乐与直觉。
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摸过吉他,但指法早已成为肌肉的记忆。当琴弦的震动从指腹传到了大脑,某些情愫被真正唤醒了。
想象着瀑布与鸟的鸣叫,想象着风吹过山谷和冰雪消融的声音。
想象着记忆里美好的事,因为不多,所以弥足珍贵。
他张嘴。
唱这首,用十年时间写的歌。
当第一个音符出现,台下就开始了惊叹。
女评委手上的圆珠笔掉进桌上的水杯里,却浑然不觉。另两位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在演播厅内缭绕的歌声,温柔、澄澈、纯粹;让人无法与眼前这位额角有疤,左脚残疾,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联系起来。甚至让人不禁怀疑:就在这副饱受生活折磨的皮囊下,是否潜藏着一个与歌声相符的、真正的美人。
达人秀吸引人的真谛,就在于发掘出平凡中的惊诧。
而还有什么,比眼前的这一幕更令人惊诧和鼓舞?
这场达人秀,在第二天晚上面向全国播出,郎斐的演唱自然也包括其中。
郊外的大宅内一片漆黑,客厅里那台几乎从未被开启过的电视机,此刻却成为了唯一的光源。
男人一脸阴鸷地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综艺节目,凝视着那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又感觉到陌生的人。
他知道郎斐的歌声,知道他可以成为一名多么有前途的歌手。
才华、容貌、歌喉。
上天一度如此眷顾郎斐,或许这是对于一个孤儿的补偿。若是没有十年前的那场车祸,也许郎斐已经是俪天旗下,最为炙手可热的明星。
但是上天又是喜怒无常的,仿佛暴君中的暴君。上一秒还是恩宠有加,下一瞬间就可以毁灭一切。
十年前,郎斐被上天遗弃。
他失去了容貌和健康,也失去了继续发挥才华的勇气和途径。甚至失去了曾经优渥的养子生活。但正是如此,郎斐这个名字,也远离了成为一个公众人物的命运,远离了被所有人消费和娱乐的“明星”生涯。
但现在的郎斐,只属于一个人。
“天弃我取”。
直到前天夜里,当谈将臣在楼上的卧室里紧紧拥抱着郎斐的时候,甚至于还有过这种错觉。
这是一种恐怖的独占欲。谈将臣从未尝试过在其他方面如此贪婪而不知饕足。虽然自认从未付出过爱情,但这种独占欲简直比爱更恐怖,恐怖到甚至考虑过要将对方的身体一点点嚼碎,吞下肚子里。
电视里的欢呼声将他带回了现实。
像是突然长出了一双翅膀,郎斐正在飞走。
谈将臣向着那个醉心于歌唱的人伸出手去,指尖触摸到的却只是冷冰冰的屏幕。
如同一个隐形的樊笼。
只是,关在笼内的人,不是郎斐
33
这天晚上的录播节目,郎斐没有收看。
工作的压力,在现场录制结束后进一步加大。现在,除去继续负责丁宁的团队外,他还需要为自己的前路考虑。
达人秀的传播能量有目共睹,乐队的“龙门一跃”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效果,单曲的发行完全可以按照计划推进;与此同时,单独针对郎斐的访问和节目邀请也纷至沓来。别的暂且不提,俪天内部就已经有人提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要以艺人的身份对他加以包装。
谢晖显然也是这个意思。而他的态度更是说明了另一件事——
那天,谈将臣虽然亲口逼他辞职,但显然,谢晖并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或是行政命令。不仅如此,尽管手机一直保持畅通状态,谈将臣却不再主动进行联系。原本以为会听见的质问、反对甚至是怒吼,此刻都换做了诡异的平静。
既然敌不动,我方亦不可轻举妄动。本着这个理由,郎斐以自己身体不佳,又有儿子,未必能够胜任艺人的工作为由,暂时谢绝了转型的邀请,却一口同意了协助丁宁的乐队进行宣传。
一周后,乐队的单曲在达人秀主办方的协助下,顺利举行了首发仪式。郎斐也被要求参与其中,为此,公司还半强制地让造型师改变了他的发型和装束。
他原本“底子”就不错,身材也颀长且匀称;化妆师用厚重的粉底尽量掩盖他额头的疤痕,修整了枯干发黄的头发,焗上深且亮泽的黑色,再用刘海进一步遮挡疤痕,并显露出那双长且弧度温和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最后再为缺少血色的嘴唇施上一些自然的色彩,一番琢磨后,效果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真是山鸡变凤凰。”
一向嘴毒的小艾,也不免发出这样的感叹。
签授现场火爆,甚至还有网络上的歌迷从外地赶来。那天,用丁宁的话来形容,就是“签名签到手都断掉”。当然,这种甜蜜的负担也是很多人所求之不得的。
词曲作者的郎斐也是当日的焦点之一。甚至有不少粉丝认不出这就是达人秀现场那个潦倒憔悴的男人,也有不少人打听他是否有发行歌曲的意向,但他总是笑着说:现在的自己,更享受写歌的感觉。
这是实话。就在忙于各种采访通告的同时,郎斐开始为丁宁创作新的歌曲,有几首是根据笔记本上的旧曲修改的,另一些则是全新创作。
达人秀的现场演唱,是一种契机,一种电流,重新激活他体内对于音乐的热忱与欲望。而至于是否重拾十年前的梦想,成为一名专业的歌手,郎斐有着不准备与外人细说的想法和打算。
就在首发的这一周,乐队的新歌登上了国内公认的某流行乐排行榜,虽然只有第八名,但作为刚出道的新人组合,这已经算是意外的惊喜。而作为词曲作者,郎斐也拿到了第一笔真正通过写歌所赚到的钱。
尽管迟了十年,不过重要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丁宁的第一首单曲,在排行榜上停留了四周,最高冲到过第四名的位置,甚至一时超过了某些老资历的偶像歌手。这让很多业内耆老都始料未及。而本着“趁热打铁”的宗旨,由谢晖亲自决定,尽快发出新的单曲,并在六月底前,推出乐队的第一张专辑。
写歌逐渐成为了郎斐工作中最重要的事。前段时间,公司为他定制了一叠名片,上面的头衔也多了两条。
“作曲、词人”
这张小小的方形纸片在台灯下泛出淡淡的米黄色,看起来颇为文雅。郎斐取出新买的名片夹,郑重将它放进了第一格。
在三春工作时,他也曾经收到过一些名片,都收藏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想着其中一些可能还会用到,他便打开抽屉准备挑选着放进名片夹里。
装名片的是一个不大的纸盒,打开后,拿掉压着的几枚硬币,他发现最上面的那张,印着那个很久都没有被提到过的名字。
谈将臣。
已经过去了好几周,这个男人似乎真的放弃了与自己的联系。
郎斐将目光从名片上移开,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房间各处。
不,就算他本人不出现。这间由他所安排的公寓里,也到处都是他所布置的痕迹,就像一只华丽的鸟笼。
不得不说,这里的生活环境,的确要比以前的老公寓好上许多。不过现在,只要自己继续写歌,保证质量。收入应该不成问题,所以也可以开始考虑搬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搬家这个行为,并非真是为了让谈将臣找不到自己的下落;它所具有的更是一种象征意义,告诉谈将臣:自己已经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现在的谈将臣,或许也已经不在乎这些。
看了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钟,郎斐将初步完成的歌词存档,起身去看郎笑的动静。
由于这段时间的忙碌,他已很久没有与儿子好好相处;请来的保姆回乡过年,至今未归,小狼崽便劳烦郭叔相帮带着。对于这一老一小,郎斐心里很是愧疚,却也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也许,也许自己应该考虑结婚成家,对方可以是个带着小孩的单身妈妈,这样小狼也有个伴儿。
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取向,郎斐苦笑着摇头,还是不应该去祸害普通女性。
其实,他之所以对唱歌有所犹豫,也有这一方面的考量:若是过上了艺人赶场的生活,与郎笑的相聚时间又要大大地减少了。更不用说以后孩子上了小学、中学,疏于管教很可能会造成终生遗憾。
这是每个单身家长都会遇到的难题。
确认了小狼崽已经睡得香甜,郎斐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带上,走向客厅,准备去阳台上抽一支烟。
刚到客厅,却听见玄关处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门把手在转动。
诡异的状况让他心头一愣,随手抓起烟灰缸过去查看。就在这时,大门已经被人推开,外廊的感应灯照出一个身穿大衣的高大身影。
34
“你怎么会……”
郎斐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买下的公寓,当然有钥匙。”
男人转身将大门重新关上。
说着,他毫不客气地登堂入室,两三步就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外套上散发的寒气,让温暖的室内也陡然阴冷起来。
“恭喜,最近业内都在谈论你和你朋友的事。”
谈将臣将在街口买的一叠报纸随手丢在了茶几上,最上面的是娱乐版,第一眼就可以看见郎斐的照片。
看着那张经过了精心化妆,已经有些不那么真实的面孔,郎斐不由得回报以一声苦笑。
“那也要恭喜谈老板您了,归根到底,大家都是在为俪天工作。”
他知道谈将臣是不喜欢这个称呼的,但是此刻,他偏就是想要激怒他。
谈将臣果然皱了皱眉,却没有发作,只是压低了声音纠正道:“我要的是,我要你只为我工作。”
“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谈的。”
郎斐态度坚决。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只有你才知道的人。如果我消失了,自然会有人替我报警。所以除非你准备好犯法,否则别想再像上次那样绑架我。”
他又补充:“给我一个银行账号,我会把五万元,以及之前的所有钱都还给你。还有,我也会搬出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