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脸心不在焉,“你是仙帝,我现在是阶下囚,又怎可等同视之。”
谢静流神色尴尬仍欲辩解,男人轻声吩咐道,“拿笔来。”
刚落成的笔墨被划去,飘逸的字体龙飞凤舞在整张纸上划过。一气呵成毫无停顿,仿佛每个字都早已在胸中斟酌良久。他没写一个字,谢静流的脸就惨白一分。等男人放下笔时,他的脸色已经勃然大变。
“师父这未免太重了。”谢静流神色慌张,握着判书的指节隐隐发白,“从来没有过如此重的刑罚。”
男人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倚着窗框赏景。墨色长发垂在肩头衬着苍白的肤色流露出一股带有死亡气息的消颓却有着惊人的美丽。尽管早已看惯了这绝世的容颜,谢静流还是免不了呆滞片刻,“师父,是不是稍许改改?”
男人抬起眼皮扫他一眼,“若刑罚不重你这新立的仙帝又要如何立威。”
“沙利墨已发誓要让我悔不当初痛不欲生,若我未死恐怕她不会善罢甘休。她是你生母,我走以后自不会为难你。”见对方呆立的样子摇了摇头陷入沉默。
良久谢静流咬着牙齿说道,“师父做的如此之绝恐怕不仅是为了我吧。”
男人挑眉对他如此挑衅的语气也不气恼,轻声说道,“新砌成的土墙塌了一角和曾经固守四方却只剩断墙残垣的城墙想比哪样更入得了人眼。我若一直高高在上,你师弟永远是那个被唾弃之人。如今我抛下虚名反倒落得自在。”
“如今仙界对师父多有毁誉之词,师父竟丝毫不在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为了檀静岩今后的名誉甘愿自己抹黑自己被人踩在脚底。
“我声名扫地又如何。”男人站起身一只手按在谢静流肩上,“我杀了你父亲,我知你心中有怨怼。”他闭了闭眼,“你若是有什么怨言,直说无妨。”
谢静流怒极反笑,“我能有什么怨言,你们一个个为了所爱的人心甘情愿赴死。我这等俗人又怎么能留得住你们!”
男人愣了愣,嘴角的弧度像是一个极浅的微笑,“你若不了解我和你父亲的心愿又怎会心甘情愿代替原晴坐在这张宝座上。如此局面虽不是你所愿意看到的,但你心甘情愿为你想守护的人做出牺牲。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谢静流别开眼,眼圈微微泛上一层红色。
“我走以后照顾好静岩。”男人微微皱起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如果你们两……代我照顾好他。我上了诛仙台后,狐狸如果愿意解除身上的契约,你送他回青丘。狐王不会难为他。”
“还有一件事。我早年曾在自己身上下过一个上古法诀,不想在世上留下太多有关我的印记。我走了以后,法诀会开始生效。如果不出意外,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会被抹去。除了拥有足够仙力看破法诀的个别人以外,没有人会记得世上存在过这个人。至于静岩,我会对他单独再下一道仙诀。”
谢静流听得瞠目结舌,“既然早知道不会有人记得你,何必做的这么绝。”他永远记得男人杀了原晴之后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复敬畏,有的只有鄙夷和轻蔑。像是看到曾经一直高高在上的美玉终于坠落尘埃,连破碎的瓦砾都不如。
男人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我没想到我也有不相信自己的时候。我千算万算唯独害怕那道法诀不能生效。一招棋错,步步皆是凶险。我不能拿你师弟冒险。”
男人抬手将那一纸判书放入他手中,“现在你觉得这判决如何?”
谢静流深深弯下腰,“弟子……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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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男人走后,留在檀静岩这里的狐狸一天比一天焦躁整天挠着结界的入口,不停用脑袋去撞它似乎是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本该利用一切机会耍弄嘲笑狐狸的檀静岩也没了心情,男人的离开就像是把他的主心骨一起带走了。每日呆坐着脑海中尽是过去的回忆。
他甚至期望狐狸的愚蠢行为能够成功。或许衍华的结界并不牢固,又或许哪个过路的大仙看见把他们给放了。如此一来,脑子里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越发的精神恍惚了。
这一天狐狸就跟发了疯一样的拼命对着结界又是抓又是挠,两个眼圈通红身上的毛全炸开了。檀静岩就是再精神恍惚也被它给吓醒了,赶紧把它从结界边上扯了回来抱在怀里。
狐狸还是不安生,又是嚎又是咬的。檀静岩拎着它脖子武力镇压,别说狐狸那么焦躁,连他都觉得浑身上下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从灵魂深处被抽离。
这种焦躁感慢慢演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他定了定神知道有这种预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看了一眼躁狂的狐狸,他运气全身的仙力向整个结界中最薄弱的一处轰击。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响后,檀静岩被反弹的仙力高高抛起,喉间漫上一丝血腥味。
狐狸揉揉眼睛,拔腿飞奔到他身边,估计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檀静岩抄手把它抱在怀里,直勾勾盯着结界上的一处。
“你胡闹什么。”
他没有自不量力到认为自己能解开衍华的结界,即使不成功至少宁止和衍华其中有一人会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注视着衍华铁青的脸色,不由暗自庆幸到自己运气不错居然把衍华给骗来了。
偷偷瞟了衍华几眼,他敏感地发觉衍华今天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一把拎起狐狸作挡箭牌道,“它闹腾。”
衍华瞥他一眼,显然是觉得他蹩脚的谎言一点信服力都没有。“有话快说。”
“阻止我师父。”
衍华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怒气,“你以为我没有试过?”
檀静岩愣了一下,似乎是被衍华如此大的火气更震慑到了。很久以后他才从宁止口中听说了衍华为了阻止他师父极端的行为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其中就包括永远被禁锢在昆仑山不得离开。
不过眼下一人一狐都被他给煞到了,望着衍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檀静岩心里就跟擂鼓似的。狐狸本来好好地团在他脚边,突然抽搐了一下,浑身散发出诡异的红光。
檀静岩觉得脑门就跟被人突然用棒子捶了一下似的,一瞬间天旋地转。即将不省人事之际眼角勉强能看见的是衍华蓦然变得悲伤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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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的檀静岩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划下。由于多日昏睡,后脑勺阵阵发疼。睁开眼,许久未见的亮光刺入眼帘,迎着逆光泪水不住地往下掉。一道模糊的身影立在床边,他微微弯下腰欣喜道,“终于醒了。”
第七十四章:承诺
白毛团欣喜的脸庞映入眼帘,他凑上前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高兴地咋呼道,“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一连睡了七天,我们都要以为你就要这样长眠不醒下去了。”
檀静岩白了他一眼,这只兔子嘴里就听不到好话。一手撑起僵硬的身体艰难地往床下挪动,一旁的老蚯蚓赶忙快步上前扶住他。“老爷缓缓,睡那么久骨头都硬了。”
“缓什么缓……”檀静岩猛地往前大跨一步,瞬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往边上滑了一下。浑身的肌肉都在控诉它们睡了七天是有多么不愿意运动。老邱脸上挂起一抹早知如此的笑容搀扶起他。白毛团则老练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瓜子边嗑边看热闹。
檀静岩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自顾自看戏的白毛团,难以想象这就是刚才两眼通红陪在他床前的好亲友。白毛团又麻利地啃了几枚瓜子捂着腮帮满脸忧愁,“嗷,我的牙。”
接着他就看到狼言一路畅通无阻地从门外托着一大果盆的瓜子无比顺溜地飘到白毛团面前,“宝贝无聊了吧。我特意去人间买了点玫瑰瓜子。”
白毛团捂着腮帮无比幽怨,“好像啃多了,腮帮子好酸。”
狼言立刻打了个激灵谄媚地哄道,“我去拿两块冰块给你。”
檀静岩默默把白毛团从前各种不靠谱拿出来比对一番,得出结论自己昏睡的几天这厮估计估计就一直在边上嗑瓜子摆弄自己玩。刚醒来时的那点感动瞬间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沉吟着开口道,“你知道冰窖在哪?”
“那是自然。”狼言顺口说道,“出门左转,再……咦,你醒了啊!”痛心疾首的目光仿佛在控诉他怎么不再睡会儿给他和白毛团制造机会。
檀静岩板着脸幽幽说道,“托你们俩福,我现在还真想睡会儿。”谁来把这对混球给拖走。
白毛团没心没肺地嚼着一个糯米球回头对狼言说道,“这不会是睡傻了吧。本来就不聪明,要是再傻下去……天哪。”
老蚯蚓终于看不下去了,轻咳两声道,“白公子你少说两句。至于狼公子,这个……”你一个不相干的天天赖在我家是怎么回事。
檀静岩实在没力气跟白毛团继续争辩,他一个睡了七天的人实在没心情去跟这只一天不磨嘴皮子就屁股痒的兔子闹。他真怕一个冲动饭桌上多一道红烧兔头。勉强缓和了一下怒气。装出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样子问道,“我师……不对,檀寂流那个臭小子哪儿去了。”对,就是那个无耻无赖没死前害他担惊受怕死了以后又主动跑到他家门口等他乖乖掉进虎口的混蛋。不要以为做了个梦让他想起从前的事自己就会把他当菩萨一样供起来。这家伙重塑仙胎现在毛都不是一个,哼,师父,他从前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还被他吊起来打屁股呢。谁怕谁啊,这家伙要是不肯乖乖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他就,他就……想起上辈子檀寂流他老人家那张寡情冷淡的脸,檀静岩瞬间萎了。算了,勇于承认错误还是好的,他就既往不咎勉强原谅他一下好了。
白毛团脸上扯开一抹诡异的笑容,从檀静岩看来更像是讨好和算计的结合体,“檀,檀大仙?”
檀静岩被他一句马屁拍得从头舒服到脚,这只兔子什么时候那么识抬举了,“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
白毛团睁大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说的是檀寂流檀大仙。”
“他又怎么了。”檀静岩阴测测眯起眼,这只混球兔子,有空一定收拾你。
白毛团搓了搓手表情分外猥琐,“没想到没想到。寂流这孩子我从小看他就与众不同,恩……”他打了个嗝愣,“相当与众不同。帝君称他是来历劫的大仙,就在你昏睡的第二天恭恭敬敬把人请走了。”他兀自嘿嘿傻笑几声,“就住在帝府后面的那座大宫殿里。”
檀静岩低低应了一声,猜测是谢静流恢复记忆把他老人家给请回去了。“他有留下什么话没?”
白毛团摇摇头,“这倒是没有。倒是狐狸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都卷走了。”想起那天狐狸那个黏糊劲,他和老邱一冲动就眼泪汪汪把家里所有的口粮都给它当零食带走了。小东西歪着脑袋留给他们两根感激的尾巴毛驮着比它身体还大的包裹撒开脚丫就跑了。“哦对了。”他猛然想起什么,“他走的时候下着大雪,三界的花全开了。恩,还有,日月同辉。蛮好看的。”
白毛团一副谄媚样,“你看人家历劫的大仙就是跟我们不一样,搬个家都那么大手笔。你说他小时候我们待他也不薄,会不会给我们升个官封点赏什么的。檀,檀大仙从小就跟衍华上仙关系好,给点灵丹也好啊。我听说衍华的丹药那是……”
檀静岩迎头泼他一头冷水,“你指的待人不薄是说寂流小时候你把他塞菜篮子里的事?”
白毛团咂吧一下嘴,“至少后来还是不错的。”老蚯蚓立刻投去怀疑的目光。
檀静岩白了他一眼,往门外走。白毛团不停在他身后咋呼,“对对对,你赶紧找他去叙叙旧。多聊聊以前的事,多聊聊我!”他扯着嗓子叫唤。
去神霄玄清宫的路可以说是熟悉也可以说不熟,尽管这是他梦里魂牵萦绕的地方,事实是他一次都没来过。他花费了点时间摸索出条最远的路,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够留出点让他理出思路。结果是越理越混乱跟个毛线团似的尾端还打上了死结。
檀静岩到的时候天上还飘着小雪,大老远就瞧见一个身形跪在雪地里。他小心翼翼走上前轻声道,“师兄。”
谢静流抬起眼眸,眉梢上沾着细碎的雪粒。“来了啊,进去吧。”
“你跪着干什么。”檀静岩迷惑不解,照道理不应该是其乐融融重叙师生之谊吗。
“我自觉有错,跪着心里好受点。”
檀静岩伸手拽了两下没拽动,一脸纳闷陪着一起跪了,“你犯什么错了。”
谢静流看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和沙利墨暗谋,差点杀了师父。”
檀静岩怔了一下,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屡次被沙利墨追杀不是运气背而是压根就被人卖了。“为什么。”
“你说呢。”谢静流苦笑,“如果事成,沙利墨愿意约束魔界永不为难仙界。”
檀静岩挑眉,心想这块肥肉也够大的难怪连谢静流都要上钩。“所以他就罚你这样跪着?”
谢静流低下头,“是我自己甘愿领罚,不管师父的事。”
“那也不能怪你啊。”檀静岩突然为他师兄打抱不平起来,“要不是他擅自做主抹去我们俩记忆能有这事吗?还不早早把他供起来啊。”
谢静流深深看他一眼笑了。“我并未公布师父和我们的关系。所以你们俩……”
檀静岩红着脸咧咧嘴,为什么听他师兄的话外音觉得自己平时是十分的瞎狗眼,仔细想想和檀寂流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怎么一个两个看他的眼神都暧昧到诡异。
“赶紧进去吧。”谢静流对他挤挤眼,“我再过一会儿就走了。狐狸这两天不太安生,你快去。”
檀静岩听了他的话立刻打了个哆嗦,狐狸有多闹腾他最清楚了。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书房的门,房间里的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作画。
檀寂流在画画,狐狸一个人闷得慌正团在桌上充当镇纸。檀静岩眼尖地瞄到一只爪子很可疑地搭在砚台上,再往边上一瞟。簇新的上好宣纸上一个个墨色爪印张牙舞爪。
狐狸很无辜地抖抖耳朵,抬爪子往纸上擦了擦。檀静岩眉头一跳,已经在思考事后的清洁问题了,这么个黑乎乎的爪子要怎么洗才干净。
檀寂流停下画笔显然也意识到了狐狸的问题。狐狸不好意思地用爪子揉揉脸讨好地蹭蹭主人。他皱眉揪起狐狸,“让你师兄带它去洗干净。”
檀静岩咧嘴一乐,“你不生他气了?”一把抱起不情愿的狐狸往门外扔,“师兄!寂流让你洗干净它!”隐约听见门外有一声哀嚎。
“都想起来了?”对方轻声问道。
檀静岩下意识点点头,昂起头理直气壮地直扣桌子,“必须道歉!你上辈子做的事实在太伤人了!简直是自说自话!”要是放在从前自己绝对不敢跟男人这么叫板,可是如今檀寂流在他家白吃白住那么多年,自己眼睁睁看着他从一副软弱可欺的样子成长成现在这副模样。要说敬畏……那真是一点都没有。就是还有点怕。面对对方投来的目光,声音立刻低了下去,“怎么你还有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