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天狼甩掉汗水,迎了过去,习练后浑身乎乎冒着热气,知无玥叹息笑着摇头:“任得医术再是高明,也耐不住你这般折腾。
”
隗天狼却也笑了:“先生见笑了,像我这般的蛮人,总是闲不下来。”
知无玥转身入屋,将清粥放置桌上,吩咐道:“快些吃了。我待会带你到后山沐浴。”
“沐浴?”
此时隗天狼上身无衣可着,只好披了一片麻布,胸口上横裹了布条,几日下来也没仔细梳理头发刮理胡子,这时模样当真似个
浪荡游民。他倒是无所谓,反正军行紧急时,半月不洗也是常有,便没在意身上的味道。
但练过拳后,汗水黏湿,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听他这么一说,便连忙端起粥碗呼啦呼啦喝掉粥水。
知无玥不觉好笑。
本以为这个男人身在军戎,必定是个暴躁难与之人。记得那日在竹林,看到这个在人尸之中的男人,旁边倒插在地的刀沾满血
腥,穿胸而过的剑、嘴角浓黑的血渍,死尸般坐在竹树下,似一只从地狱最深处爬上来的恶鬼。然而谁又能料到,脱下战甲的
男人,率直简单,可说无所欲求,清寡粥食从无怨言,解毒换药也不皱眉,平日任其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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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无玥在前引路,原来屋后不远处的山中有一眼冷泉,泉水清凉冰冷,平日知无玥便在此泉取水饮用。泉眼下一汪清潭,碧绿
清澈,倒映日月,在这大山之中凸现灵秀。
“好地方!”隗天狼忍不住掬水一捧,洗了把脸,果然爽快,当即脱掉衣物跳入水中。
畅游片刻,便见知无玥在岸边唤他,扑腾潜入水去,至岸时似游鱼般破水而出。
水花溅在岸上,弄了知无玥一身。
“你——唉……”
放下屠刀,除去战甲的男人,居然还有这般顽童心性,知无玥无奈之中,隐约有一丝痛惜。
天子衰微,各国诸侯拥兵自重,为称霸业,烽火连天,中原大地没有一寸土地能避开兵靴踩踏,战车碾轧。谁又能懂,那些手
执兵矛,长年走在战场血腥之中的士卒,或许不过是个寻常百姓,是家中的慈父良夫,他们所想,不是什么称霸中原,只是能
够看到家中燃点的一盏油灯。
眼前这个男人,他胸前挂着的信物,在生死垂危之际仍牢牢握在掌中。便是这一缕牵挂,硬是将他留了下来。
“过来,我替你修修面吧!”
“好。”隗天狼翻身仰在潭边,头枕在岸上,任他所为,“尽可剔去。”男子十六蓄须,盖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之由少有损毁,但隗天狼在沙场之上跌打滚爬,胡须长了容易卷搅沙泥,他嫌着麻烦,便总是剃掉。
见他如此爽快,知无玥反而笑了,他拿过青铜剃刀,笑道:“你倒是放心,便不怕我心怀不轨?”
隗天狼早是闭上双目,凉水透心,尽展四肢。
“先生若要杀我,何必大费周张?少给次药便行了。”
潭边徐风习习,倒影之中,乃见一名面容清雅的男子微微垂首,眼神专着,在他身下,赤裸全身的强壮男人在水面与倒影之间
沉沉浮浮,岸边丛丛紫丁小花,报春而绽,没有再多的修饰,却足以让这一幕入画。
未几,隗天狼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干净利落,露出刚毅的唇线,觉得知无玥的手离开了,他便睁开眼睛:“有劳。”翻过身来摸
了摸光洁的下巴,“先生好手艺。”
“熟能生巧罢了。”
“先生可是曾经从戎?”
知无玥手中一顿,脸上有些不自在,并不答复。
隗天狼目光如炬:“我见先生家中挂有长弓。”
他的眼神过于犀利,近乎侵略的霸道,知无玥皱眉道:“山中野兽腾跳灵活,不用弓箭,难道徒步追赶不成?”
隗天狼盯着知无玥一双手:“先生指上有经年厚茧,天狼所知,唯有长年习弓者方得此状。先生何必瞒我?”
知无玥腾然站起身来,面上神情冰冷,眼中难掩怒意。
“一介山民,离世独居,不过是想求个清静,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言罢拂袖而去。
隗天狼愣在水中,愕然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几日下来虽是辛劳却也不曾见他发过脾气。
忍不住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他刚才语气重了吗?还是说犯到了他的忌畏?想起以前赵盾曾说过他做事过于执着,只认死理,对
人总是不留余地。
看到潭边留下的衣物,显然是赶急做出来,虽是粗糙,但至少可作裹身。
知无玥救己一命,更收留他在家中养伤,自己却以语相逼,实在不该……
冷潭一事后,知无玥并未恶言相向,只是面上多了三分隔阂,除了服药换布,便不再与隗天狼多说一句。
隗天狼也是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哪有人敢给他作张冷脸看看,如今偏偏就是有人不买帐,闹得他是抓破头皮也
想不出法子。
这日知无玥捧来草药,要替他换药裹伤,隗天狼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动作虽说不重,却像在扎草人一般,不禁心中微恼。
“先生若是不想见我,天狼明日便走。”
知无玥手中一顿,抬头对上隗天狼微带懊恼的眼睛,不禁叹息一声,手上动作利落,替他裹好伤口,却不言语起身便走。
“知无玥!”
隗天狼一跃而起,窜出门去拦在他身前:“若是我之前言语得罪,你责我打我也好,何必这般一言不发,零碎着惩我?!”
知无玥站在原地,屋外轻风吹起袍摆,修长身躯似高山冷杉,清雅骄傲,不可攀折。
隗天狼脸上神情执着,韧铁般的身躯矗立在前,不肯错开。若是今日不得答案,他是不会罢休了。
未了,知无玥垂目。
“我并非恼你。”
风吹走了他嘴角泄漏的叹息。
“再过两日,你的毒伤便会痊愈。”他看向隗天狼,褪去隔绝世人的淡漠,仍是那个温厚纯良的男子,“我为避兵祸,藏身山
中,世事早不过问。救你也是因缘际遇,十日之谊,若相交太深,多了牵挂,我怕自己再生执念。”
隗天狼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自己离开之后,这荒无人烟,只闻鸟兽嘶鸣的山中便只遗下知无玥孤孑身影,当即心头一紧。
“你跟我一起走。”
知无玥苦笑:“兵祸无情,我不想再看尸山累累,遍地血腥。”只有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的人,才会生出这般厌世的麻木,再
坚硬的盔甲,挡得了锐箭长矛,却挡不了渗入肺腑的死亡气息。
“生在乱世,便由不得你我选择。”
知无玥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同类的气息,同样是沾满鲜血,同样踏过无数尸骸,或许便因为如此
,那一日,他救了他。
他摇头:“武乃止戈,非为杀戮。无玥自知无能,唯有隐入山林,只想这世上,能少一柄杀戮的刀。”
隗天狼却是目光坚定,铿然说道:“我不懂这些大义。我只知道,唯有灭尽诸侯,方能止戈。”
“你——”知无玥眼神一厉,他的想法如此暴戾残忍,却又简单直接,当真似一头最凶蛮的野狼,屠戮一切,以杀止杀。
此人再入战场,必将生灵涂炭。
知无玥握紧手掌,不过一瞬,他动了杀念。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自嘲一笑,自称方外之人,怎还放不下尘世杂念?
隗天狼何其敏锐,怎会察觉不到他脸色变化,一现即逝的杀意,他非但不退,反而一把拉住知无玥。
然知无玥已经恢复常态,温然笑着,指了指他隐在胸前微微突起的物件。
“我想这个人,不会让你这么做。”
邯邱……
隗天狼错愕。
“会关心旁人,便是有慈悲心,这样的人,又岂会任你背负杀戮天下之名?”看隗天狼恍然神情,知无玥退开两步,“你我殊
途,各有相持,再论下去也是无益。”远处林海沙沙,似吹奏送曲,“再过两日,我便送你出山去吧……”
第六章:狼虎师,噬人血。扬鞭马,踏残阳。
之后两人便再也不曾作过深谈。
知无玥仍是那个温和诚挚的人,也不会似之前那般淡漠相对,然而隗天狼却觉得他与他之间,仿佛隔上了一层厚厚的墙壁,他
不明白为何如此,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
他可以诉诸武力,将巨大的城墙整片拆下来,然而他却无法击破人心里最为坚固的围墙。
日升月落,两日时光转眼便逝。
隗天狼身上的毒已然除褪,仅剩伤口尚未完全痊愈。
大清早,知无玥拿着一个小小包裹,交到隗天狼手中。
“里面有祛毒的药方,你回去每日煎食一服,再过半月便可尽数痊愈。至于伤口,我想你军中也有刀伤良药,回去记得勤换,
若泡了脏水,需以清水冲洗干净,否则伤口溃烂,延缓伤愈。”
隗天狼一一点头,接过包袱。
知无玥看看天色:“我们走吧。”
二人离开了知无玥的处所,攀过两座山岳,穿过洞穴,走了至少二十里路,几乎到了傍晚时分,才走到一座山头,在这山头之
上,可看到远处连绵兵营。
知无玥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我送你至此,就此别过。”
隗天狼看着他,然后慢慢点头。道谢的话说过了不需再言,告别的话伤人也不想说,此刻他居然想不到可以说的话。
知无玥微微一笑,拱手告辞,便转身往原路折回。才走出五步左右,忽然停住,叹息一声,道:“我知你已记下来去的路,但
过了明日,我便会离开。”
隗天狼不禁一惊,他确实在路上暗地留下记号,只要他再入山中,必能找回知无玥所居之处,他并非有意打扰,只是十日的照
顾,不禁对这个总是善意相对的男子产生了相惜之意,他不想一别无期,故有此为。却想不到知无玥如此绝决,宁愿搬离原居
,也不愿相见。
瞪着知无玥颀长的后背,隗天狼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咬牙的怒意。
“你不必迁离。既然你不愿再见,我隗天狼也非不识好歹。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听着身后大步离去的脚步声,地上枯枝被恶狠狠地踩断,可知离去的男人满身怒意,难以宣泄。
知无玥站在原地,良久,方回过身来。
林中早已没有隗天狼的身影。
树上小鸟轻鸣,林间灰兔跳跃,离世的平静安宁,此刻他身在其中,心却难再平和。
他慢慢地走,直至回到家中,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柴房空无一人,只留下草药的苦涩味道。宽敞的屋外,小小麻雀肆无忌惮地蹦跳展翅,唧喳吵闹,不会再有人用虎虎的拳风将
它们吓得四散奔逃。
知无玥推开门,走进屋中,侧面的墙壁上,一副蓑衣下露出了弓脚。
他拨开蓑衣,取下那张放置多年不曾拉启的长弓,还有装满利矢的箭桶,他抽出其中一支,乃见利箭并非步兵常用之木矢,乃
是油绿竹身,锋锐尖矢非以金为,实属少有。
突然他弯弓搭箭,猛然回身弹弦发矢,乃见绿光急骤,快似流星,外面“唧!”“唧!”两声,登时群雀轰然飞散。
知无玥慢慢仰头闭上双目,耳边,仿佛传来了急密的战鼓声。
百步外的树干上,竹箭锋尖上钉住了两只小麻雀,均是贯穿双目,毫无偏差……
******
隗天狼回到军营,迎上来的邹延一副如获大赦的神情。
早前他带人顺着隗天狼留下的记号找入竹林,却只见遍地尸骸,连韩路也横死当场,四周有楚国士卒亦有晋国兵丁,可见隗天
狼确实追到了人。一柄血迹斑斑的战刀插在地上,还有大滩黑血,天狼将军却不见踪影。
莫非遭人掳走?
他当即回营派出探子到楚军营外查看,但见楚军军中并无异样,更不似俘虏敌军主帅那般欢腾卓越。
如此看来,也许天狼将军并未被俘,可如今他身在何处?
眼前战事迫在眉睫,邹延不敢擅自离营,只好派出将士暗地寻访。所幸十日之久,奚稽未有大举进攻,只是偶尔作佯攻,或是
阵前操演。
闻得韩路背叛,邹延大觉吃惊,韩路此人虽非主将,但在军中声望极高,想不到居然投敌叛国,仔细想了不禁冒了身冷汗,若
非他急于求成暗害隗天狼,当真到了战场上,才倒戈相向,岂非危殆?
然隗天狼只是将这事情交代了,便再无提起。
他坐在中军帐内,此时帐中只有邹延一人。邹延见大将军回来,本想立即知会下属众将到中帐议事,但隗天狼却是不允。
听过邹延一一讲过他离营后的军情,隗天狼皱眉看着沙盘,沙盘上两军势均力敌,势成鼎足。但沙盘之外,河中之外呢?
隗天狼冷笑:“明知晋军无帅,如此良机,却不进攻,奚稽这十万大军,只怕是个幌子。”
邹延闻言一惊:“将军的意思,楚军无意相斗,旨在拖延?!”
“他拖住了我十万大军,晋邑必然空虚,此时若秦国出兵,取道凤翔,过泾河、白水,饶过我军,便可直取新田。如此一来,
我十万将士腹背受敌,必受重创。”
邹延脸色大变,默想片刻连忙说道:“将军是否打算马上撤出河中,回师护邑?”
“只要我们一动,奚稽必会趁机截杀。”
邹延盯着沙盘前思后想,仍是不得其法:“将军!莫非便要在此束手待毙?!”
隗天狼眼中凶光大盛:“晋邑要护,这晋楚一战也是要打。”只见他手指摩挲箭枝,慢慢看着沙盘,“秦楚之盟,不过是利之
所驱。十万大军的幌子,代价不轻,若说最后只教秦国得了好处,想那奚稽必不甘心。”他忽然咧嘴一笑,两颊上弯弓般深刻
的笑弧教他看上去像个顽童,“他只道我中毒已死,如今晋军无帅,大好时机,他应该忍耐得很辛苦了!邹延,你去抛点饵食
,让他莫要忍耐了。”
然而邹延却清楚地看到,在隗天狼的眼中,冷酷的残忍。他随军多年,跟在隗天狼身边也有五年之长,而始终,未曾习惯这双
狼眼不时泄露的兽性,稍一晃神,便会错觉自己跟随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头专嗜鲜血的野狼……
后背嗖嗖发凉,但他还是挺直了军人的腰杆,拱手应道:“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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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楚军之内,奚稽与众将正于中帐议事,忽然有探子来报,道晋军兵阵有所异动。
奚稽大为吃惊,一时想不到晋军有何打算,连忙带着几名副将在后军观阵,只见晋军左军、右军不动,中军却缓往后移。
奚稽身边一名副将愕然道:“莫非晋军要退?!”
其余各将亦是奇怪,却闻奚稽哈哈大笑起来。
“想不到没了隗天狼,晋军便如此胆怯!”
众将奇怪,两军未战,大将军又怎会知道敌帅已死?
奚稽看着晋军缓缓后撤的阵形,道:“传令下去,全军进攻!!”
有将士有所疑虑,忙道:“大将军,恐防晋军有诈!”
“哼。”奚稽一挥袖,冷道,“要我楚国强师只作掩护,秦军取晋邑,便是胜了,也只是便宜了秦国。我得密报,乃知隗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