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来,将十数兵丁斩翻在地。
形势瞬时逆转,隗天狼只觉得胸前逐渐濡湿,撕裂的痛楚扰乱神经,鲜血流出体外,但一种异样的麻木却逆向而来,蔓延至四
肢。
中毒?!
隗天狼一个踉跄,双手扶拄刀身,勉强稳住身体,慢慢抬头,怒视叛将韩路。
那韩路枉生得一派端正模样,站在自己部下的尸骸上,足染鲜血竟无半分愧意。
“隗天狼,你一定非常奇怪,我为何要叛晋?”韩路看着隗天狼一身狼狈,穿胸而过的剑尖上泛有漆黑,那是他为这头野狼预
备的毒药。他知道,野兽过于可怕,必须赶尽杀绝,容不得它半点反噬机会。
隗天狼无力回答,眼睛受毒性侵袭逐渐迷朦混乱,连扶刀的手也渐渐脱力,若非有刀身扶持,只怕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就要栽
倒。
“我为晋国立下赫赫战功,却只得国尉封衔!可那些士大夫不过阿谀奉承一番便有爵位封邑!如此薄我,韩路不服!!”
韩路眼中全是权欲疯狂,对于隗天狼更是恨之入骨,“隗天狼,你不过是晋公从路边捡回来的野狗,凭什么得公主青睐,又凭
什么骑在我头上?!你——该死!!”他抡起长剑,朝毫无招架之力的隗天狼头颅砍去。
岂料看来虚软的身躯突然弹起,如同捷豹跃窜迎面冲来,隗天狼左手顺剑势逆行,大掌如锁钳住韩路咽喉,右手长刀一送,利
落无比穿入韩路左胸,刀劲狂猛,乃至破开他身后粗竹,就听“喀喳”脆响,竟将那叛将韩路生生钉在竹上。
韩路立时毙命,死前的难以置信仍残留眼球之中。
隗天狼啐了口血沫,面无表情看着那死人,缓缓说道:“就凭你杀人不够快。”言罢,他徐徐回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奚
稽身上停顿,左臂反转慢慢抽出长刀,身后的尸体顺了竹树滑坐在地,被拧断脖子的脑袋扭曲地歪侧一旁,如此凄惨模样,足
让一众楚兵胆战心寒,仿佛那把沾满鲜血的长刀,下一刻便是从自己身体里抽出去。
眼前不过一人,且被利刃穿身,血流一身,但即便如此,却无人敢上前半步,靠近这个凶悍如兽的男人。
“咳——”隗天狼突然一声闷咳,喉咙咕噜一声,喷出一口黑血,然后抬手随便擦了嘴巴,朝奚稽咧嘴一笑,森白的牙齿带着
腥气,更似嗜腥的野狼。
天边隐有微光升起,探入竹林的逆光中,一身腥血的男人仍是屹立不倒。
奚稽却知此地在晋军势力范围,日一出,大地光明,难以匿踪,再逗留下去于己不利,他看到隗天狼口中吐出的黑血异常浓稠
,知他毒入脏腑,又受利剑穿身重创,命不久已。便无意再作纠缠,“天狼将军,告辞了!”罢了转身离去。
楚兵护在奚稽身后,戒备地看着隗天狼,防他发难,且退且走,渐渐在林中隐去身影。
脚步声远去,山林恢复平静。
屹立的男人突然往后一个踉跄,伸手勉力扶住身旁竹树,慢慢坐下。韩路的毒确是精心炮制,狠辣无比,如今毒早已遍走全身
。击杀韩路,不过是强弩之末。
隗天狼只觉眼前一片迷糊,竹林光影重重叠叠,天旋地转。
想起自己追踪奚稽,虽沿路留下记号,但邹延要寻来,还得花些功夫……只怕找到他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穿胸的剑碍事得很,可他已无力拔出,只有侧膊靠在竹下。丢掉手中长刀,撑了最后一丝气力,摸入衣下,抓到那块沾了暖热
体温的硬物,牢牢攥紧掌中。
邯邱,我无法遵诺了……
第四章:山中隐,方外壤。且随意,世事忘。
他走在漆黑的沼泽上,泥水黏腻拖住他的脚步,走得非常艰难。
手里的刀也异常沉重,倒拖在泥沼中。
无边的漆黑,无论朝哪一个方向,都似没有尽头。
但他仍然迈开踉跄的脚步,向前走着。
因为他知道,在战场上只要停下脚步,死亡便会追上来,毫不留情地掳走人命。
他走过的道路两旁,是一个个塔形的土堆,高耸突兀。覆土之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枯骨。战败阵亡的将士尸骸,被胜利者当
作一种武力的夸耀,堆砌在路旁,封土成冢,筑为“京观”。
凄风割面,耳边响起的,是亡魂不甘的嘶鸣。
然他总是一个人,穿过无法数清的尸体,从不回头。
在前面,他仿佛能看见都邑后殿,桂花香飘,绿影之中,蓝裙缥缈。
胸口好像坠了巨石,无比沉重。他低下头,看到坚厚的盔甲不知何时裂开了一个大洞,皮肉被撕裂,肋骨被打碎。
突然路旁一座土丘上,一只骷髅手臂破土而出,爬出一个盔甲破碎、满身腐俎的士卒。便像听到了战鼓的号召般,道路两旁的
京观纷纷破开,从里面爬出一个又一个战死的尸骸。
他们疯狂地朝他涌来,即便他挥刀斩断了尸体,无数的亡骸仍前赴后继地扑上来。
亡骸抱住了他的身躯,从盔甲裂开的洞里拖出鲜血淋漓的脏腑。
足教人魂飞魄散的恐怖情景,他却只是冷笑,任身上挂满累累的尸骸,任四肢五脏被蚕食吞噬,他迈出步履,带着一身的血腥
,仍旧往前走去……
******
意想不到的是,他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睛,看到低矮的茅草屋顶。
不知道身在何处,但至少,知道自己还活着。屋外沙沙雨落声,凉飕飕的风穿堂而入,冻得很。
他想起身,却发觉四肢乏力,连动个指头都嫌费力。胸口毒伤麻木的地方,如今疼得头皮发麻。有痛觉,便是散毒了。是邹延
找到了他?
寒风夹着屋外的水气卷进屋里,吹在身上,就像在冰窖之中,冻得教人磨牙。怎么连条被子都不给盖上?
他闭上眼睛,凝聚了些力气,终于攀着墙壁勉强靠坐起来。低头一看,登时给愣住了。
难怪冷得够呛,除了胸前裹着伤口的布条,他根本是一丝不挂,片缕未着,岂会不冷?若非他长年身居军旅,饱经磨练,皮肉
韧实得很,只怕早就抖作一团。
心中念动,连忙伸手摸了胸膛处,察觉挂在胸前的东西仍在,方才松了口气。
“邹延……”他唤出声来,嗓门沙哑,干涸得厉害。
没有人回答,他打量四周,见是个狭窄的茅草屋,墙角放着镰斧等器具,而自己适才躺着的也不是什么高床软枕,而是堆在地
上的干草。
透过随意用木板拼叠的门隙,看到屋外苍翠的绿意,群山连绵,哪里还有什么军营的影子?!
这是何地?!
遭楚军俘走?
却又不像,手脚并未加有镣铐,像奚稽那样的人物,也不见得会为敌军将帅敷药解毒。
那是何人将他带到这种深山野岭,此人又有何企图?
心中疑团重重,却比不过喉咙干渴,肚皮打鼓来得紧急。
隗天狼自己是食量极大,在他的天狼军中有个铁规矩,饭,必须吃饱。饿了肚皮,腿脚发软,如何作战?隗天狼虽贵为将军,
但吃饭从不另锅,与步军一同吃用,他要坐了哪里,准得多放上一桶米饭。
如今腹中饥饿,加上身体失血虚弱,更是饿得他是头昏眼花。
该死,莫非他躲过毒伤,却要饿死不成?
忽然一股肉糜香气飘进来,钻进隗天狼鼻孔,登时腹痛如绞,他狠一咬牙,将挂在墙上的一片破麻布扯了下来,稍遮肌肤,勉
力扶墙站起。长年征战也难免负伤,却也不曾像这般失力衰弱,可见那毒药确实厉害。
踩在湿泞的泥地上,细雨落在身上更是刺骨,但隗天狼真是饿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寻着肉香过去。他适才窝身的茅草房旁
边尚有一间木屋,也是简陋,门扉没有关严,里面木桌上放了一盆渍肉。所谓渍,便是将生肉以酒渍制,再以火烤,如此做法
,酒香入肉,更添滋味。
隗天狼一见那渍肉,当即两眼发光,也不管主人家何在,过去捞起便吃。实在是过于饥饿,不消片刻,便吃个精光。热食入肚
,自然是舒服,可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愕然的眼睛。
隗天狼猛是一兀,见进来的人布衣打扮,面相端正,是个清俊的男子。他手里端了一个空碗和一双筷子,那盆渍肉显然是他的
饷食。
想必是救他性命之人,隗天狼连忙站起身,可惜他一手要抓着遮羞的破布,姿态不端,难抱拳行礼,只好说道:“多谢先生救
命之恩。在下……”
“你吃了獐肉?!”
隗天狼想到自己衣冠不正,还把别人的午饭吃个丁点不剩,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解释,突然胸口一阵窒痛,“呃——”当即喷
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跌倒在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全黑。
只有微明的豆灯照亮,仍是醒来时待过堆放柴草用的小屋,唯一多了的是那名陌生男子。见他睁眼,男子连忙过来将他扶起,
捧过一碗黑糊糊的药汁凑到他唇边。
隗天狼想伸手去接,却发现根本连指头都动弹不得。
也只好就着对方的手将药汁喝下。隗天狼虽不知他给自己喝些什么,但如今他四肢无力,要杀他根本不需什么毒药,随便摸把
刀子一割便可结果。
他一口气将药汁喝下。
苦。
好苦。这药莫非放了十斤黄连不成?
但他并未露出苦涩表情,男子见状不觉轻笑,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就听他温厚有力的声音说道:“你身中剧毒,碰不得热物,热食会激发毒性,在毒褪之前,只可吃些冷食。”
原来男子并非怪罪自己吃了他的食物,只是好不容易救活的人,却不知死活地贪嘴,险些激发毒性害去性命。
药汁入腹,虽是苦了点,却如一道清泉流过身体,手足慢慢恢复了知觉。
隗天狼诚挚言道:“多谢。”
男子点头,倒是大方接受。
“在下隗天狼。”
“你的名字倒是特别,以兽为名,可是因为你背后青纹之故?”
隗天狼心中暗奇。非他托大,天狼之名虽非海内尽知,但只要身居中原大国,总该听过天狼凶名,许是这人久居山野,不问世
事,故所不知。隗天狼向来不以身份作派,便也无意多作说明。
“先生救我一命,天狼铭感五内。明日回营必当派人送来谢礼!”
男子笑了,却是摇头:“明日走不得。你所中之毒非常厉害,就算是我,也只能暂缓毒性,未能根除。每三个时辰,必须服一
剂药汁镇住剧毒,你若是离开,不出三个时辰,必死无疑。”
隗天狼不禁皱眉,他没有料到身上毒性未除,但军情紧急,三军岂可无帅,想了想,便与那男子商榷:“隗天狼有要事在身,
不能久留,未知先生可愿随我出山……”
男子仍是摇头:“我避世于此,曾立下誓言,再不入世。”
隗天狼沉默了,如今晋军主帅失踪,副帅又莫名身死,邹延虽是有能之人,却未尝统率三军,敌方有奚稽坐镇,邹延一人,怕
是支撑不了多久。
既然他有诺在身,自己也不能强求。隗天狼无奈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请先生还与衣物兵器,明日我便离开。
”
男子想不到自己说得如此明白,他竟还是不顾性命,执意离开,当即拉下脸来:“你不能走。此处距救你之地隔了重重山岳,
如今你身体如此虚弱,根本无法离开。”他站起身,去推开木板门,外面漆黑一片,大岳在黑暗之中如同蛰伏的怪物,远处传
来豺狼嗷叫,在山岳间回荡,教人心惊。
“你若执意离开,只会伏尸荒野,叫那野兽果腹。”他回过身来,借着灯光打量这个刚毅壮实的男子,穿胸的伤口、入腑的剧
毒,若比常人只怕早已身亡,偏偏这个男人却以顽韧的意志活了下来。此人来历不凡,绝不该暴尸山野,死得不明不白。
隗天狼也非愚顿顽固之人,只是记挂战事,一时着急,待听男子一一说理,也知他所说不差,也怪自己一时冲动孤身追敌,陷
入险境差点送了性命,如今岂能再生莽撞。
男子见他神色缓和,便再温言劝道:“我想再过十天左右,你身上的毒便能尽御,届时要走,我也不会拦你。”
隗天狼默想片刻,终于点头。
“未知先生如何称呼?”
“知无玥。”男子见他应了,脸色缓和下来,随手执了柄柴枝,在地上写出“知无玥”三字,行书铁画银勾,笔劲如龙,却不
失文雅。
“原来是无玥先生。天狼唐突,不知先生可否把衣服还给我,我这……”他尴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精赤的身体,虽说平日在晋
军营中习练时也常有赤裸上身,但眼下面前男子衣冠整齐,而他却只得片布遮羞,总是无礼。
男子错愕,旋即摇头道:“你的衣服又脏又破,尚沾了毒血,我便烧了。”
“烧了?也罢,那可否劳驾借一套与我?”
“这……”男子打量隗天狼,这个男人又高又壮,上身肩膊宽横,鼓实的肌肉,虽与他身高相差倒是不多,但自己却要瘦削许
多,这衣服,如何合身?……
第五章:缘分尽,归战场。殊途心,无聚日。
于是乎,隗天狼只能借到一条裤子,至于衣服,他试着穿过,长度尚可,但肩膀略窄,也知自己习练刀兵武器,背部肌肉扎实
坚硬,没半分退缩的柔软,便也只好作罢。
正好自己近不得热物,凉着反而见好。
既是无法离去,他倒是宽心住下,反正平原对峙,双方实力相当,若不想同归于尽,以奚稽谨慎的个性,不会轻率发动全军进
攻,一时半刻,邹延应能坚持。
待他重回战场……哼,定要用奚稽鲜血祭鼓。
知无玥所处之地乃在群山之中,四处有巨山环绕,清静清幽,倒不失为一个归隐的好地方。这两日他仍是住在茅草屋里,知无
玥本意让他住里屋,但隗天狼一再推辞,他是过客,总不好占了主人家的床铺,平日行军路上也不过席地而睡,蛇蚁过身习以
为常,而今能有屋顶遮雨,干草栖身当算舒服。
每日逢子、卯、午、酉四时,知无玥必熬制解毒药汁,从不间断。隗天狼见他既要挑拣药草,又要仔细捣碎,熬制不可过火,
还要放凉了喝,一通功夫下来便得花上个把时辰。若遇了午时、酉时还是容易,到了子时还得夜半起身,不得安眠。
他身上的伤因为有毒难免总有腥臭味道,但知无玥替他换药裹伤却从不会露出半分不耐或是厌恶。
不过萍水相逢,却如此在心,隗天狼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的人物。
只是自从吃过一顿渍獐肉后,他便有几天不曾碰过肉食,每日吃的是特意放凉的冷粥,上面飘着野菜叶子,就是吃再多也像没
吃一般。
也不知那知无玥用的是什么妙药,胸前的剑伤不过五日便已结痂,四肢麻痹的状况有所缓和,逐渐恢复自如。
能走动了,他自然闲不下来,一大清早便在院中翻腾习练。他所练的拳法与别不同,没有花俏的虚招,拳势如虎,扑噬凶猛,
招至要害从无落空。只因战场之上,断了兵器,只凭一双肉掌近身搏杀,只有一招制敌,方能活命。
也不知他练了多久,只当他停下来时,精赤的上身全是汗水,连头发都湿个精透。舒展手足后的快意,让他忍不住畅快舒了口
气。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回头一看,已见知无玥站在门边,笑捧着一碗清粥,也不知站了多久,只是未曾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