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圣诞节,我们收到了风林寄来的特大号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件厚厚的毛衣,一件灰色的,一件白色的。同时收到的还有两张贺卡。给我的那张只有短短几句话,我很好,非常幸福。还记得你说过在薄暮的时候绝不绝望全在自己的想法,现在,我再也不会绝望了。我想灰色比较适合你,安静的颜色。又及,我喜欢你。但是,我爱我的丈夫。
我不知道沙丘那写了些什么,他很快地看完就拿着他那件白色的毛衣回房间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里面传来他猛烈的咳嗽声,我就知道了他一定是在里面拼命地吸烟。而我在这种时候,什么也不能做。
半夜的时候,他到我的房间静静地坐着看我画画,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时不时地喝一口。我们谁都没说话,直到我收起画板,他才默默地把手里的百威递给我。我接过来,开始陪他一起喝,两个男人坐在地板上喝同一罐啤酒,吸两支不同的烟。还是沉默,没有人开口。那个空了的易拉罐就被当作烟灰缸用,到天亮的时候里面已经塞满了烟蒂。
然后的日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沙丘依旧寂寞,我依旧沉闷,雪湖和风林依旧频繁的联系,其实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的。
时光就像生了锈的齿轮,缓慢地,艰难地,一点一点转动,转动。——沙丘
风林把一场师生恋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就在全校师生的关注下飞去了美国。我常常听到关于他们的各种版本的故事,而天涯应该不知道这些故事,他几乎是与世隔绝。没有女人,没有烟,没有酒,只有如同死一般的无聊。但他还是微笑,沉默的微笑,笑容干净温暖。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这么长的时间留在家里,我一旦一个人在家就会浑身不舒服不知道做什么好。于是,我只能把音乐开到最大声,抽烟,喝酒,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天涯曾经建议我养只宠物,但我从来就不是这么有爱心的人,我一直觉得那些动物植物会死在我手里的,总有一天会的。所以,我不断的换女友,这样就能让我有事做了。在我们系里,我被称作是“月抛型”的,并且被看好总有一天成为“半月抛”。
在我换了两任女友之后,圣诞节到了。我们收到风林寄来的包裹,很公平,每人一张贺卡一件毛衣。她对我说,沙丘,我知道你还是老样子还是大众情人。所以,白色的毛衣就给你了,白色,最花心的颜色。你穿上一定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其实,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寂寞的孩子,只有天涯一个朋友。希望这件毛衣能够温暖你,除了天涯,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啊。我们认识一年了,你不会没把我当朋友吧?真正的快乐起来吧!寥寥数语却让我一下子难过得不得了。
我看见天涯也是看着贺卡发呆,不知道风林给他写了些什么。我拿着毛衣进房间,这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回房间后,我还是没有事情可做,只好抽烟。一直到半夜,我忽然很想看看天涯在做什么。于是,我去了他的房间,他还是在画画,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现在不画杯子了。事实上,我都没有看过最近他在画些什么。今天我终于知道了,他画的是风林。
虽然他画的只是树林或是别的什么植物,我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是风林。因为几乎所有的画都有一个共同的要素,那就是风,看不到但感觉得到,画上有风,而且是变化的风。被风吹落的叶子在空中打着卷。漫天飞舞的花瓣。草地上不知从哪儿吹来的羽毛。风林。
他还是对着我微笑,然后很快收起了画板。我们两个人喝同一罐啤酒,抽两支不同的烟。没有人说话,我们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风林。
第二部分
在过了很久以后,我还是常常听见一个男人低声的压抑的哭泣声,像是一把铁槌狠狠地在我的心头敲击,一下,又一下。——天涯
日月如梭,时光如同白驹过隙。这些书上看到的话现在都成了事实。只是一转身一恍神,风林就走了两年了。我的工作就是教外国人中文,每每用英语向他们解释那些中文词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风林在那个遥远的国度也在使用同样的语言和同样金发碧眼的人们交流,然后就会觉得很温暖,就像那件灰色的毛衣,柔软而温暖。
沙丘每天穿着西服提着公事包,匆匆忙忙地搭乘地铁上班下班,就和任何一个年轻的白领没什么两样。只是到了晚上,只要不加班他就继续去酒吧当他的大众情人,并且顺利地从“月抛”转型到“半月抛”,近来还有向“日抛”发展的趋势。但他还是寂寞,没有约会的时候他就满身烟味摇摇欲坠地到我家蹭饭,就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让人心疼。幸而,我们只是从“同居”变成了“邻居”。
向来都是沙丘来我家,我很少去他家,他家除了烟和酒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可以食用的东西,况且不当心就会遇到他各式各样的女朋友。所以,我去他家之前一定先打个电话过去探听军情。这次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嘈杂又吵闹。沙丘的声音有气无力,你自己进来吧,我懒得开门。
我早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但这次开门后的景象却让我大吃一惊。他家所有的灯全部开着,电视机正在放着广告,电脑已经转到了屏幕保护,音响在放着彩虹乐队的歌,电台DJ不知在讲些什么,甚至连厨房的油烟机都开着。而他懒洋洋地靠着墙坐在地板上抽烟,似乎根本听不到那些声音。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个关掉,要关电视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开着吧,留点声音给我。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关只是把音量往下调了些。然后,我就以一种审问犯人的姿态看着他。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两手搭在我的肩上把全身的重量都往我身上压,我原本想把他推开,但我听见了他低声的压抑的哭泣声。在我的耳边,盘旋着一个男人压抑的哭泣声。
这是沙丘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他的肩膀猛烈地抽动着,胸腔剧烈地起伏,样子就像只受了伤的动物,刚才躲在巢穴里安静的舔他的伤口,现在则是在发泄他的疼痛。我静静地抱着他,支撑着他,一直到他的哭声渐渐低下去,然后慢慢停止。他忽然带着浓重的鼻音在我耳边说,我会让你抱着是因为只有在拥抱的时候,你才看不见我的脸。
说完,他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背靠着墙,似乎没有东西支撑就站不住。我这才看见了他通红的眼睛苍白的脸,眼神游离涣散就像他的人一样失去了重心。他惨然一笑,我这个样子和死人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应该自己了断算了?
说什么鬼话?!我试图走过去,却被他挥着手阻止。
别过来!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最信任的那个人要捅你一刀比任何人都容易。今天,我失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是Mark害我的!你信不信?害我的人竟然是他!
我知道Mark是他在公司里最好的最信任的助手,沙丘常常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
现在,我的位子轮到他坐了。你说,我是不是还要恭喜他呢?沙丘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见他没有再阻止我就紧紧抱住了他。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口中喃喃自语,风林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我就你一个朋友,只有你一个。天涯,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啊……然后他也抱着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浮木。
我从来没有见过沙丘这样难过,其实凭着他的家境他根本不在乎这份工作,他难过只是因为他对这份脆弱的友谊无比失望。
两个小时后,沙丘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他又开始不断地吸烟,然后剧烈地咳嗽。我们都不说话,只有电视的声音,我忽然觉得没关电视是个很明智的决定。
十点.应该是晚间新闻。我把音量调高,忽然有新闻插进来,我们看着著名的双子星大厦变成废墟。几乎是同时我们都跳了起来,风林!
我不知道那一夜我们是怎样过的,我不断地打电话给雪湖给任何与风林有联系的人。沙丘在网上关注着那边的动静。之后的几天也都是这样,几乎没有一夜能睡足4个小时,就像很多年前的高三一样。
终于,雪湖打来了电话,她告诉我们风林没事,但是教授却不幸遇难。我们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又开始紧张起来,担心风林的心情,现在的安危。
最后,我决定找她回来,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想念一个男人这种事从理论上讲应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但事实就是我开始了真正的一个人的生活之后就再也没有安心地找新的女朋友,再也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沙丘
天涯的脾气就是这样,平时很好相处但一旦有什么事反应最激烈的就是他。这次也一样,他就像当年风林走的时候一样义无反顾地上了飞机。这时距离那个著名的恐怖事件已经好久了。相信风林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劝她回来的几率更大一些。
这几年他的生活还是这样,如同死一般的无聊。他的女朋友就是他每天画个不停的画,有时只是寥寥几笔,简单地勾画了几条线条却还是看得出那是一阵风。
思念若没有入骨,又怎会连画都能溢出刻骨的想念呢?
我和天涯应该算是两个极端了吧。奇怪的是我们的爱情观差异这么大竟然还能做很好的朋友。也许两个极端下藏着的都是火热的感情吧。
我从“月抛”顺利地晋升到了“半月抛”,我这样恶名远扬却仍有女人愿意陪我。也许她们都想成为改变我的那个人,但很可惜,那个人已经在两年前远渡重洋嫁到了美国。风林。真的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到现在还会想起风林的样子,清晰得就像是她昨天才刚刚离开。虽然我已经对她没有感觉了,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很挂念她。毕竟她是除了天涯之外我最好的朋友。
想到天涯我就会无奈地笑,就像他平时那样笑。他其实很容易发怒,性子比我还要直,但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他绝不把怒气发泄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的微笑。记得还是上高中的时候,有个老师看不起所谓的差生,作为优秀学生的他竟站出来抗议。事情闹得很大,但也因为这件事我们才成了好朋友。
而我的个性从小就张扬,老师教授对我的评价不是乖张就是乖戾。不幸的是他们都没办法让我重修或是退学,非常遗憾我除了喜欢逃课之外成绩还过得去。我知道我和天涯这样的人除了彼此就没有别的朋友了,天涯的沉默内敛很容易让人觉得不爽,而我除了令人羡慕的女人缘之外其他交际面就一塌糊涂了。
我忽然发现在天涯离开之后,我就不断地回忆回忆,悼念我们的过去,也许是因为习惯了他在我身边,现在就好像生活硬生生的被扯掉一块。我在饿醒的时候习惯性地去他家找吃的,但当我拿了钥匙开门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屋子,他的画板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提起画板轻轻地擦拭,却看见画板上还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应该是流沙。看他勾勒出的景物应该是沙漠。沙漠?我想起来天涯以前说我就像沙一样难以捉摸,也许会是阳光的沙滩,也许会是无情的沙漠,但最像的是沙丘,起伏不定。我这才有了这个名字。现在他画这幅流沙难道是给我的?我最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对了,还有半个月就是我生日了。我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暖的感觉。
天涯。我忽然无比强烈地想念起他来。
在我意识到我永远也不会是风林的天涯之后,却在不经意间发现我的海角也不是她。我竟然,认错了我的海角。——天涯
我刚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时,我竟然不是想立即去找风林,而是想要打个电话报平安。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自己先吓了一跳,然后自嘲似的笑笑,这个时候沙丘应该正和他的某个女友在一起。于是,我照着雪湖给我的地址慢慢摸索,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风林了。
没想到我辗转了几个地方才找到风林,差一点就要去大使馆求助了。当我出现在风林面前的时候,她捂着嘴尖叫起来,然后扑到我怀里。突如其来的真实感让我措手不及,我的双手竟然就静静垂着没有任何反应,良久,我才缓缓地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柔声说,我来了。风林,我来了。
两年不见,风林已经变得成熟而美丽,头发也留长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不施粉黛的女孩子。但是无论她怎么变那种自然的感觉还是褪不去。她谈起她的丈夫时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悲痛欲绝,反而平静得异乎寻常。这让我劝她回去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过了几天,我们在傍晚的时候出去散步。当我们看着太阳下坠的时候,风林忽然问,你还记得吗?我们曾认真地讨论过薄暮的感觉。
我说,记得啊,当然记得。
她看着夕阳幽幽地说道,那时候,你对我说,日落了,还可以看到星辰,破晓了,还有阳光明媚。关键在于自己的思想。现在我看日落,也只是觉得可惜,真可惜我和他不能在一起了,但是我会永远记得那段美好的时光,幸福得太不真实,果然会早早结束。
我在她身后轻轻的说,你还有我啊。
她转过身,踮起脚,轻轻地吻上我的唇。我没有抱住她,而是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你爱的人不是我。她笑笑,又一次吻了我。我轻轻推开她,这次我确定了,你真的不爱我。然后,我转过身,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我等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了我认定的海角,但她的天涯却依旧不是我。
又过了大约两星期,我们透过天窗看星星。忽然有流星划了道优美的弧线落了下来。风林就像个孩子般的叫起来,快啊,快点许愿啊!
我笑着看着她,那我是不是应该许愿说希望世界和平啊?
这么说,你没有许愿?
嗯,没有。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没有想到要和我在一起吗?为什么不许愿呢?
我只是笑笑,的确,我根本没想到许这个愿望,也许,我这次是真的来错了。
风林看着我,认真地说,其实,上次你说我爱的人不是你,那么你呢?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爱的人也不是我。你看着星星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人是谁呢?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她说,后天是沙丘生日,我明天该回去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在乎别人眼光的人,但是我却深深在乎他对我的看法。我想我是发烧了。——沙丘
我的生日。冷清得让我觉得无聊。天涯终究是不会回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吸烟了。或者,我该去找个女伴。
于是,我随便拨了个号码。接电话的声音温婉柔和,好像是雪湖的声音。我也懒得说太多话就随便胡诌了个理由。不料,她却在那头用不太确定的声音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生日快乐啊!
也许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祝我生日快乐的人,我一下子就产生了想要见她的欲望。于是我说,有空吗?可以来陪我过生日吗?
她答应的非常爽快,声音微微带有一点笑意。
大约过了半小时,雪湖就来了。她手里提着一盒蛋糕,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我这才发现冰箱里除了啤酒就没有其他食物了。只能对她歉意地笑笑。没想到,她竟很爽快地说,没关系,就啤酒好了。
我第一次发现印象中一直温婉可人的雪湖也会喝酒,而且酒量还不错。
她很尽兴地喝着,脸颊微微泛红,渐渐话也多了起来,眼神开始迷离。我这才意识到她喝醉了。我把她扶起来,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忽然,她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沙丘,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啊。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缓缓地,滴到我的身上。她却还在笑着,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就爱上你了。但是,你喜欢的却是风林。你有那么多女朋友,为什么你都不要我呢?
我无话可说。事实上,我从未认真的注意过她,如果她不是风林的好朋友也许她早就成了我众多女友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