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拍案:“靠!坑爹呢!”
这一声拍案很是低调,但足以引起陈天瑾的注意。我眼睁睁看见我和小黑的纸条几经辗转,递到了陈天瑾手里。
据我所知,陈天瑾从前的镜片下面,其实还藏着一副隐形眼镜。以陈天瑾眼睛的度数,如今只带这一副隐形眼镜是远远不够的
。
只见他凑在纸条上瞄了几眼,又把目光投过来,半虚着的眼睛平添了几分寒意:“站出去。”
这孩子越来越不讨喜了。我叹了口气,悠哉踱出教室。小黑面带忧色跟了出来。我无比怀念道:“这句‘站出去’听来太亲切
了。”
记得他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我就是这样悠哉悠哉地走出教室,后来呢?后来啊……他吻了我,嘴
唇都被划破了。
而今这句“站出去”,同当年如出一辙,语间透着恼火与烦躁,那隐忍的表情最是让人解恨。
“他以前就这样吗?”
我俩很不雅观地蹲在墙根,少不得引过路人多看几眼。我撇撇嘴道:“他从前说话一直是温声细语,人又温柔嘴又甜,我们学
校没一个女老师不喜欢他的,现在的陈太太也是其中之一。”
“就是传说中的乔厅长的女儿吗?那是美人啊,听说她比陈教授还要大两岁。”
我笑:“陈天瑾当时是我们学校年龄最小的老师。虽然年纪轻轻,但学历是最高的。那时候学校主任跟他说话都低声下气,貌
似陈天瑾是个不经事的小娘子,怕吓着。我最看不惯他那股虚伪劲,对谁都是皮笑肉不笑,实际特记仇。”当年我可没少吃苦
头,“私下没人的时候,他那副阴险的模样就露出来了。在校长面前,他拽得跟什么似的——他在谁面前都拽,我们学校只有
他一个人敢体罚学生。校长说让他升职当年级主任,他个不知好歹的说要么维持现状,要么就给他当副校长。”
小黑侧目:“然后你们校长同意了么?”
“然后老师开会投票,全校二百五十个老师,二百四十八个给他投了票。”
“还有两个呢?”
“一个是校长,一个是顾秦。顾秦这人你可能不认识的……就是经常来找陈天瑾的那个鬼鬼祟祟神神叨叨偏偏帅得闪人眼的老
男人。”
小黑张圆了嘴巴:“怎么会有人这么顺风顺水?”
顺风顺水?他最顺的,也就是报复夏婉的那一年。之前呢?之后呢?开心过吗?幸福过吗?曾经一度吸引我的徜徉在他眼中的
寂寞是什么?承载着无休无止的痛苦却依然挺得笔直的瘦削身影又在倾诉着什么?
他活了二十八年,前二十四年卧薪尝胆,后四年步步为营,到头来仍是孑然一人。夏婉走了,他就真的开心吗?面对我,说不
出的不能说的,埋在心里,任有莫大的委屈,看见我仍然那样亲和。
顺风顺水的回忆,怕只有一年。可也就是那一年,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我同情他吗?不,那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像他当
初课上讲得精彩纷呈的分子力,距离太远了,就会相互吸引,距离太近,又会相互排斥。最适距离总是掌控不好,于是忽近忽
远,然后,怕了。
“陈教授真不错。哪像我高中时的老师。”小黑嘟哝道,“当年只不过把他的茶叶全都换成了柏树叶——他的茶叶真的特别像
柏树叶!然后他就喝了下去,喷了我一脸,结果是抄课文,鲁迅的《社戏》,老长来的。”
我大笑:“喷了你一脸啊?”陈天瑾可斯文多了,凑着茶杯把盐茶水又吐了回去。陈天瑾罚人的方法也高妙多了,念绕口令什
么的……我望着灰蒙蒙飘着小雨的天空,想起了我无比悲催的高中。
我津津乐道:“当年我坐第一排,上课时跟最后一排的人递纸条——不对,是递本子,写了一个多星期来着,都满了。那时候
陈天瑾不管我,倒是被我们班主任下来溜达时看到了,班主任本来没说什么,本子收回去看了一节课——那本子里该写的不该
写的什么的,你都懂的——班主任一下课就冲过来把我座位拖到后门边上拖把堆旁边。”
后来坐了三天,我寂寞难耐,跑去跟陈天瑾抱怨,陈天瑾就去跟万玉花求情,结果依然是把我交给陈天瑾处理。陈天瑾那厮居
然罚我背英文文章,全是专业术语,查字典都耗了我两个小时,我熬了一夜,背了十分之一。次日老实巴交地携着我的劳动成
果前去交差。他夸张地上下扫了扫我,一脸故作的诧异:“你居然真背了?”
说罢,温热的东西覆上我的眼睛。我一惊,连忙后退,却见他拿着热毛巾又贴了过来:“为师亲自给你敷眼睛,你躲什么?”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促狭,眼神似笑非笑,手上的动作却是那么温柔。
我记得那个时候,什么都还没发生。
我头靠着墙,不满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被罚的是我一个人呢?”
陈天瑾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又偏偏是我?因为……因为你是安然啊。当年亲昵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那种依依流连的柔情,当
年,我们都还无所顾忌。
“那时候跟我传纸条的是小白,就是皮肤特别好的那小子。”我想起当年的事,不由笑了,“从小到大一天到晚跟在我屁股后
面,我去偷试卷他帮我望风,我去剪网线他帮我拆盖子,我去面壁他帮我带午饭……”
“那个小白啊?上次给露露送花来着,九十九朵玫瑰,有钱人!”
那玫瑰,八成是送给我的吧?我当时不知情,还拿他俩开涮。我无可奈何:“有钱人要出国了。抛下我们这些市井小民,飞去
大洋彼岸……”下一次见面得是什么时候?我揪着鞋带随意问道,“小黑,今天几号?”
“十二号。怎么?”
十二号下午,你可以来送我吗?
这种商量的口吻,小白,你什么时候对我提出过要求?
我一阵恍惚之后,猛然站起身,小黑似被我的举动吓到,惊惶地仰头望着我。我说:“我还有事。”说罢,急忙转身。
谁知刚经过教室门口,就被一个淡淡的声音截住:“去哪?”
番外:温水
(上)
“天瑾,你看叫什么好?”陈天瑜堂堂语文教师,给儿子取名居然要请教八岁大的弟弟,那唯唯诺诺的语气实在令人费解。
怀里熟睡的婴儿流着口水。天瑾淡淡道:“叫安然吧。”
婴儿刚出生时得哭出声来,小安然窝在护士怀里象征性地哼哼两声,权当哭过了。陈天瑜笑逐颜开,抱着儿子亲了又亲,然后
当着外公外婆舅舅姨娘的面,率先把孩子递给了角落里默默无闻的天瑾。一时间满座寂然。
因为不足月,抱在手上又小又轻,小脸皱皱巴巴一点都不好看。想来陈天瑜长得再怎么玉树临风,儿子也不过尔尔。天瑾反正
没打算跟小家伙发展感情,正思忖着是递给陈天瑜还是递给外公,小家伙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打雷似的响。
陈天瑜见状,赶紧伸手来接。小侄子揪着天瑾的衣领,哭声更大,像是哪辈子结了什么深仇大恨。天瑾心下无奈,生硬地哄了
一句:“别哭了。”小家伙不给面子,直哭到天昏地暗才停歇,小手却一直揪着天瑾的衣领不放。
待到小家伙睡着,陈天瑜才想起取名字的事。外公外婆舅舅姨娘见仁见智,想出了十几个点子,陈天瑜偏偏就采纳了天瑾的意
见——一个连理由都没有的意见。
天瑾不以为意,回到学校混了几天,什么哥哥什么什么侄子什么什么什么名字,转眼就忘光了。
来年陈天瑜好容易找到理由接天瑾回趟家,天瑾才想起有那么一个小侄子已经一岁了。
此番见面,小安然已经被陈天瑜养得白白胖胖,粉嫩可爱的样子很是讨喜,也让天瑾刮目相看。但最令天瑾刮目相看的是,小
安然居然还不会讲话,看到长辈只懂得“咿咿呀呀”地笑。
陈天瑜心态极好,对天瑾说:“说话迟的孩子比较聪明。”
天瑾说:“不见得。”
陈天瑜讪讪笑了笑,适逢嫂子在厨房叫人,他把孩子塞进天瑾手里道:“帮忙看着点,别让他乱爬,这孩子最喜欢爬。麻烦你
了,天瑾。”
天瑾看着陈天瑜急匆匆的背影,暗想:你就不怕我把他摔死?
正当天瑾犹豫着要把孩子丢在哪里,怀里的小家伙突然开口叫了一声:“瑾……”脆生生的声音清晰无比,不绝于耳。
陈天瑜乐了,满心欢喜地跑回来逗小孩儿:“安然乖,叫声‘爸爸’。”
安然晶亮的大眼睛瞧着陈天瑜叫道:“瑾。”听起来像是“几”字。
陈天瑜捏了捏安然的脸,一个劲地逗他,他要么不叫,要么就叫“几”。陈天瑜想了想,觉得他还是处于说不清话的阶段,只
好失望地进了厨房。
陈天瑜刚一走,安然就含着手指很纯很天真地望着天瑾喊道:“爸爸。”
“……”
眼看口水就要流到自己衣服上,天瑾急忙把安然放地上躲了好远。安然中了邪似的,爬上去抱住他的腿又喊:“爸爸。”
安然爬在地上追着天瑾满世界跑的样子被夏婉看到了,夏婉就把天瑾指责了一通。陈天瑜急忙跑出来解围。有亲戚问这孩子是
谁家的。
陈天瑜当着天瑾和夏婉的面左右为难,最后咬牙道:“是朋友的弟弟。”
天瑾隔着大半个客厅对着夏婉冷笑。是年,天瑾九岁。
不大和谐的气氛被安然一声奶声奶气的“爸爸”打断了,客厅渐渐热闹起来。天瑾由是对安然的印象更差。
悄悄走出陈天瑜的家,天瑾关上门,隔绝了一切幸福与快乐。
天瑾的十岁生日没有被任何人记住,而安然的两岁生日,却一样是宾客满堂。
陈天瑜不顾夏婉的反对,再次把天瑾从学校接来。一进门,小安然飞奔而来,拽着陈天瑜的左手问他右手边的那个冰山似的哥
哥是谁。
陈天瑜敲了他的脑袋说:“叫叔叔!”
安然把沾满油的小爪子往衣服上摸了摸:“叔叔是什么?能吃吗?”
陈天瑜猛敲了他的脑袋:“叔叔就是爸爸的弟弟!”
安然因此忌恨了天瑾一个半小时。饭桌上两人一对上眼就是一道道蓝紫色的电流。
互相看不顺眼而以,天瑾看得顺眼的人屈指可数,看不顺眼的不足为奇,多出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儿作敌人也没什么。谁知道就
这么个小兔崽子占据了他人生的四分之三。
但小孩儿毕竟是小孩儿,天瑾把他记在账上,他还不一定把天瑾放在眼里呢。只一年的时间,安然又不认得天瑾了。
两人一照面,双双愣了一下。安然什么原因不清楚,天瑾一来就是看这小子长这么大,不大习惯,二来就是想到去年被他蹭脏
了衣服,故而怀恨在心。
天瑾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陈天瑜立马道:“嗓子不舒服?还是口渴了?我去给你倒杯果汁吧。”
天瑾说:“我不想喝果汁。”
陈天瑜比伺候老婆还殷勤:“那你想喝什么?我书房里有茶叶,润嗓子的,我去给你冲点。”
陈天瑜乐颠颠地跑进了书房。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安然指着天瑾大声质问:“你对我爸做了什么?!”
天瑾挑了挑眉:“我能对他做什么?”
“他为什么那么……怕你?!”小孩子不会措辞,想了半天也只想到“怕”这个词。
天瑾笑了:“你爸可听我话了,我让他泡红茶,他绝对不敢泡绿茶。”
“你骗人!”安然声音很大,心里很虚。
陈天瑜一出书房,天瑾就说:“我只喝红茶。”
陈天瑜脸上笑容僵了僵:“那我现在去买。你吃完晚饭在这里多玩一会儿,我到时候送你回家。”
天瑾面有难色:“吃晚饭?我爸一个人在家呢。”说罢,暗地里递给安然一个得意的眼色。
陈天瑜笑容挂不住了:“爸一定希望你在这里多留一会儿。还有安然可喜欢你了,从小就黏你,你多陪陪他吧。”
安然看见天瑾那副小人得势样,正憋屈着,听见这话,不由大怒,指着天瑾叫道:“我才不喜欢他!”
天瑾不痛不痒地对陈天瑜说:“我衣服是新买的。”说完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安然脏兮兮的裤子。
陈天瑜遂拎起安然,骂道:“小兔崽子,去给我换衣服!看你这身脏的!”
安然换完衣服出来,陈天瑜已经依言去卖茶了。如安然所愿,天瑾趁着陈天瑜出门的空档回家了。只可惜了这一身衣服,全白
换了。
(中)
来年安然四岁生日时,已经没了那么多亲戚,全为天瑾去年提前回家的一句理由——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天瑾来时,安然正因为没人送礼而躲在房里闹别扭。房里寂寞难耐,好容易听见风吹草动,安然满心欢喜地以为是大舅舅给自
己带四驱车来了,开了道门缝,只看见一个少年安静的纤细的侧影。
少年穿着洗得泛白的衬衫,卷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脸色一样有些病态的白,眉眼低垂,却无低人一等的感觉,只
是与周围温馨的气氛格格不入,哪怕笑起来,都含着一分清冷。
他一个人朝着安然的房间走过来时,安然张大眼睛问他是谁。他冷笑:“一年不见,不记得我了?”
安然看着他的嘴角弯成诡异的弧度,就好像看见冷翡翠一样美丽的事物被涂上了墨汁。翡翠染黑了就不美了吗?还不是一块墨
玉!
安然又拿出屡试不爽的很纯很天真的表情出来骗人:“哥哥叫什么名字?”辈分到了安然嘴里,怎就一下子降了一个层次?
少年傲然睨着脚边的装纯的侄子:“谁是你哥哥?爷爷大名是陈天瑾。”
安然说:“我爷爷已经死了,你是死人?”
天瑾脸色一下子比纸还白:“谁告诉你的?!”
安然突然指着天瑾大叫:“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骗我爸出去买红茶的人!”三百六十五天才见一次面的人,难为他还记得起
来。
天瑾才不管他记不记得自己,就是突然很想抽这小子。
“你说我爸听你话,然后让他出去买红茶,然后趁我爸出去,就逃走了!”安然每每回想起去年那个生日,总产生一种高大而
且无敌的爸爸瞬间萎缩了的感觉,安然为此痛心疾首好一段时间,一看见天瑾,一切熄灭的怒火纷纷复燃。他痛呼:“你还来
干什么?!”
难道天瑾想来不成?每年六月二十五号期末考试不参加,匆匆赶过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陈学安的委托!
天瑾还记得安然快出生的时候,陈学安就说:“每年这个时候都去看看吧,毕竟是我孙子。”陈学安或扶着大提琴,或抚着钢
琴,永远给天瑾一个沧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