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树一样高 上——阿素
阿素  发于:2012年06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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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看见医生,替你打了针后,他才肯放手。你中间还醒过来一次,叫着什么人似的,只是你大概不记得了。”

我茫然看着都是洞的天花板。“所以他……没有来?不是他送我到医院的?”

我看见立树忽然挪了位置。他很小心,发现我在看他,就立刻低下头去,好半晌才挪到床侧,他看着我插着点滴的手臂,就这

样盯了很久,这才又抬头看我。

“恒恒。”立树看着我,满脸迟疑,“恒恒好了?”

我感到怅然若失,瞬间明白了一切。

一定是秀朗那家伙,在立树面前总是恒恒、恒恒地叫我,就连带他来之前,也一定跟这孩子说了:‘把拔带你去找一个叫恒恒

的叔叔,恒恒会照顾你。’孩子这种东西大人教什么学什么,他肯定以为我就是一种名为恒恒的生物。

“恒恒?”立树又叫了我一声。

我忽然觉得烦燥至极,又有一点生气。倒不是对立树,而是对我自己,我对于到现在这地步,还对那男人存有一丝幻想的自己

,真的是气到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想起我刚刚那些自耽的想像,我就有一种想在这里一头撞死的冲动。

这时老板在旁边说:“啊对了,刚刚有个医生底迪替你看过,说是等你醒来之后去找他,他会告诉你检查结果哟。”

我喉咙咯登一声,虽然我有近七年没来过医院了,和秀朗分手后,连病毒都不屑理我,我也很久没检查自己的身体。以前还在

公司上班时,每年都有员工体检,我的报告上总是小毛病一堆,但好在大病没几个。

这么说来,最近我的确觉得喉咙发疼,头也比平常容易痛,这次又忽然昏倒,搞不好真是有什么问题。

我想要是韩剧,医生搞不好会说我得了血癌,要我赶快找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捐骨髓之类的。如果医生说我得了什么脊髓灰

白质先天不全症候群等等,总之病名很长、听起来很威但听完还是不知道那什么的病,那就比较像日剧。

如果医生说总而言之我得了绝症,只剩三个月好活,要我赶快回去分家产,其馀什么都不解释,那这个医生一定很常看台湾本

土戏剧。

医生真的宣布我得了绝症,而且是大多数人一辈子治不好、治好了也还会再感染的人类十大重症之一。

“你感冒了。”实习医面无表情地在我的病历上鬼画符。

医生说我是因为最近睡眠不足、营养不良外加饮酒过量,加上十一月天气不稳定,在哪里着了凉,所以才会小感冒。

至于为什么会昏倒,纯粹就是因为没睡饱。

他给我开了一星期份的药,要我回家按时间吃,就把我打发回家了。

这真是太好了,老板在送我回家时还抹泪说。

我想我真的太常看连续剧,所以才会有如此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秀朗以前就常笑我,说男人这么爱看八点档的还真的不多。

虽然如此我二十三岁生日时,他还是给我买了掌上型卫星电视,让我在办公室里也能准时收看最新日剧。

我带着立树回家,像这样小病一场后,我心里不知为何四平八稳下来。就连回想秀朗在办公室里和特助的那一幕,也没办法再

刺激到我。

我终于有时间定下心来想立树的事,俗话说有一必有二,林秀朗搞得出一个情妇,就很快会有第二个,搞得出一个暖床特助,

也难保后面没有一打在等着。

这让我多少有点欣慰,至少知道爱文那女人婚后也不见得幸福。

像立树这种情妇生的小孩,我经常在连续剧里看到,总是会在父亲死掉的瞬间,如雨后春笋般地从地上冒出来。

不过我没有笨到什么把立树扶养长大,等秀朗挂了之后,再靠立树去争家产这种想法。一来我是男人,谁都知道立树不可能是

我和秀朗的种,二来我知道秀朗这个人,虽然纵欲又没节操,其实还颇惜命的,现在他才三十三岁,等他归西我应该也差不多

了。

我想过把立树送去孤儿院,或是寄养家庭,以社会一般人观点,这样对立树而言应该是最好的。我想孤儿院应该也没有连续剧

里写的那么黑暗,男孩子多磨练是好事。

如果问我这时心里有没有一丁点的念头,把“独立无偿不求回报地抚养立树长大”当成一个可能的选项,我必须说其实还是有

的。

毕竟是人都有一点这种浪漫的想法,偶尔想做点好事之类的,但考虑到诸般现实况状,加上抚养小孩不是只有“偶尔做点好事

”的程度,我还是默默删除了这个选项。最主要还是我知道我的性子,太不适合做这种事,何况这还算是我情敌之一的孩子。

我牵着立树的手一路这样想着,忽然想到我在昏迷前,他叫我名字的事。

我低下头看着他,“怎么忽然肯和我说话了?”我问他。

9

我低下头看着他,“怎么忽然肯和我说话了?”我问他。

我问这话多少有点报复的意味,他和我沉默作战了一礼拜,到头来看见给他饭吃的人昏倒了,还不是投降了。我想小孩子天真

归天真,某些面向上终究挺现实的。

立树抬头回看我,我本来以为他又要像之前一样,来个大眼瞪小眼。但这次他看看我,竟低下了头。

“爸爸说,不可以随便跟陌生人讲话。”立树说。

我先是傻眼,脑袋还反应不过来,而后升出一种极度荒谬的好笑感。

原来他跟我冷战了一礼拜,并不是因为不爽我,而是林秀朗跟他讲了那种蠢话吗?啊啊对啊,我跟秀朗,还有跟他儿子,终究

也只是“陌生人”的关系而已。我忍不住又这样自虐式地脑补。

“妈妈说,不管什么事都一定要听把拔的话。”立树又补充。我第一次听见他讲完整的句子,这声音软棉棉的,除去童音,倒

真有几分秀朗那种没骨嗓的影子。

“那为什么现在又跟我讲话了?我是陌生人耶。”

我坏心地故意问。立树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慌忙低下。

“恒恒不是陌生人。”立树说。

“可是恒恒跟你把拔是陌生人耶。”我咬着牙说。

立树似乎对这话感到很震惊,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我,真是个震惊点低的孩子。

“恒恒跟立树不是陌生人。”他好像觉得文法不太对,又调整着讲了一遍,“立树认识恒恒,恒恒认识立树,立树跟恒恒不是

陌生人,所以可以讲话。”

我觉得他以后一定不能靠写作维生,否则一定每篇文章都爆字数,还被编辑嫌弃赘字赘句、辞不达意。

但是听着这种病句,我竟觉得心里有一块冰冷僵硬的地方,一瞬间震了一下,剥落下来一块小小的冰屑。

真的就是,小小的而已。

******

如果现在有人跟我说,小孩子天真无邪、小孩子没有心机,小孩子是孤独的人们最好的心灵之友,我一定会叫他去吃屎。

我的感冒好得很快。只能说人的命一贱起来,连感冒病毒都不屑与你为伍,他们很快举家迁出我的身体,让我连请病假的机会

也没有。

我平常连六日都要打工,在麦当劳的厨房炸薯条,好在老板的店也是全年无休的,所以我就不客气地继续把立树扔在那儿。

立树继续在我这里住了下来。变成那样实在不是我愿意的,但是不是这样又能怎样,我的良心不容许我把他就这样丢到路边喂

狗,因为总觉得这样做的话,就算在公厕里蹲马桶也有雷会从头顶劈进来。

我真的觉得这是林秀朗这看似少根筋的家伙,精心设计的阴谋。人是很难控制自己感情的生物,某些方面来讲这也是人软弱之

处。就算我再怎么防备,而立树再怎么跟他爸一样讨人厌,只要相处久了,就算是地上的一粒石子,也会跟人产生感情。

想当初秀朗追我的时候就是这样,他想尽办法让自己二十四小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明明念不同大学,他却可以每节下课都出

现在我教室前的走廊上。

怎么躲、怎么赶、怎么羞辱都挥之不去,到最后就只好接受了。

秀朗还是个油里油气的大男人,立树是个孩子,成人面对孩子,本来戒心就会先少一半。我无法断言如果我再和他相处个十天

半月,还能不能轻易将他还给秀朗。

立树似乎也很知道他这种优势,也知道我是他现在能攀附的最后一根稻草。

“陌生人”这个魔咒破除之后,立树开始采取他的正太攻势,他极尽一切所能,在我面前展现他懂事乖巧惹人怜爱的一面。

例如每天晚上我去杂货店接他时,他总会一早就蹲在门口等我。看见我远远走过来,就立刻跳起来,跑过来牵住我的手,用三

十五度仰角抬头对我说:

“你回来了,恒恒,我们回家吧!”

例如每天回到我那间小套房后,立树就会开始铺床。他是我见过最能干的五岁小孩,不但会自己洗澡、吃饭也不挑食,床也铺

得非常专业,他把我给他的棉被当垫被用,把原来小小一张单人床扩张成双人床,再乖乖地自己窝到旁边的小角上。

例如有一天,客户临时取消案子,我放了一上午的假,正想好好睡个大头觉。睡梦中却听见碗盘碰撞的声音,隐约还有火焰的

热气。

我吓得立刻从被窝里跳起来,冲到厨房一看,就看到立树腰间绑着一块布,手里吃力地拿着平底锅,地上有打烂的鸡蛋,瓦斯

炉开着,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我……我想替恒恒做早餐。”立树低下头说。

我勒令立树从今以后再也不准碰我家厨房,以免有天我半夜被烧死而不自知。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我进门时,他会帮我拿拖鞋,我坐在榻榻米上看报纸时,他会跑去倒水给我,我为了什么事骂

他时,他就会乖乖低下头,做出深切反省的样子,一边眼角含泪一边说:

“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我想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做这些事,会得到大人的夸奖,说不定这也是大人教他的,比如秀朗或是他妈妈。

但我就是那种别人越表现得要我怎么样,我就偏不顺他们意的性子。立树越要我喜欢上他,我就越有刁难他的兴致。

他来牵我的手,我就故意越走越快,让他跟不上我,等到他跌倒还是怎样了,我再一脸嫌恶地回头跟他说:“你还没学会走路

吗?”

他想替我做家事,我就索性真的把事情全丢给他做,他搬不动拖把,也拿不了水桶。我就等他束手无策地看着我,再抢过他手

上的扫具,满口嘲讽。

“不是说要帮忙做家事吗?大少爷,怎么连个扫把都拿不动啊。”

我其实等着他反抗我,等他露出真面目。我想他有天一定会再也忍受不了,在我面前爆发出来,甚至醒悟到这里不是他长治久

安之地,自己另谋出路之类。

但是没有,他一天比一天乖巧,还一天比一天话少。我再怎么讽刺他骂他,他除了道歉就是眼眶含泪,却又不哭出来,只是一

脸无辜的看着我。

这让我越来越对他感到烦躁,有一天他打翻了水杯,把水洒了一地,我想都没想就抓住他手臂,把他推搡到一边去,对他破口

大骂。

“你怎么这么笨啊!难怪你爸和你妈会不要你,要我是你爸也不会想养你!”

这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就算我再怎么生来没良心,也知道骂小孩归骂,骂到小孩的出身都是禁忌,会一辈子留下阴影。

但要我和立树道歉,时机又总是不对。要是他骂回来,说什么像你这么刻薄的男人,难怪我爸会抛弃你选别人之类的,我可能

还有机会找台阶下。但一来立树可能不知道我和他爸的关系,二来他是六岁小男孩,不是八点档里的情妇。

立树听完我的话也没有太大反应,照常吃饭洗澡睡觉。只是我知道这话确实刺到他心里了,晚上他仍旧和我挤一个被窝,只是

总背对着我。

晚上我起来尿尿时,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用两只小手捏着枕头边缘,而枕头的一角已经湿了。

我仰天长长吐了口气,瞬间有一种“我在干嘛啊?”的感觉。我承认我会这样对待立树,有一半是因为秀朗的缘故。换作路边

哪个孩子,我可能都还会和颜悦色一点。

我勉强自己养了旧情人的小孩,然后又把对旧情人的不满全发泄在小孩身上,这真是人类所能做出最低劣的行为之一了。

这样下去不行,不要说立树受不了,我也受不了自己。如果无法将他当面还给秀朗,我考虑找个育幼院,把立树先送进去,再

写封信告知秀朗,让他看着办。

如果秀朗真的够狠心不要他,那立树也可以平安长大,应该不是每个育幼院都像连续剧演得那么黑暗,就算真的有点黑暗,也

总比被我这个黑心的男人养大好多了。如果再跟我待在一起,他长大后一定和我一样性格扭曲,再被另外一个男人抛弃。

星期五的时候,组长跟我们说上次那个幼稚园又来了案子,要我和他一起去做。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问他哪个幼稚园,组长便笑说:“就是上次那个园长啊,很高大的那个,上回我们帮他做得不错,他希望

我们去清仓库,他想把他改造成孩子的图书室。”我才恍然过来,原来是大猩猩的幼稚园。

因为只有一个仓库,所以组长只让我跟他走。我们坐上全是扫具的厢型车,到的时候,园长一如往常地站在门口迎接。见我们

下车,便愣了一下,

“只有你们二位吗?”他问。

“只是个仓库不是吗?我想我跟正桓就够了吧,你别看这年轻人,他是我们组里最能干的,力气大办事又俐落,什么活都做得

来,有他在没问题。”

如果这样褒奖我的是鸿海董事长,而不是清洁公司组长,我会更感欣慰。

“既然这样,我也一起帮你们做吧。今天是周末,小朋友很多下午就被接走了,比较没那么多事要做。”

园长说着,还真过来替我们拿了拖把扫具,顺势把麻布手套戴上,还接过我手里的筒状吸尘器。

他一近身,那种身高差就更明显了,我得仰着脖子近九十度,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他把头发用布挽起来,活像个工人。

事实证明大猩猩果然不同凡响,那仓库比我想像中大,大约是一个教室的长宽。里头堆满了陈年的杂物,随便动哪一个都是尘

烟弥漫。

我们先把堆积如山的纸箱一个个卸下来,传递着搬到外头,用水洗了一次地板,再用洗洁剂拖一次,抛光机打磨,最后用同一

台机器上蜡。这期间组长就和园长整理纸箱,把教室那头的大柜子搬进来,把要的东西排回架子上放好。

大猩猩单手就可以搬两个以上的纸箱,而且他一步距离等于别人两步,这样来来回回五六趟,叠到天花板的杂物就被他清得差

不多了,更可怕的是脸不红气不喘。

他的动作也很快,反射神经一流。有一回我爬上一个纸箱山,想把最上面的箱子拿下来,结果不知为何滑了一跤,整个人从箱

子上栽倒下来。

大猩猩眼明手快,组长还没发现我跌倒了,他就一个箭步向前,两手一摊,我就稳稳地被接近他怀里。我掉下来时整个人懵住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秀朗说我这个人看似精明,其实迟钝的要命,一遇到突发事件,总会慌得不知如何自处。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醒悟发生什么事,忙挣扎着了一下,大猩猩和我差不多有二十公分身高差距,我被他横抱着,脚竟然垂不到

地。只觉得园长体温很高,像动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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