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在那个家中毫无存在感,他是怕别人知道他那不同的行为吧。为什么这个孩子明明是男子,却肤如凝脂,连指甲都修剪的极好,只是因为——他将自己看做了女子!
26.入太仆寺
“少爷……”方顺步履匆忙的走到方砚翙书房门口,急哄哄的叩门。
“进。”方砚翙将手中的笔放在架子上,拿起刚写好的一篇策论吹了吹,抬头看向方顺。
方顺进门便看到自家少爷不急不缓的动作,只觉得在长安这几个月,使得少爷与以往愈加的不同了。往日少爷虽然外表温和可亲,可是那墨黑凌厉的眼睛却充满着各种方顺看不明白的情绪,或者是欲望,又或者是其他。而这几个月的闭门读书后,少爷愈发的显得温和,气质也宛如书本一般,古老而雍容,那种自内而外散发的温和尽让他也几乎误以为自家少爷本身就是一个温和的人。
“少爷,家中传来消息,太太她,要分家。”方顺抹一把额上的汗说道。这消息不用说,自然是方顺他娘送出来的。自从方砚翙敲打了方顺,方顺也认可了自家主子的能力,便说服老子娘都成了方砚翙的探子,在方砚翙不在方府时零星打探些消息。
分家?方砚翙心中冷哼一声,这个太太他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直觉得这太太的架子端得极高,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目光短浅之辈,想着她以往对自己多有挤兑,如今自己发达了,便防着自己侵吞家产。且不说他不想要这份家产,就是他想要,他那父亲还是活着的,族中也是有族长的,要是这么干了岂不是坏了自己的名声?而日后她这嫡母来求他办事他能推托得了吗?
可叹她却想不明白这些事,便做出了令人心寒的举动,这般往后,有什么大事,他撇清自己,族里也不好置喙。不过这等事,想必父亲是不会轻易听从她的。想到这里,方砚翙摆摆手,道:“不用理会。”见方顺依旧不清不楚,眼光崇拜的看自己,便觉这一年多神秘的气氛已经营造得差不多了,也该调教调教他了,于是便将心中所想与方顺说了,看他那醍醐灌顶的模样不禁失笑,这小厮时时刻刻不忘拍马溜须,也算个人才。
那番小厮刚下去,方砚翙便陷入了沉思,自己骨子里并不是不知油米贵的少爷,也能察觉出些许端倪。并不是家中寄的钱财少了,但不增不减却是个问题,一般人家此时也会多给些嚼用,以备参加各种宴会。可是这些日子过去,自己的嚼用却没有增加,想来也是太太给截住了。自己也是不周全得很,家中没有稳下来,便巴巴的来了长安。若是给他个三五年……
想到这里,方砚翙心中狠狠的鄙视自己,本是自己不周全,又何必找理由,选试过后再思其他才好。自己已是在宋王岐王面前挂了名的,这吏部官员想必也会给自己几分薄面。
这事方砚翙想得正是。
吏部侍郎手持方砚翙的考卷,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却还是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卷首的明晃晃的方砚翙三个字,心中忐忑,真想当做是没看到,这般想着,他又看了一遍这份卷子,字倒是工整挺拔,也不乏俊秀,想来是下过苦功夫的,只是这策论的内容却是平平,虽挑不出错,却也没有什么经世之才,比之同年的卷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是他却不敢轻易就这么刷下这人,岐王的宴会,宋王的赏识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这京官就要摸着风向办事,才能长久的了。
想着便把这方砚翙按末等录取了。侍郎便唤来吏部郎中赐其‘告身’。
一旁时任考功郎中年近六旬的方史谨,最是刚正不阿,也曾看到过这篇策论,眼中闪过不满的神色,只是看看上峰,也便没了言语。他在宦海沉浮这些许年,早就练就了宠辱不惊,风雨不动的性子,这等小事也犯不着与上峰对峙。况且此时自己掌文武百官功过善恶之法,压那小子三年五年也是平常的事。
不过数日,方砚翙便接到吏部告身,要他去太仆寺,作的是主簿之职。
方顺听了此言,也不知如何是好。按说自家主子选试一举中的是极好的,却到了太仆寺这等掌厩牧辇舆的偏僻地方,当真是养老的所在。
而方砚翙却不甚在意,他本来便想着脱离了那个家便好,做什么都好,况且他也约莫知道自己的斤两,到了太仆寺学习几年也是好的。便走马上任去了。
待他去了,太仆寺少卿张有德看他一眼,口气冷淡的说:“咱们太仆寺的职责也无须我多言,你想必是知道的,如今进的太仆寺便是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待日后考评也少不了你。非晏,你且带他熟悉熟悉。”少卿对旁边束手而立的一中年男子道。说罢便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那非晏听方砚翙自我介绍后,笑着对方砚翙说:“在下姓王名仲才,字非晏。咱们管理的便是天子御用之马。”王仲才见方砚翙神色恭敬,不似作伪,没有那少年人的轻浮狂妄,心中微微点头,便认真解释起来。
“天子御用之马,有左右‘六闲’,分别是左右飞黄,左右吉良,左右龙媒,左右騊騟,左右駃騠,左右天苑,又称十二闲,十二闲分为三厩,一曰祥麟,一曰凤苑,一曰飞龙。”
方砚翙秉神凝听,才知冰山一角。他本就知道这世间万种行当,每种都不简单,都有莫大的学问蕴含其中。只是不知居然有这么多讲究。况且他并没有像一般士子一样,觉得这弼马温下等得很,因此也便认真学习。
王仲才见方砚翙如此认真,心中赞叹,他考了三次选试均没有过,才由幕僚一步步升到这个官位,知道这太仆寺本就是养闲人的地方,没有油水不说还处处受气,这个年轻人定是不知得罪了何人才落得这种地步。这让他本来热起来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去。他家姑娘今年不过十一,想来日后还能见到好的。
27.白府夜宴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转眼间便是三个月,方砚翙也知道了这太仆寺的确是清水衙门,生活清闲,也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除了几个掌事,都是难得的纯净性子。而无需劳心劳力,方砚翙也胖了些许,愈发显得眉目如画,翩翩风度。朝堂上的腥风血雨竟吹不进半点,亦没有结党营私的龌龊事。
“白公子的帖子。”一旁方顺递上来一张剪裁工整,雅致天成的帖子递了上来。方砚翙点点头收下。当时同榜之人虽各有联系,如今却也淡了,个人自有个人的好前程,本就没有多少交情,又何必互相攀扯呢。只是这个白公子却是个妙人,如今身任太乐丞,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却偏偏喜欢宴请他这个闲人。
本来这太常寺与太仆寺也相差不多,一是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一是掌厩牧辇舆之事,都是清冷衙门。只是正值今上喜好音乐,每每召见乐人,也使得这太乐丞水涨船高。
白公子抿了口酒,眼神愈发的涣散。他自嘲道:“世人皆看这份荣光,哪记得当年黄狮子。”这话一出口,他便是一惊,酒也醒了大半。他本是心头郁闷,独自喝闷酒又难受得紧,这才请了方砚翙。只是这喝着喝着便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了这等闲话。
方砚翙却连夹菜的手都没有颤,只是醉意汹汹道:“白兄莫要喝了,喝酒……喝酒伤身啊!”口中如此说,他心中却是明白这人不好过的。黄狮子指的是昔年王维因于国丧伶人舞黄狮子而贬至济南参军四年。白公子这般说出这黄狮子,显然是如今凶险不亚与当年。只是自己却不能多嘴。
他与白公子本就相交不深,如今冒失开口当场不会如何,待往后其酒醒,定会对他心生防范。此时还不如装醉得好。
白公子见他这副模样,便道:“却是是醉了。”于是击掌叫下人取来醒酒汤,二人饮了。
白公子此时兴致突然高涨,道:“今夜月明皎皎,流光若洗,我等不如合奏一翻,以抒胸意。”便叫下人将他的琴取来,于月光下缓缓调弦,动作细腻优美,使得这个关东大汉般的人物竟有涓涓流水之美。
方砚翙笑道:“白兄又不是不知在下不通音律,又何必打趣呢?”说着便净手肃颜,做出仔细听曲的模样。
白公子洒脱一笑道:“那便多谢你捧场了。”便摆开架势,叮叮咚咚开始弹奏了。
那乐音本是淡不可闻,若非如此静谧的夜晚,还真是仿若虚无一般。突然琴音一转,叮叮咚咚急响不断,似雨点荷叶,又似珠玉倾盆。俄而却杂乱起来,似万马奔腾,轰鸣不断。只听奔腾之声渐息,一清越之声响起,直达云端,高亢有力……
咔——
弦于此时绷断,想来是白公子用力过猛的缘故,鲜红的血液将白色的蚕丝染红又“嘀”的一声滴在琴板上,仿若在二人心头一击,两人双双回过神来。
白公子轻叹一声,并未言语,只是看着那断了的弦,心中惊疑不定,他手中的乃是古琴,物老则通灵,今日竟然这般断了弦,想来是暗示些什么。
方砚翙看他出神,心中急转,也猜得出几分他的心思,只得婉转劝道:“我是个笨拙的,也听不出你弹些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你用的力大了些,这般琴弦断了也是可能的,你不要太过在意,想来这弦也是能配的上的。”
白公子深深看了方砚翙一眼道:“你的好意我怎能不领,想来是我在你面前丢脸丢大发了,等你这般一安慰,也好了不少。”
两人将话题这般揭过,各自安寝了。
而那白公子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他本就多饮了酒水,又加吹了冷风正是头痛欲裂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思考方砚翙的话。
能一步步走到现在的都不是平庸之辈,想起方砚翙方才滴水不漏的劝慰,白公子的心头沁出几分凉意。本以为是个难得的风光霁月之人,没想却是个扮猪吃虎之辈。不过这般人也是聪明的,不到紧要关头,断不会走露什么风声。
自己这几句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官场中人哪个没有漏洞?想到这里白公子方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睡意也瞬间涌上。
方砚翙这边只是看着主人家的客房再想想自家的草堂,心中颇有几分酸味。本朝俸禄虽不低,但是在长安安家落户却有些难,且不说自己是个没帮衬的,每月走礼就得不少银子,哪像这般家族中的宠儿,早早就有人置办下家业了。
男人一世所求不过是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罢了,想自己机关算尽,如今相比他人却还是潦倒得很呢。
次日清晨,白公子与方砚翙寒暄许久方将方砚翙送走,然后便召小厮近前要他仔细打听方砚翙的生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身在官场,谁也怨不得谁呢。要怨,就怨恨你自己将自己看得太重,小瞧了别人吧。
方砚翙站在门口,看着脸色青白的玲儿,心头一片熨帖。当有一个人站在门口整夜整夜的等待你回家,即便是不爱她,你也会被这样的温暖所感动,当恰逢这个人又是你所伤害过的时候,这种感觉愈为的强烈。
他轻轻拍拍玲儿的头,转身回到屋内换了官服,出门时又看到玲儿含着水色的眼睛。
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份努力总归是能被看得见的。只可惜,他定要辜负美人恩了。
28.考评懈怠
“方大人。”一旁的小吏双手奉上这三年的考评,神色虽未变,心中却有些发苦。这考评早就已经出来了,此次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若是旁的大人,也许还要得些好处,但是这方大人的考评却是难得的“懈怠”啊。这般下等的考评,就是继续官任原职也是困难的。
方砚翙微笑的打发了小厮,袖子中的手却有些颤抖。这旁人不知,他自己却知道自己到底下了多大的功夫,一日日的耗油费眼将往日的资料全都整理出来,更是从外行一跃而入,知道了各间种种。如今却被考评为下等,可见是有人从中作梗。
但是自己初来长安,行事也小心谨慎得很,并没有得罪什么人,便这般平白无故的被下了套子,而自己尽然也无法知道到底是什么人!
方砚翙想到这里在心中将自己踏入长安后的行为举止又梳理了一番,依旧没有什么发现。若是疏通一番也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而自己却是一贫如洗的。
这般想着,他便想起了白公子。白公子所处的位置确实有些凶险,但是却终于化险为夷,平步青云。其中他族叔的功劳不可或缺。转头又想起自己那舔着脸上门借钱求官的族人,心头一阵腻味。但是族人终归是族人,若是这般不管不顾,也终究会落人话柄。
这般想着,方砚翙的视线便透过薄薄的窗纸,看向天地交接之处。不论是什么时代,中国都是人情社会,身陷其中也是无可奈何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的摆脱这样连被阴了都不知是何人下得手的境界!
权利二字,没有尝过个中滋味,就不知其美妙,而曾经手握权柄的人,也无法失去与之俱来的快感!方砚翙抑制住心中那难以严明的痛苦,他一直都知道,这样的痛苦是留给成功后去怀念的,而不是在此时一次次的重温无奈与愤恨!
将考评细细的收起,方砚翙调整好神态去恭喜其他诸位大人这般他人升迁之时,若是你一个人苦着脸,可就让人以为你心有怨恨了。
而诸位都晓得大家不过是脸上挂着笑,心中却不知如何作想,却都乐在其中,这般涵养功夫若是没有,也不必在官场度日,趁早乞骸骨的好。
方砚翙拱手恭喜诸位得到升迁的大人,又得知几位大人在百味斋定了席面,于是回家取了像样的常服,又在库中捡了几件拿得出手的礼物,方施施然上了路。
这太仆寺门庭清冷,每年炭敬冰敬都没有份,反而三节两寿得为上峰准备像样的礼物,生活甚是贫寒。方砚翙原本那些豪情壮志都在这平常的日子中消磨殆尽。只觉生计之艰难,每日点卯入衙门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也许要在这太仆寺终老了吧。方砚翙心中作想。他原本甚是看不起那些怨天尤人之辈,只觉得那些人不过是无能之辈,却自以为甚为了得,怀才不遇。如今自己也身陷这等境界,才知有些时候人力之渺茫,以一人之力搏那盘根错节的势力,简直是以卵击石,这般上位也是缘木求鱼,奈何自己可笑之极,居然如此天真妄想,以求破天富贵。
瑞福居中,紫衣男子一手持玉杯,另一手拿着一首诗不甚认真的看着,转瞬间,三年已过,有诸多学子来他处行卷,他也就随意看看,并不十分认真。
只是看着看着,便想起了三年前那神采飞扬的男子,那男子在他面前讲《桃花源记》说话间自信超然,容姿焕发,当真是皎皎之华,让人不忍忘却,然而想起偶尔在道上见到那人时,那人沉寂非常,竟带有暮气,只得心头叹息。这官场中尔虞我诈踩低捧高乃是常见,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更是平常。为官之人,哪个又不是通了七窍玲珑心的。为官之道,本就是艰难万分的,而他又兼有人使绊子,晋升之途恐怕遥遥无期。
本来帮他一帮也是平常,若是别人他也许早就出手,只是这人,他却不想让他平步青云,只想看着他被囚禁于一处,芳华内敛。
想到这里,宋王心头一惊,端茶的手便有些不稳,只是他立即屏气凝神,旁人也看不出来。唯有跟他多年的老仆狐疑一下,便也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主子们的事仆人们哪有置喙之处,即便有时像是在听从老仆意见,也不过是将他们当做猫猫狗狗耍着玩罢了。
此时宋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手握权柄这些年,什么新奇玩意儿都是见过的。府中也有几个青涩少年,被调教得各有风味供他赏玩。哪曾想自己居然起了这般诡异的心思。
却不知那少年是怎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宋王心中细细回想方砚翙的模样,也不觉得多么出奇,与他相交之人都是仿若神仙一般的人物,姿态不凡,仪态万千,他又何曾对这样地位低下之人上过心。只是那纷杂的思绪却是难以抑制,自此之后,总是不经意的在他的心口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