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又得了十两银子,笑容也真了几分,道:“公子随小的来吧。”
方砚翙是从侧门进的宋王府,普一抬头,便是一处蜿蜒的折廊,扶手上朱红的漆沉沉的好似映衬出一种极致的威严,重重的压在这方天空之上,而浓绿色的小柱稳稳的伫立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也隐隐透着极致的富贵。这般朱红与浓绿相配,粗看只觉俗气,但是仔细看来,却好像只有他们配得上彼此,是如此的相得益彰,倘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一种,虽然要清丽许多,却也小气了许多,与这偌大的园子丝毫不相配了。现在人觉得红绿相配俗气得很,何尝不是他们无法驾驭这两种富贵到了极致的颜色呢。
待方砚翙随小厮进入后花园,并不觉精美,只是大气非常。仿佛是不屑于在细微之处琢磨,只觉得粗俗不堪,而在于显示这家主人磅礴的浩气,亭台楼阁,无不疏远,每每走到一处,只觉眼前浩浩千里,不觉尽头,而行在高处又觉天下尽在掌中,诸多华丽非常的瓦片尽在眼下,见此奇景,即便是悲春伤秋的人心中也会生出无尽的豪气吧。想这宋王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人物,只是这个时代,人杰倍出,他只得偏安此处。
随着那小厮愈走愈远,方砚翙逐渐发现事情有些蹊跷,这一般人家待客均是在前院,只有关系好到了极致,才有可能请到后院去,自己与这宋王不过是点头之交,对方何以竟然将自己请到后院。
只是心头虽发觉不对,他依旧面色不改的随着那小厮继续走。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在吵吵嚷嚷显然没有教养,还不如这般伺机而动,况且他这般小人物相对于宋王也没有什么需要图谋的,只需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这般想着,他已经穿过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小桥,到了一处水榭之中,那水榭看着没有一丝人气,但是内里装饰却奢华至极,一整套金丝楠木的家具大气斐然,多宝阁中也摆着拳头大的夜明珠,精致的琉璃制的三羊摆件,那三只羊卧坐这一只母羊,那母羊回首,眉眼见满是慈爱,另有两只小羊神色稚嫩可爱,与母羊斜斜相对,趣味横生,可见工匠那返璞归真的精湛技巧。而这三只羊同时组成了“三阳开泰”的寓意,颇有雅趣。
多宝阁两侧是两只相同的八宝莲花斑纹珐琅器彩瓷瓶,瓶肩部以上是一个栩栩如生的观音像,神色悲悯,态度安详,当真是精巧绝伦。
“思之。”正当方砚翙强自按奈自己时,宋王清朗的声音缓缓的传来。方砚翙定睛一看,发现宋王身穿一件仿若雨过天青般色泽的衣服,虽无一丝纹饰,但那色彩的绮丽已不需要任何的衬托,仿若不论是任何的刺绣都如同蛇的足一般了。
“王爷”方砚翙行礼道。
“思之不必多礼。”宋王走到方砚翙的身侧道。灼灼的眼神注视着他,仿若二人是经年的好友一般。神色热忱而真挚。
方砚翙看宋王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方才跟着坐了,背部绷得笔直,神色却尽量轻松安逸。在不知他人心思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人也看不出自己的心思。
见方砚翙虽然态度无懈可击但是却掩饰不了他的拘谨,宋王心头暗叹一声,随意说了些如今的政治格局,他虽然已经不再站在金字塔的尖端,但是眼光与手段却没有随着时间泯灭。随后他貌似不经意的说道:“方史谨的性子严肃,最是刚正不阿,却也有些不思变通,该改改了。”
方砚翙原本听宋王扯皮是颇为不奈的,只是听着听着便察觉出自己往日不曾注意到的机妙之处,再细细思量,更是觉得自己浅薄可笑,一时间竟然听得入了迷。只觉自己真是交了莫大的好运,竟然能得这位的点拨。可是待他听到方史谨时便顿时醒悟了。
自己平白被压在太仆寺这些年,方史谨如今刚被弹劾,自己便青云直上,若是以往说二者没有关系,他还勉强相信,而如今却是幡然醒悟了。
只是宋王这般说定有目的,想来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要自己好好作他的棋子了。但是文人士子本就是读惯经史子集,货于帝王家啊!在这长安城内,没有师座,没有长辈提携,又怎么能走得远呢。只是自己这般平庸的人又怎么能引起这位的关注呢。
“一切仰仗王爷了。”方砚翙对宋王恭敬一拜道。
宋王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是把玩这手上的一件白瓷人俑。此时李唐王朝入主中原已经时日不短,民生也富足,但是历经战乱的北方的制瓷业却始终难以与南方匹敌,匠人普遍烧制陶器,白瓷无论是胎质釉色还是匠人的工艺都难脱粗糙,朝廷没有官窑,私窑的作品屡屡有流釉的现象,很难有满釉的作品出世,而宋王手上这件却是难得的满釉瓷器,而且这人俑虽然小巧,但却精细非常,面部刻画栩栩如生,衣袖飘飞,造型丰满,更加难得的是这其发梢,袖口施有黑釉,黑白对比,更显得造型古朴,使人过目难忘。
他状似赏玩这人俑,实则是看方砚翙的表情,但是却只看出一片的恭敬之色。好像这个人还不知道贵族间的小游戏。
“王爷。”方砚翙等了盏茶的时间,不见宋王又说些什么,便抬头看他,这一看之下,他心头却是被惊住了……他往日也是在风月之所厮混过的,此时宋王的眼神那般直接,没有了平日的遮拦,他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此时他忍不住的自嘲,如同自己一般的人,在这朝廷中,要多少便有多少,他又怎么会以为是宋王垂青于自己是为了他的虚无缥缈的才气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到了一句对中世纪贵族的评价——越是高贵便越是肮脏!
那光鲜的丝绸,细密的金银线,华贵的皮草与温润的玉的遮蔽下究竟是怎样的肮脏呵!
今日他方砚翙顺从了他,获得了高官显爵,明日他色弛爱衰,也不知要死在何处!今日有一人对付他,他便要如此过关,那么明日呢,后日呢?也要如此吗?这样想来,他这官还是不要做的为妙!
35.生命之重
想必这位王爷从来都是心想事成的,自己如果这般削他的面子,是极为不智的选择。还是装傻比较稳妥。
“王爷。”方砚翙鼓足中气,又这么叫了一声,宋王才发觉。他笑得愈加的温柔,道:“思之即是本王的门客,便随本王住吧。如此本王也好与思之你随时观春花之烂漫,赏秋菊之凄美啊。”
“谢王爷厚爱。无奈小人甘于贫贱,只住得蓬门陋室,住在高楼广厦中反而不自在了。”说到这里,他行礼到“还望王爷成全。”
在那一瞬间,看到宋王有些呆愣的表情,他突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那种恶意欢快的在全身流淌。孩子!这个世界不是全世界都围绕你转的!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纵然你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但是却依然有白云,有飞鸟,在遥远的地方,不被你束缚!
想到这里,方砚翙心中微微叹息,他超脱了时代,来到这里,原本是以为自己有着自己的使命,因为任何一个看过满清历史的人,都不能够容忍那样的现实……
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过的天真,这个时代有其本身的系统,并且运行得极为精确,而自己不能够引起任何一点的涟漪……历史的发展,并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即使那个人脑海中有着超越千年的知识。
这华丽的水榭楼台好似一个巨大的黑洞一般,吞噬着他的神志,泯灭他的认知……
也许自己一直都是错的,错误的走上了一条这样的道路。
自以为可以走上一条自己的道路,哪里知道只是在他人的手中反复的挣扎罢了。
……
待他走出这个华丽的宫殿,那沉重的压力才微微的减轻了。
行走在大唐,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又怎能够走入那变幻莫测的朝堂,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如今梦醒了,他只需遥遥的看着那八宝琉璃塔,看着那倾世的权利,自顾自的过着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生活才好。
想破此处,他一时觉得身心轻松之至,原本便是在那物欲横流的社会,不得不拼命挣出一份家产,然后的午夜时分看着华丽却空荡荡的房子,金银器皿怎么也包裹不住那份凄凉与冷落,看着原本的至交好友慢慢的形同陌路,那一双双势力的眼睛啊,能够将人逼迫到何等的境地……可他却不得不用一双同样的眼睛看着那同样灰色的世界,那个世界,谁又比谁高贵多少,谁又比谁纯洁多少呢……
可既然来到这里,他的生命中无需再负重他人的生命,那不可承受之重已经远离……那么他是不是能够将原本势力的,冷漠的,残酷的外衣褪下,让心中那微微的柔软的血肉暴露在阳光之下,让他吸取生命与绿色的氧气,让他开心的撤成长……
如此想来,脚下硬邦邦的靴子竟然也比往常美好起来,那粗糙的感觉仿若是包含着生命的气息一般。一样的青石板的街道,一样各色人种汇集的长安,一样的熙熙嚷嚷,竟然也有一份难以描述的古朴与凝炼。彷如是在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幅《清明上河图》一般,人在画中行……
“少爷”方顺看方砚翙脚步轻快的进了房门,不禁轻轻唤了一声。只见眉眼依旧是往日的眉眼,却凭空少了几分酷烈,多了些许柔和,那一刹那,仿若是冬雪初融,梅雪相交相映。空灵而温暖,仿若是最美的女子洗尽铅华呈素姿后那周身的形容气度,不是好看到极致,而是能够让人舒服到极致。
“少爷……”看到这般的少爷,方顺不觉又唤了一声出口。他总是不知少爷究竟是怎样的人,每次感到自己摸到了皮毛,便又发现自己原本便是错得离谱。
方砚翙点点头,他虽发现了这个小厮的疑惑,却没想要解答……时间能够解释一切,而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36.又见李白
“少爷。”方砚翙拿来一张请帖,那请帖绝无贵族的做派,既没有精致无匹的花样,也没有远道而来的波斯的香料,只是粗糙的纸张上飞扬的字体罢了。可是这样的一张请帖却富有那粗粝而奇异的美感,如同广袤的沙砾之地那飞扬的粗犷的沙石,仿佛男儿天生便应当手持这样的请帖而赴宴方显气概一般。
这般不拘小节,究竟是何人,看着这与往常毫不相似的请帖,方砚翙兴趣盎然的展开来看,只见署名处,飞舞着的字分明就是——李白!
这等年月,应该是李白奉召如今了,那是他一生中最光耀的年岁,天子呼来不上船,又是何等的灼灼其华啊!
想来二人不相来往已经些许年,难得他还能记得自己这个笨拙可笑的少年。
方砚翙这般想来,便换了衣服趋趋然去赴宴了。
只见那请帖虽然简陋,但是李白的这座宅子却是三进的,位置还不错,各种家具摆设虽然不算贵气,却也不俗。
李白身穿束袖长袍,频频举杯,眉眼具笑,态度倨傲自然,仿若他天生便身居高位一般,气度芳华。
而旁边诸人也笑语晏晏,称赞他高才广义,笔力遒劲,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听着这些话,李白也是通体舒泰,更是与诸人举杯相庆。
方砚翙见此,不由暗暗的笑了,他为官这些年,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宴会却也常常参与,这等赞语,每次宴会都能够听得到,不过是遣词造句不同,搭配不同罢了,丝毫不感新鲜。也唯有初入官场的人才会信以为真……想到此处,他忍不住观察在场诸人,看到的是一双双在烛火的映衬下浑浊的眼睛,其中有嫉妒,有愤恨,有嘲笑,有不屑,当然也有那纯粹的赞赏,但是却被更多的阴暗遮盖住,看不到那原本清亮的色泽。
而李白显然看不到这诸多的情绪,他那双纯粹的眼睛中,看到的只有湍急的流水,巍峨的高山,茵茵的绿草,蔚蓝的天空,举止高雅的朋友,侠肝义胆的同志。但是唯有这样的眼睛中的,才是最美的景色,这样的人的笔下才是流传千古的名篇,没有罪恶,没有阴暗,没有冷酷,有的只是那一轮骄阳,华丽的光焰照耀着这广袤的田野,山林……
这样性灵的人物怎么能被这帮污浊的人带入那漆黑的污水中,不见天日……想必玄宗也是如此作想,才将这个男人千金赐回的吧。他不忍心这样的天才埋没在朝堂之中,他知道,有些人的选择不一定符合他们的本心……有些天生便如此单纯的人不应该受此磨难,应当给他荣光与尊严,让他在天地间逍遥自在!
在同样的黑暗中,方砚翙默默的退出的酒席,在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的时代这个伟大的诗人一直都伴随着他的左右,那一篇篇脍炙人口的诗作,可以将他彻底的征服。然而如今看到那个喝着酒,蓄着长髯的中年男人,他突然发现,原本那皎洁如雪的人影突然间破裂,原本那滔滔奔腾的热血就这样在他的体内逐渐的轻缓起来,最终干涸,只留下那残余的泡沫,又“噗”的一声,消失无踪。其实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仅此而已。
也许那一天,他坐在院子中的藤椅上,会回想起旧日的那个拥有万丈的高楼,可以探索宇宙的奥秘,可以穿透深深的海水,可以开采石油的时代……
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其实已经毫不重要。那样玄妙的哲理,又怎么是他能够弄得明白的呢。他想要的不过是好好的活在这里,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罢了。
——正文完——
番外一:贵生重己
“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
“《孟春纪重己》?”王维将桌上的宣纸拿起,看着上面挺拔的字迹道。
“是啊。”方砚翙回答道。他活了两辈子,到了如今才真真正正知道了何谓贵生,何谓重己。
“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思之如此心胸,杠杆天下也可了。”王维揶揄的笑道。
听了此话,方砚翙道:“你我都知,当权力不是一种责任而是享受的时候,便没有了天下。呵,杨子的话,可不是对你说的呢。”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王维看口气道:“奈何,奈何……”
“如今民众愚昧至此,你还有不满之处吗?”方砚翙看着天边的浮云缓缓道。相比后世网络上那群愤青,这个时代的舆论一直都掌握在当权者的手中,百姓目不识丁,愚昧而顺从,最是好管理不过。
“是啊,不过是空想罢了。”王维摇摇头转了话题。“可你却是心向往之呢。”
“因为我还是缺少墨子那兼爱的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情怀啊!”
“非也!”王维摇摇头却不肯说下去了。这个人本来就不是适合于政治的人,勉强前行下去,不过是逾行逾远罢了。“思之你本就是杨子那样的人物。”这句话被他深深的咽在腹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而你未尝不是在路途上哭泣,又难以回头。
方砚翙回头,只看到王维深邃的目光。这个人心中承载着天下,却又能够以诗意的眼光观察万物,入庙堂之高,则忧国忧民,处江湖之远,则寄生山水,最是逍遥不过。一人一世,全了多少人几生几世都不能全的梦想。
而他自己也不知是如何,便与这般人物纠缠不清,世人皆不知这世外桃源的辋川,除了王维,还有个他。而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天下如此之大,自己除了这里,哪里还能当做家!是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