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萤似乎也累了,这一天身心无尽的疲累。从军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却听到天溪从扬州回来的报告。那言儿根本不是什么扬州大户人家的闺女,那是她为了掩饰身份自己编纂的一个谎话,但是以防别人探察,却是租下了一个宅院,安进去两个富商模样的手下假扮一家人,以骗世人。本来她的伪装是天衣无缝的,可就在天溪夜探那宅院的时候,却无意间发现二人言谈间有浓重的蜀地气息,便提剑冲了进去。
那两个人起初跟天溪比划了两下,其中一个被天溪一剑杀了去,另一个便吓得不敢再有大动作。那人嘴硬的很,任天溪怎么逼问都不说言儿的身份,最后竟咬舌自尽了。正待天溪失望间,却发现那俩人怀里揣着同样的木牌,刻着蜀王周隐旗帜上特有的雕纹,中心印着一个“斥”字。
那是蜀王周隐麾下斥候兵的徽记。
想必言儿定是蜀王派来潜伏江南的斥候。
天溪不过是想到这个地步罢了,他却没想到来者竟是斥候统领。刘萤却想到了,想来此次蜀王够下血本的,不惜牺牲自己麾下最特殊的兵种首领,也要将小皇帝斩杀于此地,好嫁祸给他江南王吗?你当我刘萤是草包吗?
急、怒、恨,这些情感似毒虫一般噬咬着刘萤的内心,再加上耗损内力太多,一时摇摇欲坠了起来。
原本跪在地上领罚的三个人不禁惊呼一声,连忙起身上前扶着刘萤,让他坐下。
末了刘萤静静的挥了挥手,卸去了那一身的冰冷和怒气,却已然是筋疲力尽了……三人看在眼里都不住的心疼,那毕竟是他们敬爱的主子啊,在江南呼风唤雨的人,如今这般作践自己,可怎么是好啊……
天溪天泉行礼退了出去,小兮依旧守在自己心爱的公子身边,默默注视着他,脸上写满了忧虑。
刘萤硬撑着身子挺直腰板,手扶着额中,眉间无限伤悲。但是还不能倒下,还不能倒下,为月正是需要自己的时候,怎么能躺下呢?即使自己再有一万个不舒服,一万个伤痛,也要撑到为月醒来的那一刻!
他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啊……
八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江南也是舒云辗转。
阳光一点一点的袭了窗棂上的扶桑花案,打进锦阁,屋外虫鸟相鸣,分外和睦。屋内的人垂眼听着裴木的报告,原本就毫无生气的脸孔更是沉郁,秀眉紧蹙。
为月昏迷五天了,这五天里裴木出兵荆州郡下的荆城,在那里与反叛的荆州郡三万军大战一场。荆州郡虽是反叛军,但也是气血沸腾,想必蜀王给了荆州太守不少好处。裴木领着江南四万军,愣是不吃不喝打了两天两夜,已经是血流成河的场面,却还是僵持不下。双方都已经是疲劳的不行,却哪一方都不肯罢手。直到第三日晨光微曦,刘萤调了一千精兵,才得以将荆城的反贼平缴,但已经折损了不少将士,手心手背都是肉,刘萤和裴木心里都是很难过。
但是另一方面,裴木这边虽夺下了一个城,但蜀王周隐竟是挥军直取了怀化、邵阳、湘潭三座城池,进逼江南境地。
静静听着裴木的战报,刘萤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缄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缓缓道:“裴木,让元鹰带着御日军出战湘江郡,拿不回这三个城就挥刀自刎吧。”他说的不惊不澜,但言语的锐利和冷峻却让裴木为之一震。御日军是刘萤麾下编外的一万猛兵,是他一手训练出来,发誓效忠江南的死士,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虎将。与御日军并齐的还有御夜两千精兵,但却是擅长偷袭、暗战的兵士。
看来这次周隐是触了刘萤很大的一片逆鳞,将这个一向温润的王爷给惹怒了,竟不惜发动自己手下隐藏的势力,出兵平叛。但这些势力一旦现身,就意味着刘萤触犯了朝廷律令,因为这些编队并不在为月下令裁军的范围,并且朝廷也不知道江南除了报上去的八万大军,竟然还有个几万。
这是欺君之罪啊。
“另外,”刘萤沉闷的声音打断裴木的思绪,道,“令司阳带两个御夜的人走趟京城皇宫,让晋王爷带兵南下……咳、咳……”说着,他竟咳了起来,郁结的面容又增了几分憔悴和苍白。小兮听见公子的咳嗽声,立刻从为月的塌前奔了过来,手脚麻利的给刘萤端了茶盏到嘴边。
刘萤顺下一口清茶,顿时觉得气通了许多,嘴角扯开一抹疲倦的笑容,看着小兮。
小兮见往日清丽俊朗的面容上竟是苍白如雪,竟是与塌上躺着的人相差无几,她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公子……”无限痛心和难过,鼻子一酸,就要落泪。小兮现在只盼着陛下快些醒来,不然他家公子只怕会比陛下先去了。
刘萤倦得已经观察不了周围人的神色了,没注意小兮的情绪,转而看向裴木道:“你……等等,让晋王爷调兵得要为月身上的物件,不然他不会信你的……”就算是这般模样了,竟也是思虑至此。
艰难的撑起身体,重的不像话,自己几乎都要控制不了了。也是,五天了……他都没好好睡一觉,困得不行就在为月塌边上小寐一会儿,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也没好好吃饭,看着为月昏迷的面容,自己心里不禁抽痛,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以前相隔再久再远,起码人是活生生的,如今这五天为月死寂般的昏迷,让刘萤心如刀绞,仿佛他离去了五年一般,度日如年。
可刘萤不吃,自是有人不依的,面对刘萤不吃不喝的局面,小兮无比勇敢的端出一副主人的样子,纵使被刘萤无情的打翻了一个瓷碗,她也毫不退缩的灌了自己主子一碗粥。
刘萤挪步到为月塌前,小心翼翼的将手伸进锦被,在昏迷的为月腰间摸出一块玉佩,准备拿出来递给裴木。忽的,他感到自己手腕间有轻轻的触感,如晨间露水般清凉之感顿时袭遍全身。
他怔住了。
不待反应,塌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
霎时,刘萤浑身一个激灵,缓缓向塌头望去,带有惊异的眼色。塌上的乌发洒落下来,为月的脑袋稍稍歪了一下。
刘萤腾的一下直起身子,不自控的兴奋流遍全身,他弯腰俯身过去,手缓缓的拂过为月的眉眼。
为月如重生般徐徐睁开双眼,微微动了动肩颈,却触动了胸前的伤口,微微吃疼,蹙紧了眉头。这时,他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眉眼间游移,轻轻的抚着他,如清风明月,让他舍不得睁开双眸。
当他再次挣扎着睁开微眯的双眼,视野由模糊转而清晰,由混沌转而明亮,却看清了俯在自己上面的那张惊喜、困乏的容颜。
是活过来了啊……
不是地狱,不是仙境;不是阎王爷,不是玉皇大帝;在自己眼前的,是那一张俊美出尘的面容,是如此的熟悉啊……为月从没觉得刘萤有这么的美,此刻看见他,竟不禁伸出手去要去触摸那张尽带疲倦的面孔。
真实的触感让初醒的为月绽开微笑:“刘萤……”如此温柔和眷恋,是刘萤不曾听过的语气。
他一把抓了为月的手,头也不回的吩咐小兮道:“快,把胡御医叫来,顺便拿点水和吃的来……”刘萤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颤抖,他深深的凝着塌上的人,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向来言辞犀利、得理不饶人的江南王爷,此刻却如孩童般,就那么怔怔的看着为月,泪,抑制不住的落下来……
“……扶我……起……”为月挣扎的伸手过去,想让刘萤扶他起来。
那人却轻轻按下为月的手,哽咽着道:“等、等下……让他看过你……再说……”竟是激动地吞吐起来。
小兮领着胡御医进来的时候,秦文也跟着来了。这是的小兮活像一只兔子,开心得不行。连日来公子的心为皇帝揪着,自己的心则为公子揪着,此时陛下醒了过来,公子便能松一口气好好休息了去,也不必这样劳碌心神了。
胡御医为为月把过脉,捻着花白的胡须笑道:“王爷,陛下乃上天眷顾之躯,如此醒来,已无大碍,只是由于伤口离心脏较近,陛下身子盈虚是必然现象,还请王爷不用太过担心了……”
“会落下病根吗?”刘萤急切的问,却死死的抓住为月的手不放开,仿佛一旦放开,这个人便又会倒下。他不想再经历这几日来的提心吊胆,不想再让此人离自己这么远,如同天人永隔,那般煎熬的滋味,相当不好受啊……
“极有可能。”胡御医正经道,却也一点都不隐瞒,“不过这也得看陛下自身的体质和恢复状况,老臣不敢断言……”
“无妨、无妨……”刘萤激动的说,余光扫过靠在墙边的裴木,忽的想起了什么,将手里抓着的玉佩递了出去道:“为月,借你的玉佩用下,给晋王爷带个信儿,”为月虚弱的点点头,刘萤又冲裴木道:“拿着快去吧……咳、咳……”
裴木结果玉佩,神色忧虑的看着刘萤,却在后者扬手之下不便说什么,便退了出去。
胡御医开了方子并嘱咐为月好好休息之后就跟着秦文一起出去了,小兮从外室拿了茶水和枸杞粥进来。
为月半身靠着床栏,手还被刘萤紧紧的握着。望过去,他的眼眶还是湿润的,虽是笑着但面上的疲倦却是明显清晰的呈现出来。为月刚想开口询问,却忽的感到手上猛地一紧,有股力量将自己轻拽了过去,随即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怀抱温柔宽敞,带着这世间最有力的感情,仿佛是要将自己融化一样……
为月正想挣脱开来,但却感觉抱着自己的那人微微的颤抖,颈后便落了几滴滚烫的液体,灼烧着他……
“……刘萤……我没事了……”他微微笑着,双手也不禁搭上刘萤的肩。这个担心自己担心成这样的人,此刻的眼泪是发自内心的吧……不似之前,那女子的伪装,甚至连羞涩的性格也是伪装出来的。为月想到言儿,那个斥候统领苏陵,心里不禁微微酸涩,想来自己刚刚情动,便是被人骗了去,真不是滋味儿啊……
“为月……”那个人在耳边喃喃地念着,像是呼唤灵魂一般,“你不要再吓我了……我真的、真的是……很想……你……”说到最后,声音已如蚊虫般细小,以至于他即使趴在耳边,为月也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忽的,那只一直紧紧攥着为月的手松开了,无力的垂在锦被上,为月顿感肩头的重量沉淀了起来,伤口吃疼了一下,便本能的缩了一下肩。
这本能的一个动作本来不碍事,但是为月挪开肩就听见小兮惊呼一声,连忙再看向刘萤,毫无生气的伏卧在自己的双膝锦被上,一动不动,面如雪。为月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刘萤这个样子明显是晕过去了。
他皱了皱眉,道:“小兮,你家公子……”
听为月问及,小兮不禁鼻子一酸,眼眶红了起来哽咽道:“陛、陛下……公子五天都没休息了……一直守着陛下、照顾陛下,一直一直……他不让别人来……就一直自己撑了下来……”这些话,就算是大不敬的责怪也好,小兮却再也忍不住道了出来。公子这一份心,她只希望陛下可以看到,看得真切,看得诚挚啊,这是一份多么炙热的情感……
为月听了猛地一震,呆呆地望着躺在自己膝上面无血色的人,心里有什么东西酝酿了起来,模模糊糊但却落实在了心中。
他差点忘了,是这个人啊,一直都是这个人在自己的身边守着自己。即使曾经怀疑他那么深,即使那时候冲动的刺了他一剑,即使自己对他一直冷言冷语,他也还是在自己身边守护着,时刻不离。这个人,从来不计较自己的任性、冷漠和讽刺,纵使到最后被他整的遍体鳞伤,依旧在身边……
他怎么忘了,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假的太逼真;很多言语都是谎言,编织的太真实。蒙骗了世人,蒙骗了自己。但是很少能有一个人,不顾一切的守着自己,既是飞蛾扑火也义无反顾。
自言儿,不,是苏陵刺了为月之后,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也深怀着自责,很深很深的自责。苏陵于他这一刀,亦如从前自己于刘萤的那一刀,意义是一样的。为月此时此刻才真的感到那份愧疚,已经不能弥补了……
任谁都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付出感情最多、最信任的人,却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刀,那原来的情感瞬间化作泡影,最后的最后现实会毫不留情的告诉你,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繁花似锦的梦罢了……真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已经不仅仅疼在伤口上,是着实的疼在精神上了……
为月轻轻抚上刘萤的面庞,却不禁皱眉。可是你为什么还在我的身边呢?明明自己是那样的可恨,将你的信任践踏成泥,让你痛苦、让你心伤,可你却还在我的身边……不止是那样吧,不止是那一剑……我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做了最喜庆的事,在你最无助的时候责怪着你的敷衍和怠慢,丝毫没有在意你的感受,却总是让你惦记着我……
想到这里,他越发的觉得自己可恶可耻,心中增添了对刘萤的无限愧疚。要怎么偿还给你呢?这份歉疚,要怎么偿还给你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江南王呢?
为月顿时感到很无力,很无力,这种愧疚让他窒息。
他是北朝的天子,是万人之上的君王,此时却对于这份歉疚很无力,他竟不知道该怎样弥补眼前这个臣子……
人便是这样吧,不知不觉间已经亏欠了别人很多东西,当察觉到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亏欠早已经无力偿还……
纵使多年后,江山已老,荣华谢去,也还是将这亏欠隐没在了心里。
29、蝶恋花
【蝶恋花】
盈盈月月春华柔,栖冷寒枝,犹有灯如豆。销魂银牙杯中酒,怅惘若失萤如琉。
江南一树烟雨路,红尘陌陌,怎奈衣如雪?自是斜阳空映山,江水长东心长顾。
为月正笑吟吟地接过小兮递来的清茶,一仰头灌进了喉咙,顿时觉得清爽不少。适才进药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小兮怕为月嫌苦,竟是给为月讲了笑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过药苦却是依旧,但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小兮生动的言辞还是让为月忍俊不禁。
将空茶盏递回给小兮时,猛地感觉手腕一沉,茶盏差点碎落在地。
为月和小兮同时一愣,却是刘萤紧紧攥住了为月的腕子,两人同时望向塌里边的那个昏睡的人,发现他微微睁开了媚眼,似是醒了。
“为月……你别走……”梦呓的言语,细碎的声音,丝丝入耳。
被抓着的人忽而怔住了,心下由生心疼之感,竟是温柔的笑了道:“我在呢。”
小兮识趣的赶忙接过茶盏,匆匆向为月行礼收拾东西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口却碰到了天溪天泉,便伸手拦了他们,使了个眼色。天溪也是个识大体的人,见情形立马拉着天泉转身走了,也不顾他弟弟嘴里念叨着废话。
夜凉如水,屋内灯如豆。
为月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刘萤,虚弱的很,全然没了往日那风华绝代的模样,却是赖在那塌上压着锦被,一副孩童样,不禁嘲讽他道:“睡的跟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