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想找爷爷,终于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他。
我拉着谢以安走过去,我是觉得危险才拉着这家伙的。
爷爷正牵着一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穿着得体,梳着一个髻,正在和爷爷说些什么,爷爷轻轻点点头。
我没见过爷爷那么温柔的表情,我从小跟他待在一块,他总是很严肃。这会他脸上僵硬的线条都彷佛舒展开来。
我注意到那个女人头上插着一根碧绿簪子,通体剔透的翠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但是我似乎在哪里看过。
爷爷一直在和她说话,连看也不看我们。
我和谢以安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直到我想起东叔和阿庄两个人还不知下落。
我连忙跟谢以安说。
他皱眉道:「大概是被山魈精怪冲到,太阳一出来就没关系了。」
我楞了楞,摇头,「不对,之前有太阳时他们就已经是那样了,而且还说要抓我们去献祭,什么是献祭?」
谢以安摇摇扇子,「初升的太阳不一样,那光线虽然不比正午,但确实是太阳的力量最大的时刻——它驱逐一切黑暗,而夜晚活动的种族也会安静下来,至于献祭,就是要抓你去分食。」
我听了冷汗直流,虽然隐约也猜到答案是这个,但听谢以安直接说出来,还是让我一阵庆幸。
而事实证明谢以安的话是对的
当天空越来越亮,我们周围的市集越来越淡,连人影都变得虚无起来。
爷爷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轻声说:「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等那时候……」
他停在这里没有说下去,那个女人只是点点头。
当太阳冲破云层,将阳光洒在大地上时,无论是那些荧火,还是这幅无与伦比的画都消失了。
我们站在山顶,周围是石头和树木,爷爷还保持着那个握手的姿势。
我一抖手,伤口隐隐作痛,谢以安喊了一声我爷爷,三个人便回了家。
虽然才一天不到,但是我觉得好像过了好长的时间。
回到家时,妈妈和爸爸马上迎了出来,看到爷爷没事几乎哭了出来。
妈妈一直说,老人家身体好,还能一个人上山,能长命百岁的。
可我知道,爷爷只能再活两年,那时候黑鹫就会来带走他。
我看了谢以安一眼,他马上自我介绍,不知道他天生具备亲和力,还是用了什么法子,反正我妈妈对他比对我这个儿子还好。我爸爸这个人比较内敛,居然也和谢以安谈笑风生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阿庄想追我,爸爸他们一下子没拉住,等要找的时候早不见我们的踪迹了。
不过在天亮之前,东叔和阿庄还有其他几个失踪的人都躺在村子口。据卫生所的医生解释,他们是疲劳过度,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行。至于追赶我什么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
我在老家大概住了一个星期。
从山上下来以后,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把山上的事情说出来,只是说山路难走,所以在山上背风的地方睡了一晚。
包括爸妈,还有村里的人自然都信了,毕竟先不提我和谢以安,爷爷说出来的话是没有人会质疑的。
明天就是离开的日子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来问问爷爷一些事。
谢以安以前说过,他说我们家是除妖世家,我从小被保护得很好,是因为爷爷不怕那些东西来报仇。
我轻轻拉开爷爷的房门,一走进去就皱眉,因为谢以安居然也在房间里。
爷爷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来找,不过谢以安倒是没表现出半分惊讶。
爷爷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他这会还在床上,医生说他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可能在山上着了凉,需要静养。
我走过去,挨着谢以安坐在那双人椅子上。
房里变得很安静,很明显,他们之前在说些什么,看到我来就不打算继续了。
我心里多少有些生气。一个是我好朋友,我和谢以安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事,关系已经不再只是同学或者是单纯的主雇。而爷爷,他是我的长辈,虽然他做什么都不必向我这个小辈解释,但是被他们这样对待就是很不舒坦。
我坐了一会,他们好像都不打算开口,于是我默默站起来,跟他们道了晚安以后,走了出来。
我心里很郁闷,甚至不打算掩饰。
坐在天井里,我呆呆地看着夜空。今天晚上天气很晴朗,星星满天,也挺凉爽。
过了一会,我听到脚步声,然后谢以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你看起来在发呆。」
老子明明在忧郁好不好,所以我就没理他,继续发呆……呃,忧郁。
谢以安轻轻摇着扇子,隔了一会问我,「还在发呆?」
「忧郁。」我字正腔圆的纠正他。
他轻轻笑了一下,「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看到云来客栈吗?」
我楞了楞,忽然想起来,其实……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看到云来客栈之后。我惊讶地抬头看他。
他站在我身边,所以我是仰着头看他的。谢以安总是给我一种亲和又疏远的感觉,我靠不近他,但是有危险时他总是拉我一把。
「为什么?」我问。
谢以安轻声说:「因为你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
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我的左眼,我的右眼视力很差,虽然不戴眼镜也可以,但是单用右眼的话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就算眼前掉了一张百元钞票。
我问谢以安,「你说……我的眼睛怎么了?」
我记得在王志强他们村里时,谢以安把我的左眼遮住就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自己也试过,不过离开那个渔村后就没什么效果,之后和谢以安问起,他说算是人们说的阴阳眼。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我能看到云来客栈,谢以安说客栈不接生人,那么我算是个例外吧……
所以对于谢以安的答案,我心想不早说了。
哪知道他居然说:「因为那是我的眼睛……」
我张大嘴,估计都能塞进一颗苹果。我明明看到他脸上有两只眼睛,如果我的这只右眼是他的话,那么他准备把它按在哪里?脑门上吗?
「难道……」我咽了口口水,「难道……你就是神话中的……杨戬?」
第十三章:爷爷,来路不明的东西别捡嘛!
谢以安拿扇子敲了一下我的头,「什么乱七八糟的结论。」
我心里委屈。不是说我的眼睛是你的吗……
谢以安继续说:「我的右眼以前被人抢走了,后来我看到在你的眼里。」
「我的眼睛一直就不好,」我抗议道:「从小便这样,难道你的眼睛小时候就被人抢走了,那你现在的眼睛是假的吗?」
谢以安皱眉,「你爷爷在你出生时,将我的眼睛按在你眼睛上,所以通常只有我在你身边,你才能看到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原来……我的眼睛比阴阳眼差多了,还要谢以安在身边才行。
我想了想,问:「喂,谢以安,你说……有人抢了你的眼睛,不会是我爷爷吧?」
「你爷爷没这本事。」谢以安轻哼一声。
这个人就是自大,我在心里想。
他隔了一会说:「那个人一定会来拿眼睛……我要抓住他。」
我好奇的问:「是谁啊?」
谢以安这时候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几乎不曾见过他生气,他好像永远那么淡定,情绪鲜少写在脸上。
但是现在,他满脸的怒气,我忽然想起那个黑鹫……我能感觉到眼前的谢以安身上散发出和黑鹫一样危险的气息,让我不自觉地想要躲开。
谢以安肯定很恨那个人,要不然应该不会这样的。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结果我坐的板凳平衡不了,人一屁股摔到地上。
我呻吟一声,然后抬头看谢以安,他已经恢复原来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弄出的声音的关系。
他把手递给我,让我靠他帮忙起身。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下产生一股恐惧,不敢去拉他的手。
虽然这会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但是刚才那种危险的感觉太清晰深刻……我忽然发现谢以安是个非常可怕的存在。
大概因为我跟他接触得多,所以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可是现在一想,整件事情中最奇怪的就是这个家伙。
他为什么是云来客栈的老板,如果云来客栈是人类灵魂的转运站,那么……它的老板又是谁呢?
看我没有反应,谢以安挑了挑眉,俯下身靠近我问:「怎么了?」
说不出话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他的声音很温柔,「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我现在对鬼魂也许没有那么怕了,但是对谢以安,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不过,我这个人就像他说的那样,一点也不知道掩饰。因为脑中一片空白,所以下意识地说:「别靠近我……」
其实男人这样有些没面子,但是对于我来说,命比面子值钱,于是我直觉往后退去。
但谢以安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怕我?」他的声音很温柔,我知道他在尽量隐藏起他的危险,希望能和原来一样。
然而对我来说,那种深植心底的恐惧就像打入灵魂的印记。
谢以安向来是个知进退的人,但是这回好像有些失控,他固执地看着我,「深月,你在想什么?」
我可以坦诚地对自己说,我怕他,我想离开。可是面对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恐惧也许并非来自死亡,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但是我真的是被吓住了。
因为我不知道谢以安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是不是只是一个盛放眼睛的容器。
他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我觉得痛,所以试图挣脱。
谢以安彷佛这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用力过度,于是轻轻地放开了手。
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害怕的跑开了。
我不知道谢以安此刻是什么表情,因为我根本没有胆量去看。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背靠在门上,慢慢地滑坐下去。我的呼吸很急促,连着肺的气管都疼起来。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很强大了,至少什么掉头掉脚的命案现场已经吓不到我,遇到一些低级的鬼也能保持冷静。
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怕谢以安,我之前还拉着他的手,一起站在荧火河流中。
也许我不是真的怕他,我只是觉得他——不过是把我当做他的眼睛宿主,甚至也许是诱饵。
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认识谢以安。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爬到床上去。
这才觉得腰酸背疼,应该是刚在地上坐久了……
我正要闭眼休息,门却被人推开了。
我记得门已经被我锁上……
我一骨碌坐起来,谢以安站在门口。
他还是原来那副样子,看起来斯文无害,面容英俊,站在那里,就像是偶像剧的男主角。
对我来说,更像惊悚恐怖片……
谢以安把门轻轻关上,我直觉想翻身下床,下一秒他已经到了我的床前,伸手把我拦住。
我肯定打不过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所以我只好乖乖地待在床上。
谢以安在床沿坐下来。
「我把刚才的话说完。」谢以安的声音有些低沉,心情似乎不比我好。
我点点头,然后抱住被子,盯着他。
看了我这副样子,谢以安皱起眉,明显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道:「很久之前,有个人接近我,骗走我的眼睛之后,我就找不到他了。」
「但是有一天,我感觉到我眼睛的位置,所以我就找到了这里,」谢以安叹了口气,「不过我并没有找到那个人,只看到你爷爷。」
「……那个人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谢以安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拿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致我的眼睛落到了你爷爷的手里,不过那个人对我的眼睛志在必得,所以我只要在你身边,就能找到他。」
「你可以问我爷爷的……」我小声提示他。
谢以安笑了笑,「你爷爷也是从别人的手里得来的,你的命格很差,所以你爷爷把我的眼睛放到你眼睛里,为你改命,要不然你活不过十二岁。」
「……你的眼睛?」这么厉害?我惊讶地摸摸自己的右眼睑。
谢以安柔声说:「因为那是我的眼睛。」
话音刚落,忽然过来亲吻一下我的眼睛。
我诧异得动弹不得,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他柔软的唇、隔着唇的牙齿轻轻抵在我的眼皮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我告诉自己,眼睛是他的,那么他亲自己的眼睛也不算什么……当然,大部分人类都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他的唇滑过我的睫毛,我下意识地推开他。
他看着我,眼神很温柔……不过,我想他是在看他自己的眼睛……呃,毕竟分离了很久嘛。
「要不我把眼睛还给你?」我试探问道。
比起不可预知的危险,我还是决定舍弃眼睛,否则不知道哪天就为此丢了性命,而且我也不想再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扯在一起了……
「你的眼睛是我的。」谢以安抓住我推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我点点头,虽然他口说无凭,不过我想八成是真的,毕竟……他没有必要骗我吧。
「所以你也是我的。」谢以安露出熟悉的笑容。
——这是什么道理啊!
我更惊讶的是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个男人其实傲慢又无耻……
「所以呢?」我无力地问。
谢以安忽然低下头,俊美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我的身体本能地往后仰,但是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到我脑后,固定住我的头。
我当下什么都没想,脑中只有一句话盘旋着——不会吧?
当他的唇落到我的唇上时,我还是这样想的。
这是真的吗?我在作梦吗?这个世界果然是不真实的。
我一直觉得谢以安是很有自制力的,我也不明白刚才说的那句「所以呢」哪里像是暗示,但是他忽然就凑过来吻我了,我连要反应都来不及。
他的吻充满掠夺和强迫的性质,他的舌头伸进来时,我的确是想咬下去……但是,好歹借人家眼睛半辈子了……我只好等谢以安自己退出去,不过他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舌尖相触带来他的气息,并不是熟悉的儒雅气息,我的脑子昏昏沉沉,难道我刚才逃开的事让他生气了。我以为男人生气不是打架就是谩骂,不知道这也是报复的手段之一……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谢以安的吻慢慢地转为温柔,我不错失时机地用力一推,他果然毫无防范地被我推开了。
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我,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他眼里流转……希望是我看错了。「深月……」他轻轻地开口。
我在他还没有吐出下面的内容前,送了他三个字。「滚、出、去。」然后躺下抱被闭眼睡觉。
过了一会,没有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我握拳的手慢慢地松开来,刚才我想揍他的,但我还是忍下来,因为我终于明白,当务之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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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我一下子冲进爷爷的房间,一眼就看到挂在墙上的相框。
里面装着我过世奶奶的照片,她微侧着脸,头上插着一根簪子。
因为是黑白照,所以我看不出簪子的颜色,但是我确定簪子的样子跟那天在山上市集,和爷爷说话的女人头上戴的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