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冀长本就为人豪爽不拘,又对简潼推心置腹,简潼对他亦不由亲近起来。
只是席间张冀长不停提到幼年时在赟沛阁中的事,显是希望简潼能想起什么来。
简潼不由有些苦恼。不过听张冀长这么说来,简潼又不禁也有些疑虑。
其实他对赟沛阁也是略有所闻。
他自幼所上的学堂便与赟沛阁有些说不清的联系。而他自入京赶考后,自有学堂安排下的人来照应,后来才知这照应的人竟也是瑞王府的人。
他十几岁前的事统统都不大记得了,但细细想来,当年他生那场病,时间上竟是与张冀长所说那名同样叫做简潼的少年失踪的时间是一致的。
加之张冀长言之凿凿,听到后来,简潼也有些迷惑。
然而不管怎么用力回想,都回忆不起来,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太不寻常的记忆,让简潼不由怀疑。
难道,竟真如他所说一般,其实自己幼时曾在那赟沛阁中待过?
童公公乘着一顶轿子出了瑞王府,轿子摇摇晃晃向皇城行去。
接近皇城,行人熙熙攘攘,轿子却蓦地拐进一条小巷,消失在路人的视线中。
拐了几个弯,轿子停了下来,不想那里竟有顶小轿候着。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掀起帘子,童公公走了出来,换了小轿,又摇摇晃晃地起了轿。
小轿七拐八拐,净捡无人处走,不多时,停止一扇小门前。童公公下轿,一闪身就进了那扇小门,身后木门随即掩上。
顺着小径一路走去,那门里竟是极为幽深,想来是某家大宅的后门。
童公公穿过一座园子,门口长廊上早有一名娇俏侍女候着。那侍女引着童公公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屋子前,便停住脚步,童公公抬脚进了屋子。
只见屋中摆设颇为雅致,壁上挂着前朝文人墨宝,立着的书架上满摆着些珍本古籍。屋子当中一盆文竹郁郁葱葱,窗边几盆兰花含苞吐蕊,窗前挂着的金丝鸟笼中雀儿正拿嘴儿理着翅膀上的羽毛。
淡淡茶香充盈室中,童公公停了停脚步,便顺着茶香向后堂走去,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后堂中只见一人正背对着他烹茶。那人席地而坐,身上一件长袍松散地披着,长发在颈后随意挽着个髻。
那人听到身后动静,也不回头,道声:“来了?”
童公公抿抿唇,并不答言,径直走过去,在一旁桌边走下。
那人也不理会他的失礼,仍自顾自摆弄着茶具。
不多时,那人泡好茶,才站起身来,捧着壶来到桌边,沏了两杯。
童公公端起一杯,细细品了。
那人也在一旁坐下,端着一杯细细品着,漫不经心地问道:“童大总管,不知我这茶与瑞王府的茶比起来,可还算入得了尊口?”
童公公放下茶杯:“我原不讲这些。想来衮王自是事事都要胜了瑞王的。”
那人闻言,轻笑起来。
原来这人竟正是衮王辛太广。
衮王面上笑着,眼神中却是冷冷,薄唇轻启,冷然道:“童大总管可见到瑞王府那两人了?”
童公公听到衮王提及张冀长与简潼,不由一滞,马上又恢复常态。
衮王注意到童公公的反应,薄唇又勾起玩味的笑,手指轻抚着轮廓分明的下颌,道:“看来童大总管对他们颇为在意。不知对那两人作何感想?”
童公公冷笑一声:“能有什么感想?两个初入仕途,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而已。”顿了顿,又道:“他们是瑞王属下,与我等又有何相干?”
“如此便好,只盼童大总管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童公公闻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阵红阵白。
衮王看着,不由又轻笑起来,伸出手去挑起他尖削的下巴:“小喜子……”
童公公犹如被烫到一般,霍地站起身来,躲开那只手,冷冷道:“皇上还在等着咱家回去复旨,咱家就不多留了,告辞。”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衮王望着他的背影,衣角随着动作飘动,又是一笑。
“又让他逃了。”
第4章
几日后,瑞王等人动身前往湛城,张冀长与简潼也走马上任,入宫当值。
这日张冀长第一天当值,寅时便起了,入宫应了卯,到了早朝的时间,便也一起上了大殿,侍立在殿旁。
今日也是简潼第一日上朝面圣,张冀长偷偷瞄了眼,在一堆穿着官服的大臣中找到了简潼。
只见简潼穿着大红官袍,头戴纱帽,腰系玉带,更衬的整个人温文尔雅,比周围一帮老大臣自是不知好看多少倍。
张冀长不由在心中暗叹,小潼少年时便相貌出众,如今长成更是俊美异常,不知要迷倒京城里多少女儿家。
正打量着,张冀长突然觉得一道冷冷的视线盯着他,刺得他生痛。
张冀长不由打了个寒战,四下看着,却蓦然对上一双冰冷的狭长眸子。
——是童公公。
他手执浮尘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冷冷地看着张冀长。眼神冰冷,面上却是木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童公公见他也望过来,冷哼一声,手中浮尘一挥,扬声道:“上——朝——!”
阶下众大臣闻声均下拜,口中山呼万岁,童公公侧身让过一边,躬身行礼,身着明黄黄袍的皇上在数十名宫人的簇拥下从殿后走了出来。
皇帝端坐于龙椅上,道:“平身!”阶下众臣这才起身谢恩。
张冀长也随众人起身,向龙椅上看去,惊奇地发现当今圣上竟如此年轻。
当今圣上为先皇第三子,即位不过数月,年仅十五。只见少年皇帝身量并不高,有些瘦弱,皮肤白皙,面容很是秀美,细细看来,眉眼竟与瑞王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间光华流转,仿佛漾着水波一般。
张冀长不由暗想,帝王家果是血统不凡,只这叔侄二人便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此时殿中众臣按品秩一一站定,童公公侍立在龙椅旁。
各部大臣依次上前奏事,那年轻皇帝倒也均处置得当。
张冀长立在殿旁听着,也觉惊讶,这少年皇帝年纪虽轻,却颇有些帝王风范,想来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众臣奏完事,皇上想了想,突然道:“本届科考已过,御殿上朕亲点了三甲,不知如今安在?”
语毕,臣班后面三人出列,趋步上前下拜,道:
“微臣柳青函、张端、简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微笑道:“爱卿请起!”见三人谢恩起身,便打量起三人。
只见左边立着的是本届科考的榜眼张端,已年过四十,相貌端正,果如他的名字一般,是方正君子样貌。
右面站着简潼,御笔钦点的探花郎,果然俊美不凡,儒雅有礼。
而中间站着一人,身姿挺拔,相貌堂堂,剑眉星眸,鼻若悬胆,唇如涂丹,一张俊朗的脸,即使站在过于秀美的简潼身旁也毫不逊色。更兼器宇轩昂,单单只往那一站,便要吸引全部人的目光一般。
此人正是新科状元柳青函。
皇帝看着这三人,个个不俗,不由微笑点头。更见状元郎又是这般品貌,皇帝更觉此科真是收获颇丰,为大堇王朝收罗了这般人才,随即命人赏赐三人,更封状元柳青函为翰林院行走,御前讲习,为皇上讲解经籍。
殿上众人封赏受赏,一片喜气。
殿旁张冀长却心中怒火陡升,双拳握得死紧。
张冀长瞪着大殿中央的人,几乎要用目光将那笔挺的脊背灼穿。
柳青函。
张冀长认识这人。
早年张冀长随瑞王在南方扫荡贼寇时曾见过这人。
这人早年曾是岐王亲信,后来投奔了瑞王,之后瑞王回京,柳青函却留在了南方。
半年前柳青函更脱离了瑞王府,此后便不知去向。
不想此时竟成了新科状元,受皇上重用。
反复小人,三姓家奴。
张冀长在心中暗骂,却无法动那人分毫,只能强自压下怒火。
好容易挨到下朝,已将近午时。
张冀长正欲退下,不经意间竟看到童公公随皇帝回殿后前,竟又拿那双细长眼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张冀长暗自奇怪,不知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这公公。
总觉得这童公公极其讨厌他。
回外城吃了午饭,张冀长正走回内城,却被一名小太监拦住。
“给张大人请安!”那小太监行了个礼,又道:“张大人,童公公有请!”
张冀长心里奇怪,不知那童公公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那小太监说完,便转身向内殿走去,张冀长也只得赶紧跟上。
那小太监在前面引路,走得飞快,张冀长在后面紧紧跟着。
他初次进宫,并不识得宫中道路,只闷着头跟着前面的小太监。一路走来,净是些僻静小路,七拐八拐,不一会儿他便不记得来时路。
走了也不知多久,一路上竟一个人都没碰到。
张冀长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正欲叫住前面的小太监,不想一抬头却见那小太监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没了踪影。
张冀长大骇,觉得事有蹊跷,却已不记得来时路途,只得摸索着往道路较宽敞处走去。
没走几步便看到不远处一个小亭子,亭中坐着一人,正是童公公。
张冀长忙走上前,张口唤道:“童公公……”
不想那童公公竟一脸惊异,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急忙后退。
“大胆!你身为侍卫,怎敢到这内殿后三宫来!”
张冀长身形巨震。
原来自己已落入套中。
竟被人骗到这内殿后三宫来。
这居住的均是后妃佳丽,擅入者——死!
张冀长完全呆住,眼看周围本无人之处冲出数名内监,向他扑来。
无法反抗,直到被人扑倒在地,死死按住。
直到看到童公公高高地站在亭子台阶上,望着他冷笑,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童公公不是讨厌他。
是恨他。
第5章
外城,宣武堂。
童公公坐在堂中上首,端起桌上的一碗茶,吹着茶末。
侍卫统领郑辛恭恭敬敬侍立在旁,微微躬身为礼,脊背却早已汗湿。
下午的时候,他被人慌慌张张叫过来,不想竟出了这样大事。
他偷眼瞄瞄上首坐着的童公公,只见这美艳得不似真人的公公正悠哉游哉地敲着二郎腿喝茶,他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望着堂下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的张冀长,他不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生痛。
这张冀长第一天当值,便遇到这样的事,误闯内殿后三宫,杀头的死罪!又是被这么个主给逮到,亲自押到宣武堂来。
下马威。
郑辛又看了看仍不紧不慢吃茶的童公公,心里冒出这么个词儿来。
张冀长是瑞王的人,瑞王刚走,张冀长第一日当值,便被童公公揪出这么大的罪来。
绝对是下马威。
可是张冀长毕竟是瑞王的人,他也不能这样放任不管,只好硬着头皮吱声道:“童大总管,不知张副统领……该如何处置……”
童公公拿茶碗盖一下一下地刮着茶末,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擅闯内殿后三宫——”他嗤笑了一声,继续道,“该如何处置,郑统领还不清楚么?怎么又来问咱家?”
郑辛闻言,额上冷汗都下来了,道:“私闯后三宫,按律当斩——”
童公公道:“这不结了?还问咱家作甚?”
郑辛哑口无言,正不知如何回话,却听堂下张冀长喝道:“姓童的!明明是你派小太监引我去的!如今却又来陷害我!”
童公公轻笑:“你道是咱家派人叫你去的?不知有何凭证?可有人看见、听见?”他见张冀长答不上来,又道:“你说是一小太监引你去的,不知那小太监如今又身在何处?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张冀长答不上来,气得直哆嗦,怒骂道:“姓童的阉贼!明明是你设计陷害我……”
尚未喊完,便被旁边一名小太监抢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掴在脸上,骂道:“嘴巴放干净点!”
张冀长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去,嘴角鲜血直流,正欲再骂,却被压着他的人粗鲁地塞了一团东西进嘴里,他愤怒不已,唔唔连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辛见状,看童公公听了他这几声骂,脸色更是难看,只觉情形更糟,但又不能不保张冀长,只得擦擦额上冷汗,求情道:“按律虽如此……但张冀长此次第一日当值,宫中很多规矩还不懂,故此犯了些错也是情有可原。望童大总管念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好在童大总管发现及时,也并没有惊着宫里头的贵人,就暂且饶他这一遭吧。”
童公公把玩着腰间悬着的玉佩,并不言语。许久悠悠开口道:“既然郑统领都如此说了,少不得咱家要卖郑统领一个面子,便暂且饶了他这次。”
郑辛闻言松了一口气,却听童公公又道:“只是律法不得轻易就改。张冀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郑辛也知童公公闹出如此架势,定不肯轻易善罢甘休,咬咬牙,道:“童大总管所言极是,定不能轻易饶他。”
说罢扬声喝道:“来人啊!将张冀长架出去!重打一百军棍!”
一旁侍卫应声“是!”,上前从地上捞起张冀长,架了出去。
郑辛看张冀长已经架了出去,又转身向童公公躬身行礼:“童大总管,不知这样处置可还恰当?”
童公公站起身来,掸掸皱了的衣角,道:“走,看看去!”
堂外校场。
童公公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到校场中间。
早有人搬来桌椅,用布帛细细擦过,又有小太监重新沏了一壶茶,放在桌上。
童公公坐下,看着对面张冀长已被剥去上衣,架到校场中央的木架子上捆好。
童公公命人将他口中塞的东西拿掉,有侍卫上去照办。
口中阻碍刚一去掉,张冀长便破口大骂。
童公公冷笑:“咱家倒要看看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这么嘴硬!行刑!”
一声令下,早有两名侍卫上前,走到张冀长背后,抄起军棍,狠狠打了起来。
“啊——!”
一棍下去,张冀长口中谩骂不由变成惨叫。
随即意识到对面那人正等着看他的笑话,便紧紧咬住嘴唇,再不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还是疼。
那军棍极重,狠狠一棍打下去,如打进肉里一般,再抬起来,几乎带起皮肉,几棍下去,张冀长后背便已鲜血淋漓。
背上火辣辣地疼,张冀长紧紧咬住嘴唇,哼都不哼一声,生怕被对面那人看了去。
张冀长这边苦苦受刑,一旁郑辛也是心急。
军棍之刑甚重,普通人打个三四十下便受不了了,若是真生生挨上一百棍,只怕人不死也残了。
本想先将童公公稳住,之后再着行刑之人暗地里放水,保住张冀长这条小命便是。谁料到这童公公竟要亲自来看,这下竟一下也少不得了。
童公公听着军棍生生入肉的声声闷响,给自己沏了碗茶,声音又悠悠响起。
“本来瑞王殿下临走前,是嘱托咱家照看你的。”
军棍噼里啪啦纷纷落下。
“可是总不能因为这便废了宫里的规矩。”
鲜血淋漓而下,顺着脊背蜿蜒流淌,浸湿了裤子,流到地上。
“何况瑞王即特意交代了,咱家更要对你多加提点。”
后背疼得仿佛被刀子一块一块生生往下剜肉一般。
“这一顿打,只望你以后多长记性,免得你不知道这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与你从前上阵打仗是大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