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在重脊高檐上,青砖深巷间,视线间便变得模糊而绰约,浅浅嗅上一口,也是经转一肺腑的清幽之意。倏地
,一阵橹声飘然而过,复可染侧颜一瞥,顿时惊住了那位老船家。
神仙人物,什么是神仙人物,除了眼前这位,还能有别哪个?!除此之外,他竟和家中挂着的那副画像中的人
物生的一模一样。复可染挑唇,只当对方是当他生的好看了,反正,他也早见怪不怪了。
“请问,您,您是杜庭欢么?”其实明明早过了三百年,就算真是那位恩人也不可能还在世了,可这位老船家
颤抖着手紧着船杆,仍想试上一试。
“我,”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中,瞬间惊起了无数圈涟漪。复可染凝眸,觉得有什么苦苦探寻的东西近了,更
近了。“嗯,我是他的后人。”他道。
“菩萨保佑,总算是好人有好报。”老船家枯黄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他连忙将乌蓬船撑到对岸,又仿佛生
怕自己的手弄脏了复可染,还使劲在挽起的裤腿上擦了擦,才敢伸手来扶他。“当年,杜大善人一家因遭诬陷
而落魄,也不忘帮助我们这些穷苦人。哎,要不是您家祖上把那卖狐狸的钱借予了我祖上,恐怕,您也看不到
现在了我了。”老船家苦涩一笑,“现在日子虽过的贫苦了些,也到底过活了下来。对了,少爷,您这次是为
寻根问源回来的吧,杜家旧宅就在前面,我撑您过去。”
“先人去世的甚早,祖上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还有那狐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复可染竭力稳住自己欲
一窥真相的急切,详装不过有些好奇前人的过往。
“似乎是当时的杜家少爷不知哪里收来了只狐狸,本来,杜家夫人是不肯让他养的,说是怕晦气,但杜家少爷
性子倔,夫人也就没办法。后来,杜家渐渐没落了,一些债主也就开始趁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那时我家先人
正好在杜家当下人,因为急钱治病,杜家夫人便趁杜家少爷一次不在时偷偷卖了那狐狸,因为狐狸生的不是很
美,故而买主也不肯花大银子,只说,凑合着皮毛给他家四姨太做件皮草。后来,杜家少爷回来后,一听这件
事,连夜便去买主家讨狐狸,买主自然不肯还,还把他狠狠揍了一顿。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的杜家少爷,又哪
里经得起这样一打,而且那时正值深秋,围观的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晕倒的杜家少爷就这样在外头趟了一夜
才被杜家人捡回去,而狐狸也就自然没讨成。不过,奇怪的是,那狐狸居然到买家才一阵就不见了,人家都说
,那是只狐狸精,不然又怎会凭空消失的。呃……少爷,到了,就是这里。”
原来从前小狐狸被那个娘卖掉过,而自己也被人狠狠打了一顿?那么,事情再后来呢?复可染看着眼前的杜家
旧宅,只觉心中一阵的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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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间久未修葺的大宅,灰瓦青砖,制式中庸,看来极是古旧。推开未锁的木门,但见石桌上堆积的一层灰渍
,以及扑面而至的长久霉味。邬源多雨的季节里,总在会墙垣深处沥生出一层层厚厚的斑驳青苔,湿滑、黏腻
。
“这里没人了么?”
“嗯,自打杜家人搬走后,人就说这闹鬼闹的厉害,都不敢住。”
“闹鬼?”
“因为夜半时分常常有人听到里头有人在哭泣,还有人说曾亲眼看见过一个无脚的白衣鬼飘到西厢里,就对着
那方旧铜镜不停的梳头发,人们都说,是杜家少爷来冤魂索命了……”
“镜子呢?”
“还在那间房里,也没人敢动它。”
所谓封建迷信害死人,身为神仙的复可染开始觉得有些头痛。
“我去看看。”
“少爷您可千万小心,别留太晚。”
“好。”
看来西厢的采光真是很不好,复可堪推门,只觉眼前被一团什么黑糊糊的东西晃了一晃,竟开始有种头脑发昏
的感觉。
他走到铜镜前,凝视着桌上一把手柄被磨的光润的黄竹篦梳,不知怎的面前就出现了老船家形容的那副画面,
只不同的是,他除了看见了画面,更听见了一段怨念的自言自语:
“庭欢,你还记不记得这把梳子?”
镜中出现的人很瘦,瘦的就跟个干豆芽似的,他细细的手腕很用力的握紧一把篦梳,一下一下,将本就不乱的
发丝反复梳缕着,幽谧的月华下,他的身影被拉的很长,淡的就像是刚刚涂上去的一般。
“当时你不知晓,我也不敢同你说。其实不过是那卖梳子的小姑娘多瞧了你两眼,我心里不痛快,才骗你说我
喜欢的。我知是我小气,可是,你又怎知我心里头的难受?像你这样的少爷,生的好看人品又好,谁家姑娘看
了不喜欢。我一个男儿身,就算被你看上,又能认真上心的了几天?有一回,你说,我散发的样子你是最喜欢
的了,当时我就想,是不是我要是只母狐狸你就定然不会放手了?我是真的害怕了,害怕哪一天你烦了腻了,
就不要我了。还有一回,我晚上做梦梦见你把我丢回山神庙去,那么冷的天,我又不认得路,山神庙里凶巴巴
的菩萨突然从供桌上走下来对我大喊着妖孽,我想跑跑不掉想走也走不了,就看见你在后面冷冷的笑。灰飞烟
灭我是不怕的,我怕只怕所有看见的幸福都是假的,等有一天梦醒了,你就会跟青丘山的那些哥哥们一样,打
我骂我,再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丢下……”篦梳从手他手上倏然摔落,他躬起身子,伏在桌前大声抽泣着:
“第一次,你要我等你,结果等来了一把梳子;第二次,你也要我等你,结果你转身就跳了诛仙台;第三次,
这是第三次……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爻洛!”一兜凉意浇上心头,复可染顿时寒了个彻底。原来这不过是个虚影么?他定了定神,仔细拂了拂早
已积灰的铜镜,只觉心底一阵的抽痛,当年的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跳的诛仙台,而爻洛,又为自己吃过怎
样的苦?他将那把篦梳收进袖内,神思动荡不止。
是了,此刻的他终于肯面对自己的确是丢失了一段关于三百年前的回忆,本以为那不过是毫些无所谓的,不过
是只单恋着自己的狐狸,不过是自己的一时兴之所至。可为什么,在看见他被别人拥在怀里时,自己会嫉妒的
发疯;在看见他受伤时,自己会心疼的要命;在发现他远离了自己身旁,自己又会变得这样的朝思暮想。明明
他一点也不好,笨又笨的要死,见谁都爱装可怜,性子还生的那样倔,可是,可是仍旧是放不下,是了,自己
竟是这般的放不下。
当思念被一个人填满,回忆就变成片刻不消停的蛊毒。
折磨,从四肢到肺腑。
“少爷!该是准备走了吧?”老船家在外头远远的唤着。
“不了,你先走吧,我还想呆一会。”
……
许久后,守在门外的老船家耐不住便进来寻人,只见,开着的门,除了桌上留着个金元宝,却是早无了人。他
一再揉眼,忽的就跪下磕了个头,原来,自己竟真的撞见神仙了呢。
复可染是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过现在,他的心情绝对称的上是不好中的不好。一颗心被一根羽毛给招惹
了,待自己好不容易习惯了这招惹,羽毛又不地道飞走了,这到底算是个什么破事!他抽了抽唇角,琢磨来琢
磨去实在觉得这是自己生平处理的最差的一件事。
来到玉峰山,他几乎是毫无悬念的遇到了两个把门的小仙童。好在这俩小仙童倒也颇为的识相,没多拦阻,便
放了他进去。玉峰山分东、西两峰,东为擘云峰,西为紫云岩。据来寿讲,三太子敖乾所关押的地方,正是东
山峰——擘云峰。望着这面陡峭而光秃的山壁,复可染叹了一口气,将心比心,他产生了某种原来自己也不见
得是最惨的那个的感想。
可惜世事难料,人是总容易被外在的表象所欺骗。
“你这不是赌气是什么,小乾,你从前可不这样。”
“无支邪,你是我什么人!我的事要你管?!”
“老君派我来看着你就是为了防止你胡闹,你怎能说你的事我不可以管?”
“你,哼!……咦,这不是复可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看你。”复可染挑眉看了看这一对,信口道:“我本来是想看你笑话的,没想到你们这小日子过的还
挺滋润。”
“呸,我看你就是专为挤兑我来的!”敖乾挣了挣锁链,未果,只得撇撇干巴巴的嘴唇,道:“小狐狸的伤怎
么样了?”
“大好了,我送他回了青丘山。”
“看不出,你还挺舍得。”
“舍得一说总是见仁见智了,”复可染一挑唇,又瞧了眼此时仍带着面具的无支邪,道:“想必你是被魔神伺
候的足够舒坦,不然也没这么好精力跟我浪费唾沫星子。”
“这也未尝不算得是另一种形式的得偿所愿了,”无支邪弯腰收拾着被敖乾打碎的碟碗,忽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眼神颇有几分耐人寻味:“老实说,你跟我,其实又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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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阿邪,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敖乾一跺脚,嘶哑咧嘴骂的恶狠狠。
“兜兜转转这么久,没想到还是从个旁人口中听出了些门道,”复可染没表情的笑笑,“其实防都防了这么久
,我若真有心使坏,他们那些个还能拦得住我不成?我只是不明白,诺大个天界怎的就连个敢说真话的都没有
,小时候当我不明事也就罢了,现在我都这么大了,若是还连一点蹊跷都看不出来,那我复可染这么多年,也
真算是白活了。”顿了顿,转颜朝向了无支邪:“这话我也不怕你同老君说,就算见了玉帝,我复可染也不会
改一个字儿。”
言罢便是肃身出了山洞,远远的才听见敖乾低低道了句:冤孽。
复可染思量了很久那句冤孽,仰头又看看玉峰山顶,只见几朵白云悠悠飘着,风一吹,便四散了。他深吸上一
口气,忽觉这弹指数千年,不知不觉里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之后他也没去东海,而是直直奔了翊圣真君的花圃。那看园的小仙童自是认得他的,恭敬向他一揖,说真君正
和一位上仙商量着事,让他等上一等。复可染点点头没说话,只寻了个深处靠株梨树的石凳坐下。放眼望去,
翊圣真君的花圃委实大的很,除了种着的各种花草,他还摆弄了不少的奇珍灵药,说是衬在一起喜庆。复可染
倒是不觉得,只不过每每回去后外衣上余着的香气都能让他的钰旸殿凭白香上好一阵。这样算来,倒是件挺划
算的事。
天庭的梨花每到这个时节都会盛放,一簇簇的洁白拥在一起,发出淡而不妖的香气。微风一拂,花瓣便诗情画
意的飘落下来,若此时更有美人应景一笑,该是再圆满不过,复可染一垂眸,开始暗忖起一些陈年旧事:
满半岁那年,他被他爹紫微大帝从人界抱了回来,帅气又可爱的他不知被大小仙女们明里暗里亲了多少下。
五十岁那年,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似乎在天界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不愿亲近自己。
一百七十岁那年,他偷跑去瑶池看西王母的蟠桃宴,结果被他爹拎回来狠狠教训了一顿。也是那时,他认识了
翊圣真君,同时得知了有关他生母的一些事。
五百岁那年,他习惯了生辰在厨房弄上一桌好吃的,再独自看一晚,然后倒掉。
七百九十岁那年,他悲哀的发现其实不论自己如何努力,天庭的人都不会重用他,就算有朝一日位列仙班,至
多也不过是个闲职罢了。
一千岁那年,他在这株梨树下结识了瑶光,当时两人一对眼,皆发现对方甚对盘口,自此结束了在天庭长达一
千年寂寞、孤单又无聊的日子。
再而后五百年,他下界历劫。
……
接着便是了现在这个样子,复可染揉揉太阳穴,暗道起自己是不是提早开始老了?不然为何今天一日将前尘往
事感慨了又感慨。想想,他又从怀中掏出了那把从旧屋中拿来的黄竹篦梳端看,白日里瞧,才辨得梳柄最缘处
被磕坏了个角,说来也是的,成日被小狐狸那样子个摔法,再好的木质也是经不住的。
“你?”
复可染一抬睫,只见着一张放大的玉颜同身后的万千梨花窈窕相映,熙风一袭,竟是再没什么比的过。复可染
吸了口飘来的香气,手心的黄竹篦梳砰一声,掉了。
“这梳子,”眼前人也同时愣住,一双勾人的狐狸眼再这么着风情万千的眨了眨,消这一刻,复可染只觉,心
,也乱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小狐狸?”
“没。”
“这样么。”
……
那时我不知也便罢,现在我都晓得了,便更觉不可负你,哪怕……复可染心道着,低头偏巧瞧见爻洛刻意背过
的双手,心头一空,有种说不出的钝钝的痛。
“我们以前的事,哥哥已经全同我说了,”爻洛咬了咬下唇,“那时是我不懂事自取其辱,你就当是个误会罢
。”
“不是这样的——”,“可染,怎么这么巧——”
两个声音交叠响起,复可染黑着脸望去,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只见笼着一身仙气的临微白同翊圣真君一路眉
开眼笑的走了过来。人有时候不信运还真是不行,复可染暗叹一口气,觉得早知出门时就该找人算一算。
“当时走的那样急,我还当我是怠慢了青丘的贵客。”临微白走上前揽住爻洛的腰,带那么些玩味的轻笑道:
“你可没趁我不在又欺负洛洛吧?”
“我若是欺负了,你是不是就打算从我身上补回来?”复可染挑眉,转身又对翊圣真君一揖:“可染是来找真
君吃酒。”
“吃酒……对对,我想起那天你府上的来寿搬来了好几坛沉香醉放。”发髻高挽,身形微微发福却一脸容光焕
发的翊圣真君捋了捋山羊须,拍上复可染的肩:“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你小子最记得孝顺我。”
“那是自然,”复可染言不由衷的瞥了眼仍不放手的临微白,薄唇抖了两抖。
不得不说复可染送了五坛沉香醉放给翊圣真君是别有用心的,本来,他是打算把翊圣真君灌醉了然后“借”去
他的小金库钥匙找钩沉镜,可没想到会在这碰上显见着没安好心的临微白,这下看来他不拿出自己的绝活是不
行的了。
于是,复可染冷笑着决定下厨做一桌好菜。美食、美景、美酒、美人,数美齐聚,想不醉都是不行。一听说有
好吃的,爻洛倒是立马跟了过来,临微白拦不住,只淡淡道:就不怕他顺便吃了你?爻洛眨眨眼,说:可染答
应过我如果我不同意就绝对不会碰我的。一侧复可染拢起袖子笑的没心没肺,话音却是直指了临微白:既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