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挽起裤腿,将外袍下摆别在腰间,小心地摸进水中,向荷叶下方探去。
等云天摸了几根莲藕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直起腰,结果他一抬头,赫然看到对面的凉亭里有位俊朗公子正以微妙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云天表面平静,内心无比凌乱地咆哮:为什么我每次状态猥琐的时候都被人看在眼里?!而且每次看我的人都是美男!为什么?!
他胸中悲愤,故作淡定地抱着莲藕返回,这时那男人却出声唤道:“公子请留步!”
这周围没有别人,云天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在叫自己,于是潇洒地回头:“公子,在下只是王府一名炊事小厮,若公子有什么需要,请沿花园大门出去,右拐,找张总管。”
那青衣公子摇了摇挂着美玉的名贵折扇,忍俊不禁道:“……嫂子真爱说笑。”
云天:“………………”
赵海倾到来时,就见自己的夫人身上沾着泥巴,怀中抱着莲藕,跟自己的弟弟大眼瞪小眼。
熙王对云天做了个揖,又对赵海倾笑道:“三哥,别来无恙?”
云天努力忽略赵海倾玩味的眼神,一脸正直地说:“我先去拌凉菜。”
赵海倾点头:“嗯,拌好了记得送一份过来。”
“……”
——你娘的,还真把老子当炊事小厮使了!
云天愤愤地走后,熙王从怀中摸出一个册子,不动声色地放在赵海倾面前。
“事无巨细全在上头了……三哥可以好好研究研究。”
赵海倾翻开来看了看,面露赞许:“这范红依虽然身为女子,手段却不是一般的高明。”
“的确,像她这样聪明的女人,绝对够资格站在三哥身边啊,”熙王意味深长地说,“三哥回来以后,一次都没去看过她,想必红依也很寂寞。”
赵海倾对范红依只是单纯欣赏,并无男女之情,因此闻言只是微笑摇头,并未表态。
熙王赵华曜在兄弟中排行老五,比国君赵轩煜只小半岁。他自小无心文武,却唯独对经商感兴趣。赵华耀在朝中从不出风头,可以说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然而这些年在他的暗地经营下,京中几乎已有将近三成的产业都落在他掌控中,更别提外地那些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地皮车马人口。赵华耀如今年纪轻轻,却已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富豪。
他见赵海倾对范红依态度淡漠,便转了话题道:“陛下最近有什么动静?”
“赤州闹粮荒,陛下命本王护送周大人押粮,以缓灾情,大约再过三日便要出发。”
“三日?那岂不是紧迫得很,我刚从云州回来,还没来得及招待招待三哥,怎么这就要走了?”
“无妨,像这样喝喝小酒反而更自在。”
“不成不成,那岂不是显得我这做弟弟的很不懂事?这样吧,今晚我在碧海祥瑞楼定个位子,再将馨茹、莲月两位姑娘请来,让三哥好好舒畅舒畅。”
赵华耀玩味而风流地摇了摇扇子,眼中带着男人都懂的促狭之意。
赵海倾毕竟才二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自然不愿拒绝这等温香软玉。于是他颔首答应,愉悦地与五弟碰杯饮酒。
不多时云天端着一盘炝藕片返回,见赵海倾和他弟弟谈笑风生,自己却像个小奴隶似地伺候他们,不由心头火起,“啪”地一声将碟子搁在桌上,皮笑肉不笑道:“二位慢用。”
赵海倾抬眼看了看他,完全无视他发脾气的举动,赵华耀倒是十分客气地对云天道了谢,并发出邀请:“嫂子也一起用些酒菜吧?”
“也好,这酒闻着还挺香。”云天毫不“矜持”地坐下来,只不过他并没坐在赵海倾旁边,而是挨着赵华耀落座,这倒让二人十分意外。
熙王一瞧这两位之间的气氛就知道他们感情淡薄。也对,宁王是个英雄,自古红颜配英雄,这个白痴似的毛头小孩又怎么会引起三哥的注意?
可等到赵华耀夹起云天做的炝藕片送进嘴里时,却登时将刚才的想法收回去了。
——这藕,酸香辛辣,后味甘甜,清脆爽口,竟比他吃过的许多精致小菜都要美味许多!
这下子就连赵海倾也意外地看向云天,“爱妃还懂厨艺?”
“大餐我做不了,家常菜不成问题。”云天是个断袖,压根没想过娶个媳妇给自己洗衣做饭,因此许多事情都是亲自上阵,时间一长倒练就一手还说得过去的厨艺。
赵华耀又惊喜地吃了几口,赞道:“想不到用辣椒炝藕,能做出这种味道。三嫂,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将这道菜的做法写下来,赠予我一份?”他的酒楼正好缺几道新鲜的清凉小菜。
云天本以为他们只是出于客气才会夸奖两句,可看赵华耀的态度,却像是真的稀罕这普普通通的炝藕片,他脑中灵光一现,一个主意便计上心头。
云天悠然道:“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你已经吃了我的菜,我不忍心让你再手软了,这样吧,菜谱我二十两银子卖给你,如何?”
赵华耀微微愕然,赵海倾眯起眸子责道:“胡闹,哪有跟自家人要银两的道理,本王平日亏待你了不成?”
云天据理力争:“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我只要二十两,你们的裤衩都不止这个数吧?”
“哈哈哈哈!”赵华耀摆了摆手,“三嫂真是性情中人,我觉得这个主意甚妙,无功不受禄,我也不能白拿三嫂的东西——来,这是二十两纹银,请三嫂收好。”
赵海倾实在拿自己这个王妃无可奈何,只得叹气摇头。
太阳过了午时便没那么烈了,云天换了一身轻薄衣衫,揣着银子出了门。
——当然,负责护卫工作的人依旧是闫四。
二人来到京中有名的食街。当地素来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要是想吃高档,就去碧海祥瑞楼,要是想吃味道,还就只能到这万华食街来。
食街处处遍布着风格各异的酒楼茶馆,连街边也满满当当站着许多小贩,喷香的包子馄饨、肉馅油饼,还有精致可口的蜂蜜麻糖豆沙糕,更别提那红烧肘子荷香鸡,云天一路走一路闻,各种味道刺激得他口水泛滥。不过他今天可不是来吃,而是来实地考察。
闫四疑惑道:“公子可是要寻那‘火锅’?属下自小在龙腾长大,确实没听说过这等吃食……”
云天摇摇头:“既然别人没有,我们为何不自己开一间火锅店?那玩意又不难做。”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前两日云天想吃火锅,便叫明书去吩咐膳房,可他没想到偌大一个王府,竟没人听说过“火锅”是什么玩意,甚至有人以为王妃想不开了要拿锅当食物,着实令云天哭笑不得。
不过虽然他没吃到火锅,但从这里发现了商机——感谢我吧龙腾的子民们,汝等要有口福啦!
闫四见他笑得两排大牙都露出来了,忍不住道:“公子,形象,形象……”
“哦?!……嗯,咳咳,对,注意形象。”云天回过神,连忙整理衣冠,又恢复了翩翩少年的模样向前走去。
两人刚走了没几步,前方冷不丁响起一声大吼,接着就见一个瘦小人影从一间酒楼跌跌撞撞地摔了出来,像狗似地匍匐在地上不住喘息。
一道粗犷的声音带着怒气从楼里传出:“滚!别到老子这儿添晦气!”
云天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虐待儿童的事,当下冲上前去喝道:“你凭什么打他?!”
那酒楼门口立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气呼呼地指着那小男孩反驳道:“你哪个眼睛看到老子打他?!是他自己长得瘦,风一吹就倒,和老子有屁干系?!”
云天蹲在小男孩旁边,见他身上没有明显伤势,才稍微放下心来,“他瘦你就更不能打了,打出人命你担得起?”
“呸!这小兔崽子有娘生没爹养,拿一本乱七八糟的书说是绝世菜谱,当老子眼睛瞎的么!瞧你那脏了吧唧的模样,客人见了你就倒胃口,老子还要不要做生意!”他说着将手中揉捏得不成形状的书朝云天二人摔了过来,闫四眼疾手快地凌空一把抓住那书,冷冷地向那大汉扫去一眼。
大汉见云天衣着不凡,护卫身手又好,心想别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被自己撞上了,于是忙道:“公子莫理这小疯子,本店的卤牛肉香得很,吃过的都是回头客!公子不嫌弃的话就请里边儿坐,咱挑块上好的肉招待您!”
云天还记挂着怀里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便冷着脸摆了摆手,“闫四,你带他找间医馆看看。”
那小孩原本还有些神志不清,闫四一将他抱起来,他竟骤然睁开眼睛,惶恐地大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闫四怕摔着他,连忙稳妥地将他搁在地上。小男孩脚一沾地就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满是褶皱的旧书,像护着心肝宝贝一样把它紧紧抱在怀中,浑身瑟缩。
云天叹了一声,“书是身外之物,哪能比命重要?听话,哥带你去看病。”
“不,我不看病……”小男孩嗫嚅着摇头,勉强站起来走了两步,动作一跛一跛的,似乎瘸了一只脚。
云天赶紧拉住他,“你都拐成这样了,还不去治一下?想当一辈子瘸子啊?”
小男孩还是摇头:“不看病……没有银子……”
云天哑然失笑:“你就是担心这个?放心,你的医药费我包了!”说着潇洒地一挥手,“——闫四,扛起来带走!”
第十五章:承诺
街西口的济世堂里,老大夫捋着胡须道:“还好来得及时,否则这腿可就真的废了。”
云天忙问:“能治好么?”
“按这方子熬药给他喝,再抹上药膏,细心调理,可以痊愈。”
云天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嗳,小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默了一阵,低声道:“……尹灵坤。”
“呵,挺好听的名字,是你爹取的么?”
询问小孩的父母情况是拉近距离的好办法,可谁知道尹灵坤一听见“爹”这个字,竟然一咧嘴巴,哇哇大哭起来!
云天伤脑筋地又劝又哄,好容易把他哄老实了,这才听见他抽抽噎噎地说:“我爹不在了……”
云天心中蓦地一紧。
他上一世死于车祸,让二老尝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因此现在遇到这种父母子女天人永隔的情况,总觉得十分同情。
云天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一把将尹灵坤搂在怀中,哑声道:“别哭,爹不在了,还有哥在,哥罩你。”
尹灵坤又猛地吸了口气,颤抖着拥住云天的背,在他怀里肆意流泪。
等这一大一小完全消停,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
云天找了家酒楼,要来一桌好菜给尹灵坤吃,并询问他最近的经历。
“爹爹是宫里的御厨,我没有见过他,娘亲总说等我娶了媳妇,爹爹就回家了……可是一个月前宫里来信说爹爹做的菜害一位娘娘生了病,陛下怪罪下来,就、就叫人把爹爹打死了……”尹灵坤说着又吸了吸鼻子,“娘亲后来也病了,走了,他们都不要灵坤了……”
云天胸中怒意翻涌,忍不住狠狠一捶桌子:“……暴君!”
闫四提醒道:“公子身份特殊,须得注意言行。”
云天从没像现在这样生气过,连嫁给一个男人他最多也只是觉得荒唐,可当他听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口中说出如此残忍凄凉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这是什么皇帝?!他一统山河、令国泰民安不假,可这并不能作为他草菅人命的理由!不过是为了安抚妃子,竟把御厨活生生打死,简直残暴!
“我呸!这种狗皇帝就应该被唾沫星子淹死!来,灵坤,你好好吃菜,吃饱一点,回头哥帮你找个安身的地方。”
尹灵坤愣了愣,挣扎着站起来要向云天磕头,云天忙扶住他,佯怒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随便给人下跪,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努力活下去,等你有了报恩的能力,再谢不迟。”
尹灵坤重重点头。
赵海倾深夜从酒楼回到王府,带着微醺的醉意和一身香喷喷的脂粉味推开房门,却看到自己的夫人正在给一个小孩洗澡。
他微微一愣,尹灵坤登时吓得浑身发抖,像只小兔子似地钻进云天怀里。
云天拍拍他的背安抚道:“别怕,自己人。”
兴许是喝了酒,赵海倾脸上的微笑显得自然了许多,他指指云天,温柔地说:“爱妃……真是贤妻良母。”
尹灵坤抬头望着云天,不解道:“爱妃?”
云天暗想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再说他已经把灵坤当亲弟弟看,便觉得没必要有所隐瞒,“我跟这个叔叔是夫妻,你叫我哥,叫他嫂子就好。”
赵海倾摆摆手指,纠正道:“大哥。”
灵坤愕然地张大嘴巴,能活活塞下一个鸭蛋:“可是你们……都是男的呀?”
云天正色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我以后再告诉你。”
灵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云天给他洗完澡,换了药,便将灵坤送去闫四那里,叫闫四代为照看。
回房后他发现赵海倾已沐浴完毕,此时穿了一身轻薄绸衫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
那小册子正是之前段鸿方送给云天的秘籍,赵海倾这些时日便按照秘籍上的方法教他轻功。
虽说不是用来打架的功夫,但必要的基本功可一样不少,云天每次扎完马步都觉得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但他除了咬牙坚持,也别无办法。
赵海倾招招手道:“你过来。”
云天靠了过去,“怎么?”
赵海倾捏了捏云天手腕,道:“你刚有了些根基,还须勤加修炼,不要抱着一蹴而就的想法。”
云天讪讪道:“哦。”
“别急,你根骨不错,是块习武的料子,虽说你年龄不小了,但若肯吃苦,以后定能成为高手。”
云天点点头,爬到床上,赵海倾又道:“爱妃怎么捡回来一个孩子?”
“哦,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儿!”云天将灵坤的遭遇讲了一遍,赵海倾听后良久不语,眼中倒映着烛火的光芒,亮得有些奇异。
云天叹了口气,道:“这样的皇帝,还是趁早下台的好,我知道的很多皇帝在晚年都昏庸无道,之前的丰功伟业什么的全都毁了。”他想了想,转头看着赵海倾,忽然道:“不然你来做这个英雄吧?把那狗皇帝推翻,你自己当皇帝!”
赵海倾神色微变,眯起眼睛道:“爱妃既然已经嫁入龙腾,就是我龙腾子民,怎能对国君出言不逊?还试图劝说本王谋权篡位,也不怕本王将你送进天牢,按国法处置?”
云天打了个哆嗦:“你不会吧?一夜夫妻百日恩呢,我又没招惹你。”
赵海倾盯着他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