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见他刻意停顿下来,便道:“建成只管继续。”
“其二,且不论此事是否属实,却还有待商榷,然而倘若我等中途折返,于军内,则恐引起祸乱;于军外,则许教人趁虚而入。”李建成言辞恳切道,“如此内外受敌,突厥纵原本没有攻去太原之心,此刻也必将趁虚而入;而南面宋老生、屈突通二人,又岂可坐视这等良机?如此一来,我等必将腹背受敌矣!”
听闻此言,李渊微微敛了眉,分明是在沉吟。李建成一席话下来,微微转开了目光,却对上一旁李世民的视线。李世民神情急切,似是有万语千言要说。李建成看在眼里,终是对他颔首示意。
李世民当即抱拳道:“父亲,大哥所言极是。更何况,我大军此时士气正盛,兵甲充足,而宋老生此人轻躁,不足为惧。此时只需稍候几日,待到粮草运至,雨罢进军,世民敢以性命担保,必破宋老生!”说罢已然跪了下来。
他此言说得慷慨激昂,李渊闻言有些动容,只微微颔首。
李建成心知他心中终是有几分疑虑,便同李世民相视一眼,复又上前道:“父亲,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时粮草未到,父亲心中疑虑也是自然。”顿了顿,“建成有一计,愿能替父亲分忧?”
李渊已然开了口,道:“建成有何计策?”
李建成道:“这附近大抵有十几处村落,父亲可差人向周遭百姓借粮。到粮草来时,则能稍缓一时之需。建成不才,愿主动请担此任!”话音落了,亦是笔直地跪了下来。
李渊看着地下跪着的两个儿子,仍是不语。
建成抱拳道:“军情如火,是进是退,还请父亲速速决断!”
李渊默然许久,终是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大抵是为父老了,早失了你们这般拼闯的意气。实则你二人说得确是字字在理,为父便听了你们……赌这一次罢!”
底下二人闻言的当即面露喜色道:“父亲英明!”
李渊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颇有几分无奈地道:“你们兄弟两这一唱一和的,片刻便将为父说服了。”顿了顿,走过去将二人扶起,拍了拍肩道,“这一仗,便全要倚仗你二人了!”
李世民暗暗松了一口气,听闻此言微微一愣,转眼看向李建成。对方并未看着他,垂下的眼中神色淡淡的,而唇边则是挂着一丝残余的喜悦之色。
李世民觉得有些恍然。方才二人事先并未商议便来此,情急之下,便不谋而合地一人一语,终是这般劝服了李渊退兵之意。
如此……可否算作一种默契?
他和大哥之间,独有的默契。
第六章
李世民打马立定,一眼便看见原处草棚里的李建成。今日的李建成玄衣金冠,周身透着几许英武之气。此刻他手中拿着一本册子,正微微侧着头,同一旁的小校说着什么。
自打李渊下定决心继续南下之后,过了数日,便雨过天晴。而后方也传来消息,粮草不日便到。今日李世民指挥着全军上下晾晒了衣甲后,忽然想起李建成率人四处借粮已有数日,便一时兴想去看看。
此时他看见村落之内,处处走动的士兵,正时不时地从各户人家中搬出米面来,往村口一处小棚走去。
李世民听闻他们每去一个村子,起初都遭到了百姓的抵抗。毕竟仓廪殷实与否,于百姓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区区”借粮二字,能否博得他们的信任,却到底是难事。
正沉吟间,忽听闻不远处起了一阵骚动。李世民循声望去,但见一老汉手握棍棒便朝李建成处冲去,及至众人将他拦下时,已然伏倒在李建成近前。
李世民心头一紧,当即下马,提剑飞身奔了过去。
只听李建成不仅示意众人放开老汉,更是几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那老汉未料这统帅模样的人,竟亲自前来搀扶自己,起初明显是愣了一愣。但很快他回过神来,操起手中棍棒朝李建成一挥,将人推开。
李建成一侧脸,棍棒“嗖”地一声,贴着他的眼睫而过。他后退一步,立定了身子,正待开口,却见一人已然飞身而出,拦在了自己面前。
“哪里来的小民,也敢伤我大哥!”李世民长剑在手,作势便要冲上去。
李建成急忙喝道:“世民,休要动手!”
李世民握紧了刀柄,忍了忍终是退回来,不情愿道:“大哥,你方才对他以礼相待,他却下手伤你,这等刁民,留了却又有何用?”
李建成伸手扶住他的腕子,将他手中的长剑徐徐按了下去,道:“我等是来借粮的,若这般动起手来,同抢劫又有何异?”说罢那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随即才转向已被众人死死按住老汉。
“放开老人家罢。”他再一次下令松绑。
那老汉被众人放开,只是去了棍棒,他环顾四周,看了看面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对自己怒目圆瞪的将军,终是低下头,没有说话。
李建成道:“老人家有什么话便只说罢。”
那老汉犹豫片刻,终是咬牙恨恨道:“人道那唐国公李渊为人宽仁,而今却派人这般抢我粮食。说到底,同那些贼匪,也不过一丘之貉罢。”
李建成道:“我等今日明说了是来借粮,怎会是抢?”
“此等把戏,早被官府用过多次了!”那老汉冷笑一声道,“那借据开出,不过一纸空文,上门讨粮,返是横遭毒打。名为‘借粮’,实则同抢又有何不同?”说到此,言语间已带了些哽咽。
李建成闻言微怔,随即上前将老汉扶起,道:“隋帝无道,此乃众人皆知。而唐国公李渊,却是正如老人家所言,为人宽仁慈善。我大军乃道义之师,所到之处,与民秋毫无犯,此间种种想必老人家也有所耳闻,故还请切勿生疑。”
那老汉闻言,仍是狐疑地看着他。而此时,许多村民听闻动静,已然聚集在了周围瞻顾。
“不瞒老人家,我等近日四处借粮,皆因前几日大雨阻道,粮草不继之故,实属无奈之举。”李建成稍稍四顾,随即叹息一声,道,“只是唐国公志在天下,一言九鼎,又岂会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其一,建成能所经之处,俱是度量而借,每户人家只借三成,确保百姓仓中有粮;其二,这几日途经的每一个村子,向每一户借粮的数目,建成此处都留有案底,记得分明。日后待到粮食充足时,自当以两分利奉还给各位,绝不会有所差池。”
他语态从容,一字一句说得恳切在理,话音落了更示意小校拿来账本递给那老汉。老汉接过打开,但见每一条名目果真记得清清楚楚,毫不含混,一时便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李建成微微一笑,再道:“如若老人家仍不肯轻信于我,那不如我这便立下字据来,以声名担保,如何?”说罢吩咐小校取笔墨来。
那老汉闻言一惊,当即便跪了下来,道:“李大将军不必如此,老朽信了!”
李建成第三次将人扶起,笑道:“如此建成便代全军上下,谢过老人家了。”
待到老人家走后,一直立在身后的李世民这才上前,慨叹道:“大哥手段,世民今日才算当真见识。”平素里李建成俱是一副温文柔和之态,今日得见,才方知何为柔克刚,才方知李建成之“柔”,实则似水,看似无力,实则有穿石之能。
李建成闻言神色却很平静,低头翻看着手里的册子,只淡淡道:“民心一失,却再难得,此事却是容不得半分闪失。”顿了顿,将册子交还给小校,转头看向李世民道,“发兵在即,筹梁一事不可耽搁,恕大哥不能奉陪了。”说罢也不待李世民回话,转身便离去。
李世民立在远处,定定看着那抹玄色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李建成方才同那老汉言语间的亲和,在面对自己时,只换做一派疏离和淡漠。
也许是自己的幻觉罢。然而走到马边回头,望着那远走的身影,却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去亲近。李世民自嘲地笑了笑,翻身上马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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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李建成借来的粮草,全军又待了数日,终是盼到了后方送来的粮草。李渊大喜,当即整顿三军,并亲自率军南下,驻扎在霍邑近郊五百里处。
次日,大军部署完毕,当即向霍邑城池进发。李渊掌中军,兵临城下,同城上宋老生等人对峙。
霍邑城头旌旗猎猎,宋老生一袭铠甲,扶剑立于城头,见了城下的李渊,当即便笑骂道:“区区李渊小儿,也敢自不量力,妄图夺我大隋江山?”
李渊在城下不为所动,只笑道:“只可惜老夫杀到洛阳的那日,宋将军却看不到了。”
宋老生冷笑道:“老夫看不到这日,却能看到自己取你狗头的那日。”
李渊仍是笑,“宋将军好歹一代名将,却只准备龟缩于城中迎我大军么?”
两人言语间你来我往,却皆是按兵不动。有偏将劝李渊下令攻城,而他只是摇头道:“且待片刻。”
实则他已暗中吩咐李建成、李世民各带一只人马,分别埋伏于霍邑城的南门、东门处,故此刻他需得按捺住性子,争取些时间。只盼那宋老生不会当真如他担忧的那般,死守不出。
两方又口舌之争了几回,李渊偏过头去对偏将低低下令。那偏将闻言,随即对大军发号施令。
城上的宋老生将此景看在眼中,正欲下令做好城防,然而却见李渊大军纹丝不动,却只是一齐对着呈上开了口,细听之下,喊的却是一句歌谣:
“隋朝有名将,名曰宋老龟。对敌只一笑,有壳却怕谁?”
数万人齐声道来,那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城池内外。李世民伏于东门处,听闻这地动山摇的喊声,不觉暗自发笑。心道大哥这歌谣变得当真刻毒,若那宋老生听闻此言尚不出战,岂非承认自己是那缩头乌龟了?
正思量间,却见城门大开,一列人马驱驰而出,约有千余人。李世民示意属下按兵不动,自己细细打量过往人马,却见其中并无宋老生其人。再看城头,亦只得几个其余将领的身影。
当即派人去探查南门处的消息,很快便得到回报,说那宋老生率万余人,从北门而出。连同南门这拨人马,朝大军扑去。而唐国公大军见状,当即掉头便跑。
听闻周遭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心知此计已成了大半,李世民极力按捺住性子,只待那喧嚣声渐渐远了。正焦躁之时,便听闻一声尖哨穿破隐约的打杀声。李世民当即下令,让所有将士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剑,对身后的伏兵大喝:“出兵!”
与此同时,伏于北门的李建成得到李渊这信号,亦是带兵而出。两方人马如洪流一般自山林间倾泻而出,汇合在城门前的空地上。
城上隋军见杀出两路人马来,以为这是要伏兵攻城,便急急向城下放箭。箭簇如雨,纷纷而下,然而两拨人马方一汇合,却是匆匆向城外奔去,很快便跃出箭簇的射程之外。隋军如堕云中,然而主将宋老生不在,城中人马又所剩无多,便不敢妄动,只是静观其变。
李世民一眼看见另一侧被人马簇拥着的李建成,当即打马过去道:“大哥,父亲此时只怕已将那宋老生引得远了。这老匹夫回城的路已然被你我断了,不如速速追上,将他斩杀于城外!”
李建成望着远方,忽然一笑,道:“看来不必你我奔走了。”
李世民闻言举目,顺着他的目光一望,但见宋老生已然带着人马匆匆回返,想来已是知晓城下伏兵之事,恐城池有失。而他身后一袭可见一个“李”字大旗,迎风招展。
如今这宋老生,无疑是腹背受敌了。
李建成握剑在手,高高举起,扬声道:“全军听令,生擒宋老生!”
“生擒宋老生”的喊声此起彼伏,很快便隐没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李家两处人马俱是士气高涨,以排山倒海之势,自两面席卷而来,将阵脚大乱的隋军吞没于其中。
“大哥你且退后,宋老生的人头,世民定替你弄来!”李世民拦在李建成前面,冲在前列。砍杀一阵,嫌佩剑不够爽利,便顺手夺了隋军一杆长枪,一连挑翻了几人。寻了空隙回过头去,但见李建成亦是在混战之中左右挥杀,手中一柄利剑在骄阳中微微泛着腥红的光。
此时的他眼光锐利,举手投足间亦是带了些血性。李世民看在眼中,不觉挑唇笑起来。然而在此等激战之时,却是容不得半点分神,感到耳边一阵劲风,他偏头夺过,便恰见一人一骑自面前突冲而过。
有人喊道:“那是宋老生!”
随即便听闻李建成在不远处喊道:“世民,此处有我挡着,你待人速追,切勿让他回了城!”
李世民一惊,当即颔首,提枪带了人策马追赶过去。然而终归有部分隋军跟随他突出,格挡在前,教他一时无法逼近。
大军在城下,霍邑城门断然是无法打开的。故待到他在城下驻马之后,城头便放下了一根绳索,情急之中,想来是想将人拉上城楼。
眼看着宋老生抓住了绳索的一端的,李世民心急如焚。正此时,却听闻身后一阵昂扬马嘶,回头一开,李建成带着人马已赶至近前。他手中长剑一挥,身后人马便齐齐放箭,直直射向那半挂在城头的宋老生。
那宋老生生得再勇猛过人,却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剑雨,片刻之内,便身重数箭。然而即便中箭,他却仍是紧紧攥着那正在上收的绳索。
李建成见状,当即对身旁一名小将道:“你速速打马回去,只大喊‘宋老生已死’,教那些顽抗的隋军断了念想!”
那小将领命而去,李建成抬眼见宋老生挂在城头,不知生死,便又下令道:“再放箭,勿要教那宋老生活着回城!”
只消片刻,那宋老生周身便插满利箭,如同刺猬一般。李建成下令停止放箭,将手中佩剑归入剑鞘,大马上前,扬声对城上道:“宋老生已死,我大军破城指日可待!你等若是识相,便当早早开城投降!”
然而话音方落,却见一把佩剑忽地便近在眼前。
胜利在望,见宋老生已死,人人都稍稍放松了神智。又有谁能料到,将死的宋老生却积攒了周身的最后气力,掷出了这一剑。
剑一出手,抓住绳索的手垂了下去,整个人衰落下城池。心道你离远大败我全军。临死前便折你一员爱子罢。
眼见利剑飞来,李建成打马回身不及。正仓皇间,一人却已飞扑而来挡在前面。李建成抬眼一看,只见那人身影一晃,已然生生滚落下马来。
李建成整个人一颤,看着地上的人,一身玄色铠甲,苍蓝的袍。
“世民……”他唤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竟有些发颤。
李世民挣扎着支起身子,冲他摆出一个笑来,道:“大哥,方才好险。”然而话音落了,却是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那剑,正插在他左胸,仿佛是……心口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有点感想,随便讲讲。
本文里面李世民的性格是不断发展变化,从一开始全身心地对待他大哥,到后来渐渐变得有些偏执。
而李建成因为死过一次了,所以性格比较稳定,但也很矛盾。他对李世民既有恨,也有迷惑。所以他想要封锁自己,但不可避免地会有所动摇。
实则我以为,他本来就是个仁厚宽良的人,就算重生之后,也不可能马上变成蛇蝎心肠。他要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洞察一些,信自己,而不是在假象面前太过亲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