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世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方帐。他赤裸着上身,雪白的绷带斜斜地圈过上半身,隐约可见其下透出的点点血迹。
他偏转着头,双眼这定定地看着门外,那里隐约传来低低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且退下罢。”片刻后,李建成听罢了战俘以及损伤的人数,又吩咐下诸多事宜后,一袭白衣,推门而入。
此时李渊战后的两万五千余人,俱已身处霍邑城中了。
昨日城池前,李世民“好险”二字方出口,便扑倒在地,昏迷不醒。李建成命人将他带下去医治,随后未有分毫犹豫,便下令大军即刻攻城!
这一命令下得可谓是有些突然,以至于已出乎后方的李渊的预料。不过他很快调动中军接应过来,紧接着李建成手下人马之后,一波接一波地发动着攻势。
霍邑城此时主将已死,人马更是折损十之有九,所做的抵抗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故一仗下来,双方实力相差巨大,未多久便见了分晓。
黄昏时分,霍邑城破,李渊解除一心腹大患,率军浩荡入城。
他采纳了李建成的意见,对严令三军,对城中百姓不仅未有任何骚扰之举,进城之后,反而大开霍邑城的粮仓,对百姓抚恤有加。
霍邑城原是隋朝重镇之一,粮草武器均十分殷足。李渊只道李世民重伤,便权且命大军驻在城中修养补给几日,再做打算。他自己则频频来到李世民房中,亲自查看伤势。
李世民替李建成拦下的那一剑,正中左胸,幸而却是偏离了心口三寸,未有性命之虞。加之他本人又是习武之人,昏迷了一日,便悠悠转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然见黑了,也不只是什么时候。朦胧间,李世民只看见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桌边,以手支额。再细看,那人一身素淡的白衣,微微合了目,神色里透着几分疲惫。
是大哥。却不知,他在此处待了多久。
想到此处,李世民心头腾起一股暖意。不知为何,心底只觉得,若能换得此刻,便是再替他生受几剑,也是值得的。
他便一直这般,沉默地看着自己大哥。看着他在下属的求见声中惊醒,看着他起身随那人出门低语,然而当他重新推门而入的时候,李世民却合上了眼,只仍做昏迷之态。
隐约间,他听闻李建成轻轻地走到床边,顿住步子,整个人却慢慢地放松下来。
实则他早便感觉到,二人随着年龄的增大,似乎不再如年幼在洛阳时的那般亲密无间了。李建成的疏远是若有若无,无法揣度的,而于他自己,却也有着无法启齿的原因。
所以倒不如闭了眼,反而坦然。
李建成无声地里在床头,但见李世民安静地仰卧在床,绑着绷带的胸膛随呼吸,缓慢地起伏着。重伤之后的面色较之平常,明显是惨白了几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脑中却再一次浮现出城头的一幕。
长剑泛着银光朝自己飞来,避之不及。那时的李建成定在原处,脑中闪现的却是另一个场景。
虽然隔世,却如此相似的场景。也是他时时回想,却最不愿回想的场景。
那一刹那,他仿佛已预先看到自己重创之下,摔下马来的场景。裂心之痛,血红的城门……一切似乎都那么相似。
今昔的画面就那么重叠在一处,只是他未曾想到,掉落下马的会是李世民——这个前世亲自将他一箭穿心的人。
等到他从地上支起身子,还傻傻一笑道出一句“幸好大哥没事”的时候,李建成感到自己整个人,忽然狠狠地震颤了一下。
这种震颤,即便到了一日后的现在,心底仍有隐隐残余的波澜。
李建成一动不动地立着,说不上此刻心中是怎样的感觉。震惊,茫然,不可思议,还是无法置信?或许都有,但却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心智。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李建成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世民,那样的结局莫说是我,纵是你自己,此时此刻……怕是也无法料及罢……”
言罢之后摇摇头,转身吹熄了蜡烛,推门离去。
房门被轻轻掩上,李世民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帐顶。李建成方才的话尽数落入了他的耳中,可是无论如何寻思,却终究不解其中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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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建成带着霍邑城中的余粮,亲自回到近郊的村落里,按照当日所借数量,增三分利归还。百姓受宠若惊,叩首直道唐国公真乃仁义之师。
李建成正安抚百姓之际,忽见一小校远道而来,匆忙道:“国公急召世子殿下回去!”
“何事?”李建成转过身问道。
“具体小的不清楚,”那小校道,“只听闻刘文静大人回来了。”
李建成闻言一挑眉,忙道:“这便速速动身!”说罢翻身上了马,随那小校回到霍邑城中。
换了衣衫,李建成匆匆来到正厅,同李渊、刘文静行过礼,一抬眼,却见客座上还坐着一人。
那人轮廓分明的眉眼之中含着笑意,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李建成一怔,正待开口,李渊已站起身道:“建成,这位乃是突厥的柱国康鞘利,今日他携了兵卒五百,马匹两千,随同刘大人来此城中,特来相助我等。”
听闻“康鞘利”这个名字,李建成此时面上已恢复了神色,几步走到那人面前恭敬一礼,道:“承蒙柱国如此相助,建成感激不尽。”
那人哈哈笑了几声道:“世子殿下太过客气了。”
突厥援兵如此到来,其原本同刘武周勾结攻取太原的传闻,便已然不攻自破。李渊多日的担忧一扫而空,由是兴致大起。而那康鞘利又精通汉语,两人当即便你来我往地寒暄起来。
李建成站在一旁,含笑看着那突厥柱国。半晌之后,那柱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投来目光,亦是一笑。
康鞘利道:“在下远在北面时,便听闻唐国公膝下两子,均是国公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稍稍一顿,四处看了看,道,“今日如何不见二公子?”
李渊面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未曾料及柱国会这般前来,世民今日却被老夫派遣办理要事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待到他归返之时,定教他来面见柱国如何。”
李建成闻言,当即警觉地望向康鞘利。为防河东的屈突通趁势偷袭,李世民重伤之事,军中上下一直是秘而不发。如今这突厥虽派人前来,名虽同盟,然而实则却不过利益之交罢了。此事,却是不可坦诚相告的。
康鞘利却似浑不在意,只豪爽一笑,道:“无妨,来日方长,待到李二公子回来时,再见不迟!”
然而他话音方落,便听闻门外一人道:“柱国远道而来,世民纵是在千里之外,却岂有不赶回相迎之理!”
李建成一惊,循声望去,却见李世民已然大步跨进了门槛,走到康鞘利面前一抱拳。虽然面色里隐约有些不明显的病色,然而动作干净利落,倒也教人看不出是重伤方愈之人。
康鞘利见了李世民,将人打量一番,便上前一礼道:“不愧是堂堂的唐国公二公子,果真一表人才!”
李世民同他客套了几句,复又同堂内的人纷纷礼罢,便转向李渊,随口道:“父亲,世民已将事务办妥,便提前回来了。”言语间颇为自然地,便将这事一语带过。
李渊点点头,见他神情镇定,气色也还算好,便当即张罗着下人拜开筵席,拉着康鞘利直说要为柱国接风洗尘。
堂中众人跟随在他二人身后顺次步出,刘文静走到李世民身侧道:“二公子……可还好?”
李世民方才逞过强,此时胸口处不免有些隐痛。他笑了笑,按了按胸口,低声道:“无妨,撑得过。”
刘文静悄然地伸出手,从一侧搀住他,他也不推辞,只道:“有劳费心了。”说罢抬眼去寻李建成的背影。
李建成负手走在前面,却是沉吟着盯着那突厥柱国,心中思虑万千。正此时,行至用膳大厅,李渊同康鞘利驻下步子,互相推辞着进屋。
言语之间,康鞘利抬眼朝这边望过来,恰巧对上李建成的目光,不觉咧嘴一笑。李建成虽是同他四目相对,然而满心满意却只在沉吟,及至意识到这目光的时候,抬起头,对方已经和李渊相携着进了屋。
然而康鞘利那目光,却被他身后的李世民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只觉那目光让人格外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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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筵宴之上,李渊几近好客之能事,频频敬酒。而康鞘利为人豪气干云,举杯畅饮,大有千杯不醉之势。
而席上其余人等,较之而言,可谓各有心事。
刘文静偶尔赔话几句,却总是时时挂心着李世民的伤势;李世民重伤之后不能饮酒,作势饮了几杯之后,便不再动杯,只是时时将目光投向李建成;李建成自始自终都一副沉吟之态,时不时地望向康鞘利,而此时,他举起面前慢慢的酒杯,站起身来,却是走到康鞘利面前敬酒。
康鞘利起初一愣,随即爽朗地笑起来,当即同李建成对饮三杯。
李世民冷冷地看着,只觉胸中气闷非凡。低头看见面前的酒杯,抄起便要一饮而尽。
手腕却被人轻轻按住,刘文静盯着他,低低道:“二公子,不可。”
李世民一把将酒杯按在桌上,重重地叹息一声。
席散之后,李世民未作停留,径自气恼而去。刘文静跟他一道,亦是做了别。
李渊同康鞘利闲谈了几句,出了院门,吩咐李建成将人送至居所,直道要亲自将人送至居所。
康鞘利正待推辞,却听闻李建成道:“父亲年高,不如让建成代劳罢。”
康鞘利微一挑眉,望向李建成,正此时便听闻李渊笑道:“那便由建成代劳罢。”说罢又告辞了一番,才带着下人离去。
“柱国请罢。”李建成对他一个示意,面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康鞘利一点头,随他同行。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院内树影重重,唯有一盏盏悬挂的红灯泛着略带妖冶的光芒,稍稍点亮了夜的漆黑。
二人并肩走在回廊中,却迟迟无人开口。
及至到了居所,李建成冲他一礼,恭敬道:“国柱早些歇息罢。”说罢竟也不待他答话,转身便走。
却听闻身后一声匆忙的呼唤:“建成!”
李建成回过身来,面上仍是平静,却不失礼节的笑意。他缓缓笑道:“柱国可还有要事吩咐?”
康鞘利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炬。顿了顿,他含笑着开口道:“建成,此时你何必还要装作不认识我?”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这才道:“原来大哥并不打算一直把这戏演下去。”
原来这来人并非柱国康鞘利本人,却竟是突厥王爷——咄苾。咄苾闻言哈哈大笑,道:“建成,上次你隐瞒身份去我帐中游说,此番我借他人之名前来助你,一来一往,可算是扯平了?”
“想必此番突厥未同刘武周结盟,其中必也有大哥出的一份力罢。”李建成已恢复寻常神色,道,“建成终是欠着大哥的人情,又岂敢又扯平之说?”
“说起此事,建成你信中所虑当真不假。刘文静北上将信交到我手中时,可汗确已动了同刘武周结盟之心。只是正在游移之际,听闻你等大败隋朝名将宋老生,已占取霍邑城,便打消了念头。”李建成托刘文静带去的信中,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许多问候之语,只在末尾聊表忧虑提到家人俱在太原,恐有不测,妄咄苾能有所照应。如如今看来,言下之意,他已然是看得分明。
只是,他方才一番话却分明只说到一半,便如此打住。李建成见状,便只做调笑道:“信看过便罢,大哥却如何亲自来了?”
咄苾笑道:“建成托人带信给我,而我却是亲自前来答复,如此可够诚意?”
李建成闻言只是笑,却不问是何诚意。
咄苾顿了顿,自己又道:“原本派的确是柱国康鞘利,然而他临行之前突发急症,我便毛遂自荐替他而来。”顿了顿,道,“一别许久,便只为前来看看建成。”
李建成深知以咄苾王亲的身份,于此处,隐瞒身份确是上策,便只道:“大哥放心,建成必会替大哥守住此事,不教第三人知晓。”
实则他心中知晓,咄苾前来,又岂止是临场代替康鞘利,或者单纯为探望自己这么简单。多半是做可汗的眼线,探查李氏的动向罢。
然而此事他却不可点破,毕竟对自己而言,咄苾此人可谓亦敌亦友,亦真亦假。纵然自己此刻仍不能确定他的虚实,然而若要同突厥周旋,此人却是不可替代的人物。
第八章
李渊大军在霍邑城一停便是半个月有余,一为休整兵士,二来,则为等待李世民伤势愈合。
这半个月于全军上下而言,便也一时落得清闲。李建成每日晨起在军中探查一番后,余下的时间,便大都只是同咄苾一道,饮酒闲谈。
二人相交甚欢,便一如回到了当年在洛阳初遇,互相还不知晓身份的那些时日。然则李建成纵十分仰慕他那般坦荡的为人,心下却明了,二人再如何亲密无间,终归是敌对的身份。
由是纵然面上言笑晏晏,实则却时时观察着咄苾,心下总想验证一番他的真实来意,总想看看,他豪迈无羁的举手投足间,是否当真那般心怀坦荡。
或许是前世亲信的代价太过惨重的缘故罢。李建成渐渐意识到,自己已很难轻易地去相信一个人了。
这日入了夜,他作别的咄苾,独自往府邸走去。带着些残余的酒意行至半路,忽然想起似是许多时日,不曾去看过李世民了。一念起,便走向了另一条回廊。
然而来到府中,及至推开房门,却见李世民并不在里面。
正疑惑之际,一个丫鬟从回廊走过,见了李建成忙行礼道:“见过世子。”
李建成道:“世民哪里去了?”
“回世子,”那丫鬟道,“晚膳过后,二公子便径自去了后院,说是任何人不得打扰。”
李建成点点头,屏退了丫鬟,立在原地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终是举步,朝那处走了过去。
夜分外静谧,李建成方一走进院门,便听闻其内风声阵阵,似有打斗之声。匆匆一望,却见原只是一人独自舞着银枪。
李建成一惊,本欲上前阻住,然而不知为何,却终只是在原处立定,只静静看着远处。李世民一身黑衣,几乎隐没在夜色之中,除却耳边不断的阵阵风声外,眼中所见,唯有枪头凝结着一簇月光,寒冷如霜,在暗夜之中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弧线。
李世民的身法,自小便是为人所称道的。及至年长之后,更是长成了一名勇冠三军,智勇双全的大将。李建成脑中浮现出往昔的些许场景,忽然发觉,实则他的每一分长成,自己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
如若不是那玄武门之鉴,自己见状,许是会欣慰地笑一笑罢。许是会以为,这个日渐独当一面的弟弟,日后将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念及此,李建成仍是笑了,然而绝非欣慰,却不过自嘲而已。摇摇头,轻轻转身离开。
却不知这一世刀兵相向之时,却将是谁死在谁的手下?
身后的风声忽然停住,李建成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大哥?”
李建成回过神,见李世民已然握着长枪走了过来,便只道:“不过顺路来此看看而已。”
李世民在他面前立定,身上还散发几分着热气,看着李建成,一双眼格外炯然,却并不说话。
李建成低头看了看他的伤处,伸出手,略带责怪道:“世民,你身上还带着伤,如何能这般舞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