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上不过四个字,于他而言,却堪比千钧之重。
“世民,凯旋。”
第二十五章
大军出征的当日,地面的残雪已然化尽。是日天色晴冷,却也阳光明媚。李建成跟随着李渊,连同朝中百官,照例出城十里,为之送行。
李世民一身甲衣遒劲,意气风发地高坐于马上,饮罢践行酒后,豪气万丈地将碗摔碎,随即对众人一拱手道:“且待世民凯旋!”
说话间,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望向李建成。
李建成笑容淡淡的,面色不变,看着他带着大军返身远去,消失在山峦之间,这才收回目光,随着李渊一道而返。
“建成,待会儿来相府一趟。”李渊一手提着马缰,看着面前的路,口中道,“为父这几日常在琢磨,世民带兵东征西讨,而你,也到了该着手处理政事的时候了。”
李建成闻言心中一动,当即明白了李渊的言下之意。
纵然因了当初打出的“尊隋”大旗,李氏一族纵然占据长安,一时间仍需尊杨侑为帝。然而实则人人心中再明白不过,李渊废了这傀儡皇帝,亲登大位只不过是时日问题。
李渊所需要的,不过一个契机而已。
及至那时,他便是大唐的皇帝,而自己,便将是大唐太子。
这一日,也不过近在眼前。
念及此,李建成心中忽然腾起些许兴奋之意,这种感觉,同前日那歇斯底里的欢爱,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他等待了蛰伏了这么多时日,为的便是这一日的到来。那属于自己的太子之位,唐皇之尊,在这一日之后,将变得触手可及。
第二次……这位置,他绝不会再失去。
念及此,李建成面上陡然绽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来,拱手对李渊道:“全凭父亲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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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李世民率军驻军扶风。全军安顿下来之后,他独自走上附近一处高地,抬眼眺望薛仁果驻军的营地。深知对方虽号称三十万,实则不过十万人而已。况零散招纳的流寇之辈,又怎敌得过自己手中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沉吟许久,李世民当即召集偏将,商讨作战事宜。此番于公于私,他仍是想要速战速决。
于公,长安周遭势力无数,在任何一股上耗费过多时日,都将给余者趁虚而入之机。于私……则到底,是不愿离开大哥太久罢。
闭上眼,脑中回想起昨夜肌肤相贴的火热,倾尽所有的缠绵,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极力地平复着周身再一次腾起的热度。
大概……已经无法自拔了罢。无奈地笑了笑,听闻属下唤他入帐,这才扶着腰间佩剑,转身而去。
是夜,天边刮着刮着凛冽的东北风。纵是在南方,今年的冬天似乎也格外寒冷。薛仁果的营地里,几名守卫正围坐在柴火旁搓手取暖,忽然一人抬眼望向天幕,惊讶道:“那、那是什么?”
余者循声望去,但见夜空之中,几点灯火自北面徐徐飘来。渐渐地,数量渐多,竟是成片而来,密密麻麻地,几近照亮半个天幕。
待到火光飘得近些了,只听闻一人忽然吓得坐到在地,指着那大片火光道:“那火是绿、绿色的!莫非是鬼火?!”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吓得不轻。然而抬眼望去,却见那火光不仅凭空漂浮着,而且,竟当真是那般荧绿的色泽。
众人大惊,赶紧通报薛仁果。薛仁果走出大帐,抬眼望了望,却也着实未曾见过此等物事。而且细看之间,那绿色的荧光……倒当真有些诡异。
“将军,这、这如何是好啊?”他一时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处,任旁人换了数声,也给不出回答。
将军已是如此,底下人当即乱了套。不少士兵仰头看着逐渐逼近的“鬼火”,已是哭爹喊娘地直往后爬。
而待到那火光飘至大营正上方时,周遭出其不意地,忽然响起大片箭簇之声。只见箭簇声方起,头顶的火光倏然而落,如火雨一般打落在营地之上。
营帐之上,瞬间便腾起了扑天的火光。底下士兵见状,生怕“鬼火”追赶自己,愈发骇得落荒而逃。
顷刻间,营中大乱。那薛仁果自己,亦是吓得手忙脚乱。
而与此同时,躲在暗处的李世民见了这情状,不由徐徐挑起嘴角。朝身后看了一眼,随即抽出佩剑来,扬声道:“出击!”
与此同时,天空应声腾起一支号火。顷刻间,伏于周遭的人马如潮水一般倾泻而下,顷刻将薛仁果大营围在其中。
李世民横剑冲在最前,实则发出号令的那一刻,他心下已知:此战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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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过后,薛仁果率众溃逃,李世民也不再追击,只带着纳降的三千人,班师回朝。此间算来,一共也不过十余日的功夫。而如此速战速决的大胜,却教朝中上下无不是一片赞叹之声。
而李世民回府之后,匆匆换了身衣服,便去往李建成处。然而李建成并不在府邸,据下人说乃是身在相府。李世民只得依言前往,果然见府中李建成正同李渊商讨政务。
见了李世民,李渊笑道:“世民回来了。”
李世民拱手拜道:“方一回朝,不敢耽搁,便来拜见父亲。”顿了顿,望向李建成,有意做出惊讶之态,“不想大哥竟也在此。”
李建成对他微微颔首,眼底藏笑。
李渊示意他坐下,笑道:“为父已听闻你一战打败薛仁果之事,方才还同建成说起你用的那‘鬼火之策’。”
“以孔明灯火烧大营……”李建成笑得温润,接口道,“世民此策,当真是事半功倍。”
李世民看着他,顿了顿才回过神来,谦道:“不过是用了染色的纸,做了百盏孔明灯。若非薛仁果手下尽是无知的流寇之辈,只怕也不能蒙混过关。当真……瞒不过大哥。”
李建成笑道:“行军用计,便好比对症下药。世民能用此奇策,在你父亲和大哥面前,又何必太过谦虚。”
李世民闻言亦是笑了笑,见二人几句之后,仍继续商讨治国之策。也不便打扰,便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心道稍后再寻大哥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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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一觉睡到黄昏,用过晚膳,方步入院中散心,便听闻下人道李靖将军求见。
李靖乃是李世民帐下一员猛将,攻取长安之战中功不可没,故素来可称李世民心腹。见他求见,李世民点点头,示意让人进来,然而及至李靖步入后院中,却见他身边竟还带着一人。
“大将军,”李靖对他一拱手,看了身旁小兵模样的人一眼,神色里难得有些犹疑,“有一事……末将难辨虚实,便不敢声张,特地先来告知将军。”
“何事?”李世民一挑眉道,“罗将军但讲无妨。”
“此人乃是薛仁果营中降兵一名,”李靖示意身旁那小兵站起身来,道,“你将今日对我说过的话,再同大将军说一遍,不必有顾虑。”
“是,是。”那小兵哆哆嗦嗦,迟疑了许久,终是开口道,“小的今日在营中看见、看见突厥的王爷了。”
“你说什么?!”李世民大惊,一拍案站了起来。
那小兵吓得坐倒在地,又很快爬起来跪下,口中颤声道:“小、小的岂敢有所欺瞒?”
李世民略略平复了神色,再度坐回身后石凳上,道:“你且细细讲来。”
那小兵道:“小的乃是马邑人氏,十几岁时在刘武周帐下从军,后几经辗转,才跟了薛仁果。刘武周同突厥人多有往来,故突厥王爷的长相如何,小人记得可是一清二楚。今日小人在营中所见的,便是那始毕可汗的三弟……王爷咄苾。”
李世民听闻此言不由沉吟,实则见这小兵生性胆小,谅也不敢撒下弥天大谎,由是心中很快已有了计较。暗惊之下,他面上却神色不改,仍是平静问道:“你所指何人?”
那小兵不敢回答。李靖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回大将军,他话中所指……乃是那柱国,康鞘利。今日柱国路过营中,必是一时为他所见,故而才有此一说。”
及至听闻这个答案时,李世民已然不再惊讶,他默然片刻,只对那小兵平静道:“此事不得声张,若再有人第四人知晓,定教你人头落地。”
最后四个字说的轻描淡写,却分明是容不得半分忤逆。那小兵闻言抖了抖,连忙伏倒在地,叩首称是。
遣走小兵之后,李世民以手支着下颚倚靠在石桌边,双目定定地看着桌上茶杯,神情异常严肃。李靖立在一旁,留也不是,退也不是,过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道:“依大将军看,此事却要如何是好?”
李世民收回定在石桌上的目光,转向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区区一个小兵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此事你且暗中替我查一查,若有结果,速速来报。”
“是。”李靖领命,当即退了下去。
李靖离去之后,李世民独坐在院中,伸手徐徐握住桌上的茶杯。抬眼望着枝头零落的枯叶,脑中诸多回忆纷至沓来。
柱国初来乍到,便同大哥走得颇近;
大哥为屈突通算计,重伤退于山中之时,是柱国抢先自己一步,将人救了出来;
自己心思难抑,去寻大哥的那个夜里,曾亲眼目睹二人相拥之景;
攻取长安之前,大哥设计引诱卫玄出城时,是柱国带兵前去接应;
自己于火海之中救大哥脱困之时,是柱国拼着性命,替他们挡下了追兵;
大哥带自己前去探望他时,更是曾将自己支开,只同柱国单独说话;
……
如此回忆起来,有李建成的地方,这柱国竟是无处不在。忽然间,李世民想起刘文静曾经说过的话。
“当年世子单枪匹马入突厥说和,如今便得突厥柱国来援……”
“突厥本派大军进犯太原,却世子一人之力答应结盟,你以为是为何?”
一霎那,许多琐碎的细节顷刻间连成一线,答案便已然浮现在心中,澄澈如镜。
与此同时,只听手中一声清脆声响,那瓷杯已被自己生生捏碎。
茶水已凉,淋在掌心之间,突兀地洗去那被瓷片划出的血迹,凉风吹拂之下,寒凉刺骨。李世民松开手,任手中带血的破碎瓷片散落在地。
然后,他慢慢握紧了拳,冷笑出声。
——若你不是突厥王爷,那还有谁在结盟之事上,以一人之言,举足轻重?
——若你当真是突厥王爷,你既胆敢隐瞒身份藏在军中这么许久,那我也定能教你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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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李靖再度前来。李世民听罢他所言,点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罢。”
李靖告退之后,李世民在院中又坐了片刻。忽地一撩衣摆起身,独自出了府。
李建成府中每到夜晚,便是格外的清冷。屏退了下人之后,整个府中便显得格外空荡静谧,唯有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伴着窗口暖黄色的灯光,在夜里各自分明。
李世民在门边顿了顿,终是推门而入。
门内李建成依旧倚在桌边翻看着书卷,神色闲静,听闻响动循声望去,见是李世民,倒也不以为怪,只淡淡笑道:“世民来了。”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几步走到对方面前,垂眼看着他。
感觉到对面的人似是有话要说,李建成徐徐收了笑容,静静地同他对视着,等他开口。
李世民的目光徐徐划过自己大哥的面容,从眉间到眼角,到鼻梁,到面颊……末了,在唇上停住。
然后他忽然俯下身子,狠狠地咬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李建成一怔,然而,却到底没有将人推开。他只是徐徐闭了眼,任由对方扣着自己双肩,唇舌在齿关内肆意往来。霸道地汲取着,掠夺着,搅得彼此间的气息,一齐变得紊乱。
不迎合,亦不推拒。
李世民忘情地吻着怀中人,吻到近乎窒息,才极力克制住冲动,勉强将二人分开些许距离。
第二十六章
李建成微闭着眼,长睫低垂,伴着喘息微微颤动着。李世民看着他,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他今日来此却是有别的缘由,若再这般下去,只怕……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世民,你有话要说。”片刻之后,李建成平复了气息,抬眼看着他,神情再度变得平静。
李世民悄然深吸一口气,走到另一侧,坐下时已然换做一副云淡风轻之态。他抬眼望向李建成,慢慢道:“世民听闻柱国康鞘利不日便要离开,返还突厥,可有此事?”
“攻取长安之前,他便有此打算。”李建成眼波不动,闻言道,“然而为伤势所碍,不得不一再推迟。”
李世民点点头,目光仍是死死地锁在他面上,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然而烛影跳跃之下,李建成神色如常地带着几分笑意,分明是一副太过完美的面具,却偏生教人挑不出破绽来。
垂眼无奈地笑了笑,许久,李世民终是开了口,问道:“大哥,告诉我,你同那柱国康鞘利可有旧交?”他看着对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真挚和期盼。
实则他番前来,所为到底也不过李建成一句实话而已。他知道自己如此一问,对方定会有所觉察,却也知道,如若对方对自己坦诚相告,那么他也许会停下原本的打算。
至少,那样足够说明,大哥是信任自己,愿意告诉自己心中所想的。
可是李建成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反问道:“世民何来此问?”
李世民顿了顿,终是再问道:“若非如此,大哥有难,为何那康鞘利竟是三番两次相救?”
此话,隔在二人之间的那层纱,眼看就要被掀开。然而李建成反而笑得明显了几分,淡淡道:“世民何时却竟计较这些起来了?突厥与我仍有盟约,一方遇险,另一方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又将那层纱合了上去。偏生这话,还是同柱国那日所言如出一辙。
李世民闻言,胸中一愠,却也强忍住,勉强笑道:“既然大哥做此言,想必同他交好,亦不过尽地主之谊罢了,倒是世民多虑了。”说罢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世民便不打扰大哥歇息了。”
话音落下,走出几步却又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慢慢道:“大哥,其实世民所愿,也并不多。”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去。他一字一句道:“世民,莫要因私坏了大局。”
然而李世民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应答,只是转身离去。
李建成看着他阖门而出,心知对方今日这番试探绝非空穴来风,十有八九……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念及此,他当即起身,拿了狐裘披在身上,往门边走去。
然而及至行到门边,却忽然顿住。默然片刻,终是走回书案边,提笔在纸上匆匆写了几句话。随后他唤来一个下人道:“立刻将此信送予柱国,不得有片刻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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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咄苾正在屋内整理了一阵行装。乍一抬眼,忽见窗外明月正好,不由得放下手中什物,披了外袍,推门而出。
院内空无一人,分外的静谧,咄苾走到院内的石凳边坐下,仰起脸,只觉月色太过明亮,把夜色照的竟有如白昼。
犹记身在塞外时,千里荒漠杳无人烟,只觉得这月色之中总是透着无限苍凉。然而及至来到中原,才发现这明月,在繁枝的掩映之下,竟也能有如此柔和,如此令人心醉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