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一直在嘟囔这个名字。”阿九跳下床,也许因为年龄尚小,他身形比承启还要显得纤细,阿九像三月的柳树那样柔柔的立在王淳面前,歪着头的样子像拂面的柳枝一般带着春意,“你一边念着这个名字一边抱住我亲,好久也不肯松手,真是说不尽的情意绵绵。可惜呵……后来你便睡着了。”
王淳整个人都僵住了。
阿九走到他面前,为他整整领子,又系好腰带,轻轻抹平那衣服上的皱褶,又踮起脚,帮王淳把散落下的头发抿到耳后,脸上一红,轻声道:“你抱住我的时候,我心中欢喜,就忘了挣扎也忘了躲。”
惠泉春酒送如泉,都下如今已盛传。惠泉酒,真是好酒。
它入口清醇,后劲绵软,若是有谁醒来后认为睡一觉后便醒了酒,那是因为此人还在醉梦中。
于是王淳头一晕,脚下一软,又栽到床上去了。
夜色中,听到的是谁的琴声?
莞儿此时已经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高太后那一日的话虽让她心中生疑,但少数知情的几个宫人都知道此事的细节绝对要瞒紧了邺郡君。莞儿多方打听也始终不知其中细节,但承启从此却是极少见到了。
想到几个月前还与自己恩爱如厮如胶似漆的那个人,莞儿心中一阵酸涩,问庆宁宫的宫人,宫人只说殿下最近很忙,问殿下在忙什么,答曰忙国事,再问庆宁宫里可有别的人,宫人眼神便有些闪烁,只低了头道再无旁人了。
高太后必然知道其中详细,却说的模糊,点到即止;庆宁宫的宫人必然也知道些什么,却含含糊糊语焉不详;阿莱,大概也是知道的,不然为什么目光里满是同情?还有端睿和清河,她们也许也知道,不肯说不过是怕自己伤心罢?
其实就算所有人都不说,心里也早明白了。
莞儿捧着小腹,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落到淡绿色湖绸裁成的衣衫上,不多时便浸透了一大片。
你弃了我便是弃了,只需你一句话我便不再跟着你,你却为何要这样瞒着我?
拭去了眼泪,莞儿净了脸,描上了眉点上了唇,扫上了胭脂梳好个高高的朝天髻,插上了金钿珠翠,她望望镜中的容颜,虽不是沉鱼落雁的天仙绝色,也是如秋桂金菊般的富贵清丽,莞儿抿紧了唇,像是下了最后决心般轻轻吩咐道:“容华,点灯。”
一名宫女连忙小碎步跑了过来,要换下那燃了一半的蜡烛台,莞儿摇摇头,命她点起灯笼,自己手中又提了一盏玉盏银台灯,也不多带人,只带了容华一个,径自出了华延殿。
容华跟着她,隐隐约约的知道主子要去哪,却不敢问更不敢拦。她到底还是识大体的,二人出华延殿的时候见到别的小宫女在旁边她便拼命打眼色,其余人也会意,便有跟着莞儿的,也有去庆宁宫传信儿的,还有未雨绸缪,怕邺郡君和太子殿下说话不痛快动了胎气,急急忙忙去唤御医的……众人各自去做自己心里认为对的事情,却没一个人想到莞儿的心事。
莞儿却似浑然不觉一般往前走。去庆宁宫的路很好认,晨昏定省的时候她便不止一次路过这处红墙白阶琉璃瓦的宫院,那时她便暗暗的记了,想着有朝一日也来这里看看,看看夫君少年时曾住过的地方。今日到底是来了,却是在这么个时辰,因为这么一个原因。
庆宁宫里的女子,不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貌,娇柔无骨的腰。
一阵琴声传来,莞儿停住了踏上石阶的脚步。琴声极悠扬,却好似在倾诉说不尽的寂寞,一时如小桥流水月落西山般宁静平和,一时又好似北国飘雪,落尽了又融尽了,伴着那些要对谁说的心事入了泥土再也探不到半分痕迹。
莞儿静静的立在石阶前,竟听得有些痴了。
弹琴的人,心里怕也不好受。
容华见主子站住,连忙走到她旁边,轻声道:“郡君,今儿晚了,殿下怕是早歇了,要不……明儿再来?”
莞儿笑着摇摇头:“都走到这里了,何必要等到明日?”
琴声依然悠扬。
承启是弹得一手好琴的,她是他的妻,她知道。
庆宁宫的侍卫班直们没有人敢拦已经怀有七个月身孕的邺郡君,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可是再也担不起的罪责,一群手拿兵刃的大老爷们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子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从旁边大大方方的走过,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是否该上去问一声安。幸亏班直侍禁长反应快些,打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人跑着去禀报承启,另有一些侍卫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愣生生的硬是当作了什么都没看见。
琴声停了,承启已经从慌慌张张来禀报的小太监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事。莞儿的前来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他的嫡妻,那个有着小女儿的娇痴、羞涩的嫡妻,出身名门,有着大家闺秀风范的嫡妻,居然会在这么一个时辰里,不顾宫中几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夜闯他的寝宫?承启忍不住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后殿。
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出去迎她,就凭着她的这一番胆识和勇气。
31.夜深沉
夜色中,庆宁宫的梧桐树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容华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莞儿,轻声道:“郡君慢些,仔细身子。”一面扭过头去对前殿听到响动开了角门出来打探的太监啐道:“还在这里探头探脑的看什么?郡君从华延殿过来都立了这大半日了,还不快些去抬顶软轿来?难道平日殿下在这里时你们也是这样?”
便有一个太监嬉笑道:“邺郡君一向大人有大量,最是体谅奴才们的。如今夜也深了,华延殿里什么规矩咱家自然不知道,但在咱这庆宁宫,规矩都是太祖太宗皇帝那会儿定下的,小的在这里呆了这许多年,都不知道有个让妃嫔夜闯殿下寝宫的规矩。郡君还是请自回吧,明儿早晨再过来也不迟。”
容华被他如此抢白一通倒愣住了,一时竟接不上话来。莞儿出阁前自不必说,入宫后诸人待她也都恭敬有礼,自打怀孕后,就是在太皇太后面前也处处会给留三分面子。如今居然被一名太监如此奚落,心中也不由气极。她到底出身名门涵养极好,便强压了心中怒气道:“我也不和你多说,今儿来是要见太子的,你只管去回话,便说我来了,他若不肯见我便回我的华延殿,从此再不进这里一步!”
旁边另有一名太监连忙笑道:“郡君且息怒,莫跟他一般见识。殿下见到您高兴还来不及,哪还有什么肯不肯的呢?只是眼下夜深路滑,奴才们唯恐有什么不妥才不敢放行,既然郡君一定要和殿下说说话,便请仔细脚下,且请随奴才过来吧?”一面说,一面悄悄向之前的太监打了个眼色。
那太监便不再说什么,却不肯去开前殿的正门,只摸摸索索的掏出钥匙,引着莞儿与容华朝一旁的角门走去。莞儿被这太监一番话搅了心绪,心中正是又恨又恼,满脑子都是要向承启问个清楚明白的想法。现在见那太监过去开门,她也是心急则乱,顾不得去想从角门进去根本不是符合她身份的事情,也不等容华过来搀扶,自己便快步迈上几步台阶,走了过去。
容华见两名太监在那里一唱一和,不去开正门偏偏开了旁边的角门,心中已略略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头,又见莞儿如此心急,她心中一紧,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宫廷礼节正要出言提醒,话音还未出口,却听莞儿哎呦一声,脚下似乎被什么滑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竟仰面直直栽了下来。
汉白玉精心雕琢成的九级石阶平日里被值扫的小太监擦得光可鉴人,配上白玉阶龙云柱,更显得气势非凡,原本是这庆宁宫中的一道美景,但在这样的秋夜里,却足以要了一名已经怀孕的女子的命。
承启还未走到中殿,便听到惊呼声、女人的哭声从前殿远远传来。他心中一凛,已知出了什么变故,连忙一边安排诸人去请御医,一面带着侍卫加快了步伐。饶是如此,待他赶到前殿的时候,莞儿已经昏倒在石阶下人事不省,容华在旁边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啼哭,整个人都哭成个泪人儿了。
御医倒是来的极快,但这种时候,哪怕他来得更快些,哪怕他是华佗再世,面对此情此景怕也只得束手无策。
莞儿早产了。
建宁十六年十一月的这个秋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稳婆不停进出于产房,宫女、御医车水马龙般来来去去。大盆清澈的热水被人端了进去,端出来的时候无一不带有殷红的血色。邺郡君在这一夜里先是受了风寒,又累到了身子,加上这些日子怒气、怨气、委屈各种情绪早就扰乱了她的心绪,原本就不甚强壮的她又怎么可能经得住这样一跌?
承启呆呆的看着那些稳婆皱着眉进出,已经记不得有多少盆水被换出来了。倒在石阶下的莞儿梳着明媚的宫妆,连发钗也戴的一丝不苟,脸色却苍白如纸双目紧闭。他颤抖着伸手想去抱她,抱起时才惊觉她的下衫已经浸透了血水。想到莞儿那时的模样,承启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不由自主的抬头去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却失望的发现周围只有手忙脚乱的宫人。
御医轻轻的走了过来。
“殿下,这早产实在突然,还要郡君先稳住才是。”
“稳住?”承启有些无意识的反问,“孩子呢……”
那个孩子的性命和莞儿的身体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已经七个月大的孩子,再有两个月时间就可以呱呱坠地的孩子,难道就在这个晚上化作那一盆盆殷红的血水,被洒在这庭院中吗?
御医轻声道:“要保孩子也不是不可,只是……”
一瞬间,承启仿佛看到了希望,他猛地回过头,死死的盯着御医的嘴,仿佛在害怕他下一刻便会说出什么令他失望的话一般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怕郡君她的身子受不住啊。”花白胡子的御医缓声说道,一面仔细观察着承启的脸色,谨慎的选择着用词。
“受不住……吗?”承启转过目光,直勾勾的望着产房的门帘。那个苍白如纸一身宫装的莞儿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还有微笑的她,娇羞的她,和他斗嘴时的她……她们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笑着闹着,吵着要他陪,他站在她们中间,依旧笑着一张温和的脸委婉的、不失体面,却又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着。承启嘴唇抖了抖,要莞儿吗?可是,还有那个已经七个月大的孩子呢?那是他的孩子啊!
也是他的野心、抱负,甚至是他娶莞儿的原因。
他曾为了这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制定了那么多计划,那些计划一步一步丝丝入扣,最后交叠成一张密密的网,将他的敌人裹在网中央。如今这些而却都要因为这样一场意外化为泡影了吗?!
承启在袖中攥紧了拳,自然是要孩子呵,他很想毫不犹豫的说出来,话到了嘴边却化成了深重的叹息。
“……先保邺郡君吧。”承启偏过头去,再不肯看御医一眼。
“……邺郡君也好,你父皇母后也罢,我、阿九还有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孩,你身边的其它人,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也会爱会哭会笑,也会疼。”
那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时此刻是如此的天真幼稚不合时宜。承启在心中冷笑,他妻子的作用便是为他延下血脉,这是她的责任,更是她的义务,任谁都挑不出其中的错处,只有那个傻子,也只有那个愚蠢的傻子才会因为这个义正严辞的教训他!
御医领命去了,承启咬紧牙关看着御医的身影消失在那门帘后面,他生怕自己在下一刻会将御医唤回来。承启不得不凭借强大的自制力,逼着自己不再去看产房的门。
御医却不到一刻钟便出来了,依旧是小心翼翼的选择着措辞:“回禀殿下,郡君她……她不肯。”又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她要把孩子……生下来。”
“……随她。”承启背转过身去,一轮弯月正挂在夜空上。莞儿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明明是名大家闺秀宰执之女,却要在今晚那么风风火火的来兴师问罪,既然是来兴师问罪,为何偏偏又非要梳起那样一个精致的妆容?她应该是爱他的,但她心里肯定也在恨着他,既然恨他,为何还要为他产下孩子?承启发觉他不懂莞儿,他一直以为她天真的如一池清水,一眼便可望个透亮,她的心事、喜怒哀乐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但直到此时,承启才意识到,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知道莞儿在想些什么。
当东方露出一线曙光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孩子发出细弱的哭声,被稳婆裹在黄色的锦缎中抱了出来,随后便被早就候在一旁的奶娘轻柔的接了过去。
从产房中出来的诸人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上,疲惫了一夜的人们脸上都是完成命令后的轻松神情:“恭喜殿下,邺郡君产下的是位小郡主!”
这一片声音中却夹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这片贺喜声中是如此的不合时宜:“殿下,您去看看郡君吧,她……她……”
承启抬眼望去,那是个头发蓬乱一脸伤悲的女子,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却仿佛记得她是个时常跟在莞儿身边的小宫女。
“殿下!”老御医抬起头来,满面惊慌,“这种时候,男子入产房会有血光之灾啊!万万不能啊殿下!”
“无妨。”承启温声道,脚步已经向产房迈去,“我去看看她,不会有什么事。”
产房的床榻上,莞儿静静的躺在锦被中间,她的发丝早已散开,遮住了半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不知为何,承启觉得莞儿的容颜变得十分模糊,再不是他曾经肌肤相亲的那名清丽的女子。
承启在她的床头停住了脚步,莞儿全无所觉一般静静的躺在枕上,双眼微合,模样平静如昔,似是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承启轻轻抚上她的脸,那肌肤还是如以前一般柔软年轻,水嫩的似乎能感受到脸上的湿润,莞儿之前一定流过许多泪,不然她的脸上不会有如此多的水汽,承启笃定的想着,又替她抿了抿鬓角散落下的发丝。他第一次发现,莞儿的头发竟是如此长,如此黑。这个年轻美丽如水蜜桃般的女子正处于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应该走下床来,像其它女子一般在春天的时候坐着牛车去相国寺祈福赏春景,夏天时与姐妹淘碾碎凤仙花来染指甲,然后趁着秋高气爽的时节,去金明池边坐船听琴,接下来便是元旦,是立春,是上元灯节,她一定会和她的闺蜜们结伴去看花灯,也许会遇到哪一位骑着白马的骄傲少年,她不小心丢了帕子,他恰巧拾到了,于是结下一段不解的情缘。
几滴泪落在了莞儿如熟睡般沉静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水渍,承启慌乱的抬手想拭去那痕迹,却发现它们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32.借与东风一梦驰
王淳最近很愁。
殿前司诸同僚们如今谁也不愿小瞧了这位新上任的翊卫郎,原以为他不过是运气好些,但王淳到任后第一天在校场上露出的利索身手却让那些平时里不肯轻易服人的禁军教头们也忍不住私下里赞一句好。又有人欺负王淳不识字,不怀好意的送上了花名册,想刁难一下杀杀他的威风,但这个外表看上去傻乎乎的大高个儿并没有抱怨什么,隔了几日居然就照着花名册叫出了大多数有武职在身的人的名字。诸人半惊半疑,惊的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居然一齐看走了眼,疑的却是这位新上司故意装出副傻样来上任究竟目的何在,正议论纷纷的时候,总算有人想起王淳是靠着太子殿下的举荐才得了翊卫郎的位置,太子殿下是个何等精明的人物?他看重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凡品。这么一推测,先前小觑王淳的人心中便已惴惴,之前观望的人便过来攀交情套近乎,一时竟所有人都对王淳赞起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