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中——猫图案
猫图案  发于:2012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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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启眯起了眼,如同蛇盯着青蛙一般吐着信子将王淳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这家伙一阵子不见,头脑性情没有丝毫长进,个子却仿佛又高了,肤色也跟着黑了许多。承启的视线落在王淳修长的脖子上,看得王淳不自然的吞了口口水。

“你既然夜闯禁中,一定有你的理由。”出乎王淳意料,承启并未像训斥端睿那般对待他,反而和颜悦色的拣了张荷叶交椅坐下,又将头舒服的靠在锦垫上,似乎是倦极了般微微合起双眼,等着王淳把这个理由给他讲成一个故事。

王淳心里顿时十分纠结。

他原本是想正儿八经的来问邺郡君逝世的事情,是愧疚也好,是歉意也罢,在王淳可怜又单纯的想法中,承启再如何冷漠,遇到妻子逝世的事情后或多或少都应会感到悲痛。王淳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替他分担这不愉快的情绪,然而在看到这位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太子殿下如此若无其事的躺在那儿,像之前的那些时候一样把自己摆成一个舒适惬意的姿势等着他过去亲近的时候,王淳心中,与承启有关的温情幻想再一次被现实击了个粉碎。

这个人,还真是冷血无情啊!

王淳想了一下措辞,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唤起承启心中的亲情天性。

“听说……她为你产下一名郡主?”

承启睁开眼,瞟了王淳一眼,方才慢慢抬起手,将注意力转向那双被宫女太监精心伺候的手指上,口中漫不经心的答道:“嗯。”

说完便住了口,仿佛那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还不如一双手来得重要。

他这副无所谓的摸样彻底激怒了王淳,若说以前的承启对某些情感仅仅是“不懂”,那么现在的承启几乎可以说已经丧失了天性。王淳深吸口气,强压住心中的不满,继续追问道:“邺郡君她……是早产?”

“嗯。”承启淡淡答道,“她不顾祖宗规矩夜闯我的寝宫,却在路上不小心失足跌倒……只能说是她的命数罢。”

“命数?”

“她既然成了我的妻,应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承启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再美的女子都有容颜衰退的一天,又怎么能期盼恩宠始终如一?何况这原本便是一场政治婚姻。”他有些倦了似的将头歪在枕上,斜着眼睛望向王淳,“你今日闯宫,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事?”

王淳点点头:“我以为你会难过。”

“难过?”承启扶住额头,有些讽刺般咯咯的笑了起来,“我只是在发愁,她这一去,我又要重新选一名大家闺秀来坐到那个位置上。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该选哪位朝臣家的女儿。”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双手,“这些事搅得我寝食难安,哪有难过的心思?”

屋子里静的出奇。

承启似乎全未察觉二人间的气氛已经开始变得尴尬,只笑道:“你今日一路闯进来,我还以为殿前司那边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谁想竟是来问一个女人。你是我将来要用的人,如此心软又怎么能成的了大事?”一面说一面微微摇头,似乎觉得王淳的行为十分可笑。

“你可还记得最后见我的那一日?”承启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的手上离开,好整以暇的望向王淳面无表情的脸,“那一日你走得果断干脆,我还当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这副妇人心肠多少能改一改,谁想还是没有丝毫长进。”话语中竟流露出浓浓的失望。

王淳盯着承启,似乎想借助他说话的神情语气判断这番话背后的真实想法。承启与之前相比变化实在太大,王淳几乎要怀疑此时在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他有些不确定的向前走了几步。

承启合上眼:“我的头很痛,你替我按一按。”

曾经在两人间出现过无数次的命令,此时却让王淳瞬间感到了心灰意冷。

那双带着茧子的手并未像从前一般小心翼翼的伸过来,然后轻柔的帮他缓解头脑的疲惫。四周静悄悄的,承启不耐烦的睁开眼,正看到王淳将佩剑、银鱼袋一件件的解了下来,放在了那张铺着画毡的梨花木大案上。

承启一挑眉:“你要做什么?”

“辞官。”王淳答得十分干脆,“你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我做不来。”

承启沉默的看着那些象征着朝廷武官、皇家恩宠、君主权威的配饰被这个人毫不留恋的丢在了桌子上,又看着这个人最后对他点了点头,像丢掉那些配饰一般毫不留恋的转过身去,朝书房外走去。

推开书房的侧门,王淳正要大步跨出去,忽然听到承启出声唤住了他。

“玉呢?”

王淳扭头看看他,荷叶交椅上的太子殿下面容恍惚,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屋内烛影摇曳,烛光落在他的脸上,为白净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暗,那张曾经刻入骨髓的脸孔就这么溶解在满室的龙诞香中。王淳哦了一声,从怀中摸出那块一直贴身带着的羊脂白玉,珍而重之的拿在手中,看了最后一眼,走近承启,将它轻轻放在他的身旁。

他再次转身,手却被另一只手拉住了。

承启的身子不知何时已经挺得笔直,方才懒散无谓的模样似乎在他身上从未出现过,承启面上挂笑,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的望着王淳。

王淳惊讶的看着他,承启将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些,笑道:“你果然还是那个王淳。”

“你……”虽说不太相信,王淳还是犹犹豫豫的问出了口:“在试探我?”

承启冷冷的哼了一声。

“事情太过巧合,我不得不疑。”承启眯起双眼,唇上浮起一抹冷笑,“流言四起的时候我便理应察觉其中不妥,但那一夜我与你争执,确实曾惊动了黄门内班,有这种流言也不足为奇。直到父皇向我问起我此事,我才隐隐觉得幕后有人在推波助澜。”他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羊脂白玉,将它又塞回到王淳手中,“于是我便借机要你远离禁中避开这场风波。你离开后,我掉以轻心以为从此太平,为了引蛇出洞我仅仅在庆宁宫里布置了人手,又闭门不出试图把他们的视线引到我这边,但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莞儿她……”承启摇摇头,苦笑道:“我以为以她的教养身份,应在华延殿安心养胎等着我过去看她,谁想她性子外柔内刚,偏偏会过来寻我……那些流言伤不了我半分,却正中她的死穴。”

“害了她的人,是我。”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承启继续低声道:“她临去之前我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她理应恨我……她宁可不要性命也要坚持产下淑寿,便是要将此事刻进我的骨肉里,今生夜夜不得安宁。”

“淑寿刚出生的时候,面色发紫,连呼吸都不平稳。”承启似乎是回忆起了那一日的种种景象,声音亦愈来愈低。王淳在他身边蹲下,握紧承启的双手,要给他一些支持一般任由他慢慢靠在自己身上。“我不忍再看第二眼,便将她交给了奶娘,父皇却极欢喜,命母后好生着人教养,又怕她身体先天不足以至早夭,特特赐她为淑寿郡主。”

“我原本已不敢再想这些事,我怕我哪一日醒来后便又有宫人报上噩耗,莞儿她因我而死,在寻出那个人之前,我绝不能分一丝心。”承启扭过头,看着王淳那张满面同情的脸,不由苦笑:“偏偏在这个时候,你还与端睿一起闯禁中。端睿那丫头听到风就是雨,她知道的事情这宫中便没有不知的,你今夜在我书房中留宿第二日怕就能传的满城风雨,我之前的布局有一大半就要因此重新开始,你要我如何不生疑?”

“我……”自己的莽撞居然毁掉了承启的一番苦心,王淳十分惭愧的低下了头。

“还好总算叫我试出来了,你不是他们的人。”承启温声道,“我一向自负,莞儿的事情让我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我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这些日子我一直患得患失在所有事上止步不前,我虽心知这幅样子正中他们下怀,却仍旧不敢再做决断。”

“你为何肯信我?”王淳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事说了这么话让这位太子殿下放下了所有戒心,忍不住问道。

“为了一名无关的女子,你弃官不做甚至下定决心要离开我。”承启静静的看着这个目前他唯一可以信任的男人,轻声道:“你我曾有过那些纠缠,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我还辨的出来。”

王淳的脸刷的红了。

“我已经试探你许久。”承启扳过王淳的脸,“你很奇怪,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接近我时都怀有各式各样的目的。你的目的既然是我,我便以自己为饵钓你背后的鱼,可笑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嘴唇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也许我早就已想到,一个动不动就会脸红的男人,他的心里藏不住什么阴谋诡计。”

确实藏不住,也学不来。王淳很早前便有了这样的觉悟。他又想到了漫天繁星的那一夜,他与承启一起去相国寺看完桃花往回去,那一日承启对他说什么来着?不懂有不懂的好处,也许在承启的内心深处也不希望他看懂这些。今夜能听到这些话他已经感到很满足,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已触到了承启重重戒备的内心。

情不自禁的,王淳伸出双手轻轻按上承启的太阳穴,承启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舒服的合上了眼睛。

他甘愿将最脆弱的头部交到他的手中,他嘴上说什么试探、目的、心机,故意用那些各式各样的词语作为屏障隔开试图接近他的人,故意做出一副冷淡薄情的模样将亲情、爱情拒之门外……王淳一边揉着一边想,其实这位殿下不过是个不擅于表达内心情感的笨家伙。

如果这都不算信任,还有什么算?

王淳的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承启正舒服的享受着他恰到好处的温柔。明日……流言……如果没有那些扰人的烦心事,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你可以像阿九一般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样一直为你揉下去又有什么难处?

承启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这些日子他太累太倦了。缺少了王淳保护的庆宁宫不再令他感到安心,那个入夜后黑洞洞的宫殿像一张巨口,将所有藏在人们内心深处暗涛汹涌的阴谋诡计掩盖在这绿树红墙琉璃瓦、瑶琴画案围棋盘之中。在这样混乱的时期,一名守卫宫殿的侍卫有多重要?春坊司不会在乎这个,他们只会关心兵刃是否锋利;诸率府不会在乎这个,他们只会在意侍卫的多寡;殿前司也不会在乎这个,他们只会在意侍卫武艺是否高强。王淳的离开不会引起各殿各司各位长官的注意,但承启却知道那之后的每一个夜里他几乎都无法安眠。

这家伙又傻乎乎的回来了……虽然只有一个晚上。睡梦中的承启感到荷叶交椅被人轻轻放平,又有什么丝绸锦缎模样的东西盖在了他的身上,旁边是熟悉且安心的气息,他舒服的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王淳还未睡,正坐在一边呆呆的看着他的脸。

承启忽然感到一阵窘,二人亲吻时他从未羞涩,谈情说爱时他也从未羞涩,即使是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是他主动居多,为何当王淳盯着他看的时候,两颊会突然烧起来?

他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哑着声音问道:“在看什么?”

王淳尴尬的笑了笑,却不肯答话。承启以为他没有听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看你。”挠了挠头,王淳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我总想着下次再见不知什么时候,就想着应趁现在多看你几眼。”

承启扭过头:“有什么好看的。”语气中满是不屑。

王淳又笑了,笑的十分开怀。承启在他爽朗的笑声中终于恼羞成怒,随手抓过盖在身上的锦缎塞向那张可恶的嘴。

“不许笑!”凶巴巴的眼神,凶巴巴的命令,却阻止不了王淳的嘴角越咧越大。

“好,不笑。”嘴巴答应着,眼睛又笑弯了,眼角竟隐隐出现了几条笑纹。

承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此时此刻王淳已经变成了平铺在地上的肉垫,锦缎丝绸早已在打闹纠缠中散落一地,聪明内敛的建宁皇太子正以各朝礼制典籍中从未记载过的姿势扑倒在这个肉垫上,用睥睨天下的气势瞪着强忍住笑的肉垫侍卫。

王淳终于止住笑,温柔的望着骑在自己身上,始终一脸骄傲的太子殿下,轻声道:“明日又该有流言了。”

承启笑得极轻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今日既然有胆子敢闯我的庆宁宫夜宿书房,怎么到了这时候又怕起了流言?”

流言流言,自然是在有人需要它时它才会出现,莞儿已经去世,淑寿郡主由向皇后亲自教养,承启已经取得的优势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对朝政的影响力也因为邺郡君的逝世大打折扣。此时此刻,又有谁有那个闲心去在意留在他书房里的人是谁?

发动一场新的阴谋所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35.猎苑秋围

慈寿宫内,弥漫着霭霭的茶香,高太后静静的端着一盏茶,微笑着望向文宗。

“娘娘,端睿这丫头实在是荒唐,居然同着一名侍卫夜闯禁中!哪有半分公主的模样,实在有失皇家体面!朕一向怜她是女孩儿对她优容有加,谁想如今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文宗一面说,一面气得背着手在慈寿宫走来走去,一眼看到旁边的玉如意,袖子一扫,一把摔成两段。

高太后静静的听文宗说完,并未出声附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到一个玉盘中,高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枚橘子再说。”

文宗此时哪有心情吃东西?但自己母亲有赐,亦不好推辞,只得欠身道:“谢娘娘。”勉强坐下拣起橘子,三口两口吃完,他心中有气,又吃得急了,竟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容易才咽了下去。

高太后见文宗如此,忍不住出言责备道:“官家方才还抱怨端睿年幼不庄重,自己不也一样不沉稳?”

文宗听高太后如此说,也不好反驳,只得红着脸坐定,叹道:“这一次她委实做得过火了,这若是传了出去,唉……”

高太后笑道:“端睿毕竟年幼,况且游玩时遇到歹人行凶,以她的阅历,沉不下心来也是有的。”一面说一面轻轻吹去茶上的浮沫,继续道:“也亏得她机敏,不去向你告状反而去找承启那孩子,可见此事她自己也知道错了,怕你责罚才会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来掩饰。”

“可惜瞒是瞒不住的。”高太后微笑着摇摇头,“承启在管束弟妹上一向用心,今晨她主动去找你认错怕也出自他的主意。”

高太后一语倒是点醒了文宗,二人不约而同想到端睿被承启教训的模样,不禁莞尔。文宗叹道:“承启一贯沉稳内敛,这是他的好处。只是太过内敛终不免伤身,邺郡君去世后,我担心他念及夫妻恩爱旧情见到淑寿又不免伤心,便命皇后代为抚养。我也曾询问过黄门内班的总管太监,这孩子表面上虽并未见有太多伤悲,却也再不曾诏过妃嫔侍寝,如今他妻位空悬子息不旺,也实在是朕的一块心病。”

高太后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承启纳吕莞儿为妃的事情她原本便不甚赞同,如今吕莞儿伊人已逝,她更不好去论她的不是。在高太后心里,哪怕是事出有因,但有孕在身的太子妃深夜去找太子本身就是件十分可笑的事,有失体面且不说,更难作为后宫其它嫔妃的表率。若不是出了这件不幸的事,她必会细究莞儿的罪责,按照祖宗的法令好好罚她一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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