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东风(第一卷)——浴沂
浴沂  发于:201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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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容策马奔驰,一路风光骀荡,深绿柳丝柔软,飘动有若水墨画上的绿墨线条,云影飘忽,榴花灿然,簇簇灼似燃焰,飞马而过,又留下一团团软红泼墨。

马驰如箭破空,温柔的清风,也带上一丝烈意,丝丝刮得脸颊微微发痒。车辆被远远甩在了后面,水容渐渐地放缓了速度。

“霞弟,喜欢吗?”

水容一边策马,一边拥着我温柔地道。

“喜欢,不过,我更喜欢什么时候,它也能乖乖地给我骑。”

我说着,还伸出爪子拍了拍雪骝马的头。

孰料那马一声长嘶,又踢起两条前腿,水容赶紧的勒住缰绳,才勉强的将它稳住。

水容脸色一沉,沉声道:“霞弟,你不知道越是好马,性子越烈,最受不得半点欺辱。你这样子很危险知不知道,万一他把你踢下去,你会受伤你知不知道?”

从没见过水容这么严厉的表情,他紧张的是流霞,他是怕我伤害了流霞的身体。

我忍不住向他吼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凶,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的‘霞弟’,反正我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摔死了也不要你管!说不定我死了,你的霞弟就回来了。”

水容黑丝绒一般的瞳子一阵发怔,他转过我的腰,痴痴地望着我,一片真心从他的眼中滑落进我的心里。

“对不起,霞弟,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紧紧的拥着我,仿佛我是世间最珍贵的物品,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霞弟,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吻我,就是我们分别的那年,在南山骑马的时候。”

水容如梦似痴的回忆中,他的唇,已经缓缓地覆上我的,深深浅浅温温柔柔缠缠绵绵地索取着。

26.上林苑里樱桃宴(二)

“霞弟。”

良久,水容终于放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氤氲着一团薄薄的水雾,仿佛阳光洒下的波光,柔和,晶亮,一阵一阵搅动人心。

我捏了捏他漂亮的脸蛋,“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很丢人的。”

水容破涕为笑,“霞弟,每次想到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再看到现在的你,我就既感动又难过。”

阳光下水容眼角的一滴晶莹的眼泪滑落进我的掌心,璀璨、明亮而温润。

琪珏、佩珩,马车的影像已经出现在视界里,我赶紧收敛起涣散的心神,对水容道:“他们来了。”

水容道:“我们等他们一起吧,前面就是上林苑了。”

水容说着,用手指了指前方,我顺眼望去,只见柔蓝软缎一般的天空下,数峰参差,重峦叠障,列岫之间,乱云初度,烟岚回合。山下偌大的一片林子,红燃绿展,重宇楼阁,若隐若现。

上林苑本是天水王朝皇族圈禁的狩猎场所,当今的雍和帝即位之后,更是在苑内建行宫,置园林,宴请王公大臣。

终南山下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都是属于上林苑的,而苑中的朱樱院,种植了数千株樱桃。锦王流景的樱桃宴,便设在朱樱院中的九华阁内。

“霞少爷。”

红儿银铃般的娇音传来,我循声望去,见她正探出车窗向我和水容挥着小手。

我朝红儿嘻嘻一笑,“臭丫头,快告诉我,有没有欺负莲花公子?”

红儿嘟着嘴,娇痴痴地抱怨道,“莲花公子都尽顾着和紫儿姐姐谈诗论乐,哪还有时间理我?”

“红儿。”

紫儿雪白纤细的小手伸出窗外,捂了红儿的小嘴,一下将她拉了回去。

我和水容都忍不住大笑,小小的插曲之后,水容便策马往上林苑而去。

盏茶的时间,已经行到苑门之前,两根高高的蟠龙汉白玉石柱,中间一块汉白玉匾额,嵌着“上林苑”三个龙飞凤舞的烫金漆红大字。

门前立了两行侍卫,见水容出现,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见过玉王爷。”

水容说了声,“起客。”

侍卫便让开了道路,水容策马而入,接着是琪珏与佩珩,然后是两辆马车,浩浩荡荡驶进了上林苑。

上林苑中,牡丹未歇,榴花初红,参差入云的银杏树,青衫杂植,阔叶藤萝细细缠绕树梢,在层层叠嶂的树叶间,透出一圈一圈明亮的光斑。几株老梅树立在道旁,虬枝绿叶间探出颗颗珠圆玉润,青翠欲滴的梅子。

水容又策马转了数道弯,过了一座大理石的石桥,白色桥墩,红色栏杆,桥头刻着“赤栏桥”三个字。一阵风吹来,银杏的青叶,若剪剪飞舞的绿玉蝴蝶,在头顶翻飞。

过了赤栏桥,是一色翠绿筼筜,绕着一带红阑,迎面便是五间卷棚,正中的一间,悬着一块楠木刻的红字横额,上面刻着朱樱院四字,两旁楹帖是梳榔木的,刻着一对对联。

上联是:心源一种闲如水。

下联是:同醉樱桃林下春。

水容驻了马,“霞弟,到了,下马吧。”

我点了点头,答了声“嗯”,便潇洒利落地翻身下马,孰料一不小心从马镫上划下来,踩了个空。

“霞弟,”

水容一急,赶紧一式鲤鱼打滚,燕子翻身,在我落下之前,将我接住了。

我又是一窘,见红儿紫儿画扇已经下了马车,望着我和水容的方向嗤嗤地笑着,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窝在水容肩上道:“王爷,你先放我下来啦,大男人的,老这样搂搂抱抱的多没面子。”

水容脸一红,“对不起,霞弟,我怕你会受伤。”

他这才放开了我,双脚平安落地的感觉真好,眼角的余光向红儿扫去,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早有青衣的小厮替水容牵过马,系在院前的一株垂柳之上。

水容向画扇道,“画扇公子,我们进去吧。”

画扇微微一笑,摆出个请的姿势,道:“王爷请。”

红儿和紫儿明显有点见色忘主,一刻不离的黏在画扇身边,眼睛里的神情痴痴的,都像是被画扇施了迷魂药一般。

我敲了敲红儿的小脑袋,“红丫头,还不快走,晚了就没酒喝了。”

红儿嘻嘻一笑,娇红了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脆生生道:“霞少爷说什么话,锦王爷乃是天水王朝的三皇子,他的酒还能喝得完吗?反正竹叶青、花雕、芙蓉醉、女儿红什么的我都喝腻了,正好可以喝喝皇宫珍藏的极品佳酿。”

竹叶青、花雕、芙蓉醉、女儿红你都喝腻了?我翻了翻白眼,睁大了眼睛瞪着红儿,看来羽觞在喝酒上倒是不曾亏待过这丫头。

紫儿见我一脸愕然,掩唇笑道:“流霞少爷别听红儿胡说了。”一边说着,又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红儿的额头,“臭丫头,牛肚子都快给你吹破了。”

红儿眨着纯洁无邪的大眼睛满脸疑惑的望着画扇,“莲花公子,紫儿姐姐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把牛肚子吹破?”

画扇蕞尔一笑,正欲开口,我已经忍不住捧着肚子哈哈笑道,“吹牛皮,紫儿是说你快把牛皮吹破了。”

“霞少爷!”

红儿总算明白过来,睁着委屈的大眼睛,语带薄嗔地蹬了几脚。

我只得无奈地道:“好啦,丫头,大不了待会儿酒管你喝够。”

红儿立即雪亮了一双大眼睛,一双雪白的小手抱着我的胳膊,兴奋地道:“霞少爷最好了,红儿就知道霞少爷最好了。”

“三弟,画扇公子,流霞公子,你们总算到了,可是让本王好等。”

锦王流景一袭翦翠长衫,宽袍广袖,手中一把泼墨牡丹折扇,一脸笑靥的迎了出来。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羽觞,一袭白绸长衫,下摆绣着折枝墨梅,修身的剪裁,宽大的衣袖,腰间系一条蓝色缀宝石腰带,越发显得他身姿挺拔,超凡脱俗。

羽觞的唇角,挂着轻浅的笑意,红儿见了他出现,赶紧的松开了缠着我胳膊的小手,那噤若寒蝉的表情,简直跟霜打的麦子一般。

我心中暗自腹诽,羽觞真是典型的金玉面魔鬼心。

画扇柔和一笑,“让锦王爷和羽楼主亲自相迎,真是折煞画扇了。”

锦王朗然一笑,“别说画扇公子可是塞外流花世家的少主,就是凭着‘莲花公子’的盛名,公子光临已经是蓬荜生辉,本王哪里敢怠慢?”

流花世家的少主,那画扇的全名,岂不是叫流花画扇?听说这个流花世家垄断了整个天水王朝的驿站,简直就是古代的交通垄断托拉斯。难怪堂堂锦王,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羽觞打量画扇一眼,唇角微勾,含笑道:“听说流花世家的少主与紫雨家的小姐定下娃娃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亲呢?”

羽觞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画扇定亲了,那紫儿岂不是没有希望了?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了紫儿一眼,果然见她神色紧张,一张雪白的鹅蛋脸正泛着微微的红晕。

画扇微微一笑,柔若春风,“多谢羽楼主关心,迎取璎珞的事情,恐怕还要等两年。”

这么说画扇不会马上取了那个紫雨璎珞,我心爱的小侍女紫儿还是有机会的,我心中已经开始暗自盘算。

锦王流景道:“几位请吧,咱们进去再慢慢叙。”

锦王说着,便转身往内院而去,众人也跟着他,一径的去了。

穿过走廊与外间的花厅,进入院中,果然是叶如绿玉,樱桃似红珠。千树万树,一径樱桃林,清甜的果香,经风一吹,飘入鼻间,一阵心迷神醉。

人群经过,惊扰了樱桃树上啄食樱桃的黄莺儿,扑飞着翅膀,唱着清脆的歌声穿飞在树与树之间。

转过一径的樱桃林,才见一个粉璧朱檐的楼阁,正是朱樱院中的九华阁。阁边一径长廊,完全依靠园林的风格而建,雕花的窗前,种着几株芭蕉,衬着满园的樱桃,正是一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水墨画卷。

长廊的尽头是一角亭子,亭边几叶芭蕉,一株蝴蝶海棠开得正盛,粉红若蝶翼的花朵星星点点地点缀在爬满胭脂醉丝的棠叶间。

海棠花下,一个乱头粗服,葛巾絺衣的男子正在喝酒,枯干的手上握着个铜黄的酒葫芦,咕噜噜地酒液灌入他的喉中,面容被酒葫芦掩去一半,只见浓黑的眉与覆盖在葫芦之上的枯瘦苍劲的指节。

水容见了他,连忙兴奋地叫道:“百先生。”

我心中一怔,什么?这个醉倒在海棠花下,看起来乱糟糟,蓬着头发,葛巾上沾满酒液的男人竟然就是天水王朝的第一才子百狂生?

27.上林苑里樱桃宴(三)

正在我惊愕到不能再惊愕之际,百狂生从海棠叶下站了起来,“咕隆”的一声,打了一个酒嗝,枯瘦的脸上一副醉熏熏的神态,看起来简直像个醉鬼。

我扯了扯水容的衣袖,附耳低声问道:“这个真的就是写那什么群芳画谱的百狂生?”

水容点点头,又道:“百先生本是林下之人,向来不拘俗礼,放荡于形骸之外。”

我顺眼向百狂生瞧去,见那张满是醉态的脸上,竟然嵌着一双灼灼有若紫电的眼睛,他提着酒葫芦身子那么一歪,倒真有几分悬崖间迎风挺立的松树一般的风姿仪容。

我看他,他也在看我,百狂生灼灼的目光,也正向我扫来,深湛得令我有些招架不住。

死就死吧,你瞪本少爷,本少爷瞪还给你就是。这样想着,我也毫不示弱的回瞪他,睁大了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够犀利够有杀伤力。

“哈哈……”

百狂生忽热朗声大笑,浑厚清狂的声音犹若山寺鸿钟,于万籁俱寂的空山中鸣响。

哇佳佳,好狂妄的家伙,我忍不住在心中啧啧称叹。

百狂生又长笑道:“醉流霞不愧是醉流霞,一颗心真是天然去雕饰,豪华落尽见真醇,堪叹堪叹。”

我最是受不得别人的称赞,尤其还是来自天水第一才子百狂生的,不由自主地摆手道:“先生过誉了,流霞不过红尘中一俗人,当不起先生这样的称赞。”

百狂生神色一变,我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移到我身侧,苍劲枯瘦的长手正抓着我的衣领,“老夫说你是你就是,你跟老夫客气什么?”

我头脑中开始天旋地转,这百狂生变脸的速度比川剧演员都快,我忍不住向他狂吼道:“放开我,我看你根本不是天水第一才子,而是天水第一楚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哼!没错,百狂生就是那种又狂又狷介的类型。不过,说完我就有点后悔了,这个百狂生,刚那一出手就把我擒住,可见也是个极厉害的练家子,这要是他一怒之下,我的小命可就岌岌可危了。

孰料百狂生又是一声长笑,有若金石裂云,铿锵有致。他那一双闪着紫电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立即感到无数电流窜眼而入,一阵头皮发麻。

百狂生激动极了,那情绪简直快要喷薄而出:“说得好,老夫最不喜欢被人称作天水第一才子!哈哈……天水第一狂。”

“醉流霞啊醉流霞,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哈哈……”

这时候,锦王流景向百狂生拱手道,“里面宴席都准备好了,百先生遂我等一起进去吧。”

百狂生扫了众人一眼,说了声,“好。”这才放开了我。

我暗自吐舌,心道好险,总算平安度过一劫,眼角的余光,瞥到羽觞的表情,他那优美单薄的唇角,正勾成一条好看的线条,泛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霞弟,我们也进去吧。”

众人已经一径往台阶上的五色珠帘而去。

“恩。”

我应了一声,便同水容也跟了上去,紫儿和红儿则恭谨地跟在我们后面。

朱樱院真是玄墀扣砌,玉阶彤庭,上了赤墀,穿过白玉钩带挂着的五色琅玕珠帘,便进入九华阁内。

这九华阁本为洛阳行宫的一部分,其内自然是雕梁画栋,粉璧朱檐,红丝线穿着七彩宝珠,碧玉钩挂着水晶帘栊,大红宫纱沿窗垂下,旖旎垂在铺着大红描金绣凤穿牡丹图案的锦茵地毯之上。

正厅内摆下两行乌木云龙纹的杌几,面北三张沉香木雕花杌几,中间一张,恭王雨泰正长身跪坐,他的身边,是一身藕荷色掐丝长衫,青丝用一根浅紫丝绦挽起,鬓边插一朵堆纱绛色宫花,玉面傅粉施朱,一双桃花眼那么一勾,内间便有无限风情流转的绮绣。

绮绣正暧昧地搭在恭王肩上,见一众人等出现,他也丝毫不知收敛,白皙的玉手用玉箸夹起赤玉盘中的红樱桃往恭王嘴里送,乐得恭王黑青的脸上泛起红潮,笑呵呵地伸出一手将绮绣搂在怀中。

我心中一阵恶寒,大男人的,戴花也就算了,这般像个宠姬似的向男人献媚取宠,真正是可恨又可叹。

锦王流景在恭王右侧的几前坐下了,早有两个花容玉貌的相公,从水晶帘后的耳房内转了出来,一左一右在流景身边陪侍。说起这两个相公,一个叫玉美,一个叫玉侬,也是琼珠楼极红的相公,是对孪生子,大概因为他们是孪生的关系,所以很受客人欢迎,恩客们尤其喜欢点他二人一起出局,亵玩双生娈童,又是一种对于人欲的极致满足。

水容携着我在恭王左边的几旁落座,接着羽觞在两厢左首第一张杌几前坐下,画扇在右首第一张杌几前落坐,唯独百狂生,在面南的一张杌几前撩衣而坐,正好坐在我和水容的对面。

接着,又有几个琼珠楼的相公出来,彩蝶、蜻蛉陪侍在羽觞身侧,锦屏、琴言陪在画扇身边,另一对孪生子子南、子音则陪在百狂生身边。

绿柳大概是因为上次触怒羽觞的事,被贬为下等的相公,他的“佩”锦屏则代替他成了“玉”,是以才能出席这样的宴会。锦屏的眉目之间,总是有些若不禁风的愁态,那般娇弱的身子骨,也亏得他还是待字之身,否则怎么受得了恩客们的折腾。另一位相公琴言,本是出身姑苏的宦家公子,因家道衰落,不得以坠入青楼当相公,不但唱得一嗓子好昆腔,而且因他自小的家学熏陶,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不精通,虽也是清白之身,却已经是风尘中一绝色的人物,若不是容貌上终究比流霞差上一分,一点也不怀疑他将来能够取流霞而代之,成为天下最红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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