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插话了,十分愤怒地一顿拐杖,「曹铜鹤这老王八蛋!这么折腾你有五年了!」
杨小空:「师叔,我来还没到一个月……」
「可怜的孩子,学什么漆艺?跟南河学做瓷器好了。」魏老气的打哆嗦,拍着杨小空的手臂问道:「你是为屿还是小七?」杨小空言语不能自己。
「师叔,他是新来的杨小空。」乐正七噙着笑道。
魏老孩子似的转嗔为喜,「小空啊,小空,我记得、我记得!阿胜的侄儿吧?」
杨小空苦苦一笑,知道自己和这老人家没法沟通,索性不答话了。
魏老边说边走,不经意地抬手扶上围墙,乐正七急道:「师叔,小心别划到手。」
「我还会被瓷片划伤手?大笑话!」魏老忽而正儿八经起来,痛心疾首状:「南河这败家子,居然用瓷片来搭围墙。」他摸着围墙上的瓷片,念念有词:「这每一片我都经手过的!康熙粉彩、影青娃娃碗、万历青花、汝窑瓷、建窑……嗯,嗯,这片建窑瓷是仿的。」只需摸过,便能说出那瓷片的年份和窑口。
杨小空愕然,瞪圆眼睛望向乐正七。
乐正七淡然道:「是不是很神奇?不止是瓷器,还有陶器青铜、漆器玉器、木雕石刻。除了字画,师叔只要摸一摸就能断定年份。」
杨小空咋舌:「厉害!」
「那可不是。」乐正七眨巴大眼睛,口气颇遗憾:「师叔这手艺眼看就要失传了,我和南河都学过,学不来,只勤奋没有用的,凭的是天份。」
杨小空默然无语地看着魏老热情地和围墙上的瓷片联络感情,看了一会儿,遗憾的摸摸自己面前的雍正青花碗底,「没想到这些大部分都是有历史的啊,盖围墙岂不是很浪费?」
「这些算什么,只是一小部分没啥意思的民窑瓷片。」乐正七朝工瓷坊一扬下巴,「后面第二间仓库里,足有几吨的瓷片,有些是南河买的;有些是他到古窑里挖的。」不屑地嗤一声:「和我爸一样。疯子。」
魏南河这个温文尔雅的疯子,从工瓷仿拎出一个元青花缠枝牡丹罐,远远地朝乐正七喊:「小七!」
乐正七对杨小空说:「你陪陪师叔,我还有事。」不等杨小空答应就转身走了。
魏南河把罐子放在木楼的厅堂桌面上,转身欣赏乐正七脸上的表情,「小可爱,验验货。」乐正七将罐子的底板翻过来看了看,十分不服气地抱到门外对着阳光查看一遍釉面和胎体,还是不甘愿,拎回来对着灯光再看,一直看到无话可说。
魏南河将叼在嘴巴上的烟拿下来,浅浅地呼出一口烟,抬手揽住乐正七,在他唇上啄一口,然后鼻尖点着他的鼻尖,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好了宝贝,我给你用报纸包一下,你可以拿去应付杜佑山那王八羔子了。」
乐正七欢快地应声:「好。」
魏南河抱着他转个圈坐在椅子上,警告他:「不许和杜佑山多废话。」
「嗯!」乐正七猛点头。
魏南河抖抖烟灰,闷笑着自言自语,「谅那混蛋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第三章
乐正七当天下午带着仿冒品出门,杜佑山知道乐正七是魏南河的人,但这孩子是屈指可数的挖墓奇才,手里的东西就算真假参半,也是值得做买卖的,况且从乐正七手里拿走的货从来没有让他赔本过。
魏南河避嫌没有露脸,只叫阿胜送乐正七下山。
杜佑山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包间里迎接到乐正七,开口便道:「小七啊!」他立起来风度翩翩地拉开自己身边的座位,口气里带着点娇惯的意味责怪道:「你这坏孩子,又让叔叔等!」
杜佑山和魏南河同年,却偏要在乐正七面前自称叔叔,岂不是和魏老同一个辈份了?岂不是魏南河的叔叔了?他嘴上占点便宜心里可是暗爽得不行,可惜乐正七一向不通人情世故,闻言笑了一笑,毫不客气地坐在贵客的位置上,随之便将手中拎着的罐子叩地一声摆上桌面。
「哎呦,我的小祖宗,轻一点!」杜佑山扶稳罐子,剥开报纸,露出罐子的真实面目。
同桌的另外几个人……两个日本人,一个翻译,四个鉴定专家纷纷将目光投向罐子,杜佑山先掂了掂,这玩意儿很有趣,釉面上密布细细的小开片,釉面和露胎的交接处有一线火石红。
魏南河,行内人称鬼手,那些个技俩杜佑山最清楚不过,接个真底子上去,接面天衣无缝,哪怕碳十四鉴定结论都是不折不扣的老货。他特地摸了摸罐子下端,又用强光手电筒里里外外照着观察一遍,看不出一丝纰漏,这才交给鉴定专家,心里冷笑,嗤,鸟人鸟手,得意个屁!
乐正七开始两手并用地吃束西,吃完羊排吃龙虾、吃完龙虾吃鱼翅,满嘴是油地指挥阿胜道:「喏,那个,那盘蛆,端到我面前来……」翻译颤抖一下,将伸往干焙海参的筷子收回来。
杜佑山一边招呼小日本,一边解释道:「小七,那盘是干焙海参。」
「嗯,好吃,杜佑山,我最喜欢和你吃饭了,都是好吃的。」乐正七兴致勃勃地嚼着干焙海参,用勺子敲敲自己碗里的汤,「这脑浆一样的玩意儿,味道也不错。」几位鉴定专家同时停下勺子,专心致志去研究罐子了。
乐正七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努努嘴,「胜哥,你看他多像麻生。」
阿胜笑出声来,「别乱说话。」
日本人疑惑地看向翻译,翻译叽哩咕噜用日语回答:「那孩子说您像麻生首相。」
那日本人扶扶眼镜,谦虚地用生硬的汉语说出他唯一会说的片语:「谢谢。」
「嘿,不谢,嘿……胜哥,他为什么谢我?」乐正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什么日本首相,只知道自家那只叫麻生的小土狗。
「吃你的东西吧!」乐正七不是想捣乱,他从来不会拐弯抹角,说什么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所以杜佑山也不介意,只是迁就地笑笑,向同桌的几位抱歉地使个眼色,孩子不懂事,请见谅。
魏南河憎恶杜佑山,可乐正七一点也不,他对人处事并不受别人的影响,只凭自己的直觉,而孩子的直觉没有是非观,只是觉得这人对自己好,就是个好人,至于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概不论。
小屁孩吃饱喝足后拿走一张订金的支票,很高兴地拍拍杜佑山的肩,「杜佑山,谢啦!恭喜发财!」
杜佑山笑:「吃饱了吗?」
「饱。」乐正七傻笑:「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杜佑山做好奇状,「怎么,南河没有喂饱你?」
「那倒不是。」乐正七不屑道:「虽然吴阿姨做的菜好吃,但每天不是鸡就是鸭;不是猪就是牛,一点新口味都没有,没劲!我想吃……唉,你能弄到老鼠干和土笋冻吗?」
阿胜轻喝:「小七!」
「那还不简单?你想吃什么我都能弄到。」杜佑山平常仗着有钱就喜欢变着花样玩,还偏偏不动女人只玩男人,但凡看到顺眼的人巴不得三两句就把人往床上拐,他握着乐正七的手捏了捏,哄骗道:「不然你跟我玩几天?我带你去吃个够。」
乐正七喜出望外,「那我问问南河……」
阿胜提醒道:「魏教授会打你的。」
乐正七一窒,挠挠头:「咳,我该回家了,拜拜。」
月亮斜斜地挂在山头,工瓷坊外的橘色路灯亮起来,杨小空依然在矮围墙前蹉跎,魏老早回屋去休息了,阿胜将车开进院子里,乐正七就在门口下了车,讶异地问道:「小空,你在干什么?」
杨小空把速写本夹在腋下,窘然道:「没事做,就随便画画。」
乐正七不经人同意便抽过速写本,顺手把一个速食盒递过去,「帮我拿一下。」低头翻看手里的速写本。这本速写本已经用完了,最后十几页正反两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图案花纹,还有潦草的瓷器器形,显而易见,花纹是矮墙上那些民窑瓷片上的花纹,器形是根据各个瓷片构建出来的完整形状,乐正七指着矮墙问:「好看吗?」
杨小空若有所思地望向矮墙。点头说:「漂亮,所有的图案都是一气呵成的,我画了这里的三十九条龙,没有一样的。」
乐正七失笑,「三十九条算什么?一千条龙有一千种画法,明天给你后面仓库的钥匙,你看看去。」他把速写本还给杨小空,要回速食盒,很大方的道:「这是宵夜!我刚去外头吃大餐带回来的,吃吧!」
杨小空用手指拿了一条干焙海参,放进嘴里嚼,问:「这是什么?」
「炸蛆。」乐正七在矮墙边蹲下,吃的津津有味,杨小空头皮炸了一下,吞不得吐不得,冷汗直冒。
早上,柏为屿鼻青脸肿的坐在妆碧堂前的台阶上,抱着一叠盘子大小的漆板对杨小空说:「咩咩,这几块给你练练技法。」
杨小空看着柏为屿的脸问:「为屿,你怎么一脸的伤?」
柏为屿摸摸眉弓处的血块,平静地解释:「是这样的,昨晚七仔到我房间找漫画书看,说我房间太乱了,所以在我床头钉了一块晾坯板。」说着举起一块漆板,一本正经的道:「来,我们不说那个,我们先看看漆板,光滑的这面是反面,有点磨砂感觉的这面才是正面……」
「为屿,那你为什么一脸伤呢?」
「因为我把很多书和杂物都放在床头那块板上。」柏为屿用发刷沾点生漆刷在漆板上,「你认真看我这里,我拿到院子里来给你作示范,就是怕屋里空气不流通你又要过敏……」
杨小空看着他,目光深沉,锲而不舍地问:「师兄,你为什么一脸伤啊?」
「为什么,你不会用脚趾头想一想啊!」柏为屿怒了:「七仔会做什么屁事?板没钉牢!我睡觉的时候它砸下来正好砸在我脸上,我天马流星靠!老子的鼻梁骨都要塌了!」
乐正七在工瓷坊的屋顶上招着手呐喊:「为屿……」
柏为屿死气沉沉地说着:「做什么?」
乐正七:「你来一下!」
柏为屿将漆板交给扬小空,「你先把漆刷均匀。」站起来一边往工瓷坊走一边问:「什么事?」
乐正七从屋顶上爬下来,「吴阿姨今天家里有事,不过来做饭了,我们去村里买点菜!哈,我们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卖蚯蚓。」
柏为屿竖起中指:「我天马流星靠!死孩子,别人卖的蚯蚓是要拿去喂鸭。」
「没有鸭子和我抢蚯蚓,我自己吃不行吗?」乐正七的回答完全没有逻辑。
不一会儿,柏为屿骑着机车从车库里出来,骑到妆碧堂门口,他扫一眼杨小空,不由大惊失色:「你怎么又肿了?」
杨小空将刷均匀的漆板放在台阶上,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双手抱膝,口气无辜:「师兄,我真的不敢再碰大漆了,你就带点聚氨酯回来给我试试吧。」
柏为屿仰天长叹:「天妒英才啊!」
乐正七坐上机车的后座,抛给杨小空一串钥匙,「后面仓库的钥匙,有兴趣就去看看吧。」
杨小空接过钥匙,局促的道声:「谢谢。」
由于知道乐正七和魏南河的关系,杨小空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乐正七身上有一股娘味,让他没办法用哥们的方式和乐正七相处。
他想和乐正七亲近起来,却不知道以什么方式,乐正七就喜欢腻着柏为屿玩,早上起床后就叼着牙刷边刷边跑到妆碧堂,把柏为屿从床上踹下来,然后,欺压师兄的一天正式开始。
杨小空对柏为屿既羡慕又怜悯,乐正七在谁面前都是个伶俐可爱的好孩子,哪怕对着魏南河,也只是一副淘气宝宝的模样,偏偏只对着柏为屿是活生生的恶魔,孩子的顽劣品性曝露无遗,偷鸡、偷鸭、挖地瓜、挖蚯蚓、抓青蛙,只要他想的出来,柏为屿就必须做得到,做不到也得协助他做到。
屋子里熬的绿豆薏仁粥熟了,冒出淡淡的清香,杨小空盛了一碗,撒点白糖搅匀,这是柏为屿搞来的偏方,据说可以治疗漆过敏,杨小空感动的泪水涟涟,同时又深感不安,曹老和师兄都对自己期望颇高,要是这大漆过敏治不好该怎么办?
这毛病真叫人头疼!杨小空端着碗在门口的台阶边坐下吃起来,三只土狗摇着光秃秃的尾巴包围他,目露期待的光芒。
杨小空用勺子勺了一点粥伸过去,麻生探脑袋闻了闻,鄙夷地喷个响鼻,嗷呜一声,率两弟兄迅速撤退。
吃完粥,抓抓手背上的疹子,杨小空无事可做,在屋檐下乘凉,离吃中饭时间还早,拍拍身上的土渣,绕到工瓮坊后面的仓库前,打开锁,咿呀一声推开沉重的红漆木门。
当天中午,阿胜到仓库里叫杨小空吃饭,没有出来,换柏为屿去叫。柏为屿捂着鼻子步入灰尘蒙蒙的仓库里,看到杨小空坐在一堆瓷片中,手里那本新的速写本画了一大半。
柏为屿在他面前蹲下来,「小空,你中邪了吧?」
杨小空握着一块釉里红瓷片,两眼发光,很兴奋的道:「为屿,你看,任何装饰画造型的参考书都没有这些来得生动!」
柏为屿敷衍道:「对、对,那你也要吃饭啊。」
杨小空的目光投向堆积如山的瓷片,口气有点恍惚:「我要每一片都看过。」
柏为屿笑:「很好。」伸手粗暴地勒住杨小空的脖子,强行从仓库里拖了出去。
从此以后,杨小空闲来没事就往仓库跑,曹老在妆碧堂时他就去学一学漆画,柏为屿买来聚氨酯配合腰果漆让他学做技法,曹老也默许了,化学漆虽然有一定毒性,但少量做一点也没必要大惊小怪。
杨小空离大漆远远的,将自己的漆板和化学漆搬到凉亭里做,不出几天身上的红肿逐渐消退下去,脱了几层皮后,皮肤恢复原样了。
然而乐正七和柏为屿没有饶过他,柏为屿买一桶生漆回来,乐正七用手指沾一点,跑到亭子里一碰杨小空的手臂,那块瞬间红了。
柏为屿摸下巴:「今天买的生漆很不错!」
乐正七也点头:「是啊,很下错!」柏为屿买五斤黄标回来,乐正七照样先在杨小空身上点一点,过了两分钟那块皮肤才红。
柏为屿怒道:「太过份了!一百九十多块钱一斤的黄标,居然给我稀释过!」
乐正七作悲痛状:「为屿,你带着小空去告那个奸商!」
杨小空泪奔:「拜托你们不要用我身体来检验大漆行不行?」
柏为屿斜视乐正七,同仇敌慨道:「七仔,你太没有人性了!绵羊急了也会咬人的,你看,小空生气了,还不快道歉!」
「对不起。」乐正七听话地收敛嬉笑脸孔,眼睛水蒙蒙地望着杨小空。
杨小空一对上他的眸子就心颤,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随便一说,没生气。」
乐正七蓦然笑了,转头跑进储漆室,撒着欢儿奔回来,「还有一罐朱红推光漆没试!」
柏为屿抱住杨小空:「来来来,刚才试左手,现在试右手,快,帮我按住他!」
杨小空如案板上青蛙任人宰割,眼泪汪汪地在心里控诉,你们真不是人……
杜佑山将那个仿冒的元青花以八百万卖给了小日本,说好给乐正七四百万,还可以从中抽取四百万,这五五分成的生意还真是让人心花怒放啊!已经给了乐正七一张一百万的订金支票,杜佑山干脆将剩下的三百万换成现金装进皮箱里,只身一人开车进山。
工瓷坊正好在开饭时间迎来贵客,魏南河殷勤好客地搭住杜佑山的肩,连声道:「佑山,你是大忙人啊!来来来,一起吃饭!不知道你来,没有好菜,不要介意啊!」心想,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吃饭的时间来?
杜佑山还真的没有吃过饭,假正经地推托几句便坐了下来,一手捧碗稀饭,一手用筷指着花生烧肉感叹道:「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没吃这么简单的饭菜了,南河,你这里可真是世外桃源啊!」说着还朝桌对面的乐正七微微笑。
乐正七也一乐,「还是你上次请我吃的炸蛆好吃。」
众人面上纷纷变色,杨小空原本正埋头苦吃,闻言喉咙卡住半秒,呕了一声,继续喝粥,杜佑山干咳:「小七,那是干焙海参。」
魏南河皮笑肉不笑:「小七没见过世面,佑山别见怪。」你他妈的给我家小七吃了什么怪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