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黔说:“聊什么?”
杨少君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无害:“嗯……说说你对我的看法怎么样?咱俩……好歹也处了三个月了。”
苏黔沉默不语。
杨少君头疼地用拳头捶自己的额头,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低沉的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苏黔,我们好好谈谈吧。我跟你认识十几年,还从来没有认真谈过心。”
苏黔终于回应了:“没什么好说的。”如果现在面前这个是真的杨少君……可惜不是真的。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沉默的僵持着。
几分钟以后,杨少君苦笑一声,摇摇头,换了个坐姿,仰靠到沙发上:“那我先说吧。其实……我以前特别恨你。这个以前……一直到苏维跟大黄出国吧。”
“我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第一次见面,在X中门口我跟一帮朋友去打架,那时候你正好放学走出来,我以为你是对方的帮手,我就跑过去想对你动手。你都没有对我出手,孟叔就跑过来把我打趴了。你当时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用一种特别、特别傲慢的眼神看我,骂我是垃圾。那之后大半年我想起这件事都气的肝疼,我想你们这种人,不就是仗着有钱了不起,请个练过的保镖就横的跟什么似的,有本事你自己跟我动手,我绝对打的你满地找牙。”
苏黔眯了下眼睛,似乎在回忆。
杨少君苦笑:“后来你真跟我动手了,被打的满地找牙的反而是我自己。那时候我连苏维都打不过,成天被他摔,他还只是个初中生……”顿了顿,“我去服兵役的那两年里,很苦,我很努力,尤其是练格斗的时候,我不要命地打,谁强我就跟谁练。我当时恨你恨的跟什么似的,就跟你灭我全家一样,我就一个念头,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你好看。我压力最大的时候,想象一下能把你打的跪在我脚边哭的场景,我心里一下就……怎么说,烟消云散了,什么都光明了。”
“其实我现在想想,当初是很幼稚的。你也没什么做的不对的,你是保护苏维,你不想你弟弟跟我那样的人交往……其实静下心想想我也很理解,我当年那混样,根本没个人形。我以前也从来没把我的朋友介绍给苏维过,我自己也知道他们都是混账,我不想那种人跟苏维扯上关系,但放到我自己身上,我又犯糊涂。”
苏黔始终不说话,神情一片漠然。
杨少君叹气,又换了个坐姿,弯下腰,胳膊肘撑在大腿上:“知道你让我最记恨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当年苏维跳楼,我想去医院看他,你不让我进去。天知道我多想揍你,我都忍着,有一次我故意激你生气,我问你要不要跟我打一架。我当了两年兵,我就想证明给你看,我脱胎换骨了,我跟两年前不一样了——但是你当时的表现,你没有跟我打,你根本都不屑和我动手。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塑成一个泥胚了,就差点火烤一烤就成型了,结果你却把我整个人都打散了,你用你无时无刻不散发的优越感告诉我,不管我怎么做都是一堆烂泥。”
杨少君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表情变得轻松起来:“跟你说这些……很奇怪,我们好像还是……”他斟酌了一下,在情侣和床伴这两个词间犹豫不决,最后一笑带过:“我这两天也有点想通了,也说不上是报复,我就是有点别扭,老是想跟你过不去。对你造成了困扰和压力,是我对不起你。这三个月是我太过分了,尤其是闹铃那事……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该招你,你说我们俩大男人,你又有老婆孩子……都是我这人太他妈操蛋!”
苏黔动了动嘴唇,又抿起,把“前妻”两个字咽了下去。
杨少君轻松地笑了起来,又流露出那股天生的痞气:“我听卢老先生说,你对我们这关系挺困扰也挺反感的。你一直都很反对同性恋,所以我其实也就是想打碎你的偏见……唉,反正都是我不好,关于我们俩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这案子上头说已经有点眉目了,完事了我就收拾东西滚回去,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当然,你放心,作为警察,我肯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证你作为公民的安全。”略一顿,“何况你是苏维他哥呢。”
最后,他不安地舔着嘴唇问苏黔:“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苏黔摇头。
杨少君松了口气,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吧,过两天也别去公司了,跟你秘书说说,现在不是网络很发达么,什么都能远程工作,还是呆家里轻松也安全点,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说完了好像是嫌自己罗嗦了,笑着耸耸肩,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关上门以后,杨少君站在门外,迟迟没有动弹。他终于把“分手”说了出来,虽然没有用上这两个字,因为在他心里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他和苏大少爷是真正的恋人。他想,苏黔应该松一口气了,自己也应该松一口气了。应该。
苏黔听到关门声和脚步声也始终没有抬头。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像一个木偶般,心中一片漠然,没有思想,没有灵魂。
第十七章
苏维治好了抑郁症以后就出国攻读心理学了,那以后的很多年杨少君都没有再见过苏维。但是苏维从楼上跳下去的一幕却深深在他心中扎根,他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不断地被这个梦境困扰着。
这个梦境的出现没有固定的规律,有的时候一个月能梦到三五次,有的时候三五年才梦到一次。逐渐的,杨少君掌握了一个规律——每当他寂寞到想到找一个人来排遣的时候,像个颓败的傀儡娃娃一样的苏维就会清晰地出现在他梦境里,向他求助,他却无能为力。
苏黔在外四年学成归国,立刻和汪文结婚,空降至父亲的企业当主管,正式开始独当一面。
杨少君警校毕业,进入派出所,从底层做起。头一年他被分到火车站里,每天呼吸污浊的空气,管不了的黄牛抓不完的小偷劝不尽的架,工作枯燥乏味,工资也只有一点点,每月交一半供养母亲,剩下的把大头存了小头当零花,馒头过咸菜肉丝,一个月也能存下千来块。
苏黔很快继承了父亲的人脉,数不清有多少当老板的叔叔,搞风投的伯伯,每天过的声色犬马,回家以后还有娇妻在侧侍候。一年以后,父亲把一家地产公司完全交给他打理了。
这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杨少君正好轮到当班,在火车站里站岗。这晚火车站大厅人迹寥寥,春运的高峰已经过去,人们齐聚一堂吃着年夜饭看着春晚。杨少君冷的隔几分钟就跺跺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压碎的饼干当宵夜吃;与此同时,苏黔和叔叔伯伯们坐在全市最高级的酒店里,杯觥交错间,定下千万的生意。
外面是噼里啪啦的烟火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杨少君掏出来看了一眼,一共有七八条短信,一条是齐永旭的,剩下的是警队里其他的同事,全是新年的祝福。他把A发来的花哨祝福转发给B,回完了以后只剩下齐永旭的一条,他亲手打下新年快乐四个字,发送。
苏黔在饭局前就把自己对外的SIM卡交给秘书,让她去斡旋那些客套的祝福,自己留下家人专用的SIM卡,卡着点给姐姐弟弟们发去新年祝福。回得最快的是苏谢惜,在他发出祝福的同时就收到了,显然对方也是卡点发的短信;而苏谢元早就在晚上的时候发过了,看到这条以后就没有再回;苏颐的短信过了半个小时才回过来,大洋彼岸的苏维却根本没有回信。苏黔等到凌晨一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回应他的是一片忙音。
杨少君在火车站拦了了五个中年男人,揉揉自己冻红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开包检查。”回应他的是一把冰凉的刀子。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苏黔终于从饭局脱身,坐在老孟的车上,无心地打量着车外的夜景。老孟含笑对他说:“先生,新年快乐。”苏黔漫不经心地应道:“孟叔,新年快乐。”
一辆呜哇呜哇呼啸的救护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老孟从反光镜里看着飞速远去的救护车,皱眉:“这大过年的还出事,真可怜。”
苏黔打了个哈欠,一手支着脑袋,已经昏昏欲睡。他说:“管别人干什么,走吧,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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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杨少君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睡得安稳,却可耻地失眠了。他知道翻来覆去无助于入睡,于是保持着一个标准的姿势,两腿伸直,两手贴腿侧,挺尸。挺尸的过程中他什么都不允许自己想,保持大脑一片空白,但是他可耻地继续失眠。
凌晨的时候,门又被人蹑手蹑脚的打开了。
杨少君仿佛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猛地从床上蹦下来,雷厉风行地开灯。闯入者被吓了一跳,猛地弹回墙边,把自己缩成一团。
两个人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而暂时的失明,杨少君很快恢复过来,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往床上扯:“睡不着是吧!大半夜袭床是吧!你空虚寂寞你说啊!你说我安慰你啊!”说完就把苏黔狠狠往床上一抛。
苏黔骤然受了惊,一脸惶恐失措的模样,居然无辜的像个小白兔,仿佛昨夜闯进来几乎要把杨少君掐死的另有其人一般。
杨少君看着他这幅模样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用自己的块头死死压着苏黔,苏黔的脸色都变了,简直要被他压断气。杨少君捏着他的下巴狠狠道:“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黔牙齿咬的咯咯响,就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少君像个被人放空的气球一样泄了气,从他身上翻下来,颓然地坐在床边说:“对不起,我情绪太激动了。”
他背对着苏黔,感觉到苏黔似乎在向他挪近,一回头,却见苏黔受惊似的一抖,一把亮晶晶的东西从他袖子里掉到了床上——水果刀。
杨少君一时间惊呆了,苏黔也呆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空气仿佛凝滞不流了。
几秒钟后,还是杨少君先回过神来,一下把水果刀扫了下去,把苏黔拉到自己面前,两手迅速把他身体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的武器。他摸到苏黔右手的时候感觉那里有点湿,待全部检查完以后他才把他的右手拉过来,只见白衬衣都被血染红了,却是苏黔藏水果刀的时候误伤到了自己。
杨少君捏着他的手腕沉默了半分钟,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往外走。苏黔仿佛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异常的乖顺,丝毫不挣扎,跟着杨少君下了楼。
杨少君找出医疗箱,先帮他把手腕上的伤包扎起来,然后又去给他热了一杯牛奶——里面放了一粒卢老先生给他的药——他把牛奶递给苏黔:“喝下去,然后回房间睡觉。”
苏黔接过牛奶,久久的沉默。刚才水果刀从他手腕上划过的时候,他突然好像触电似的清醒了一下,当杨少君握住他的手的时候,那个感觉是异常的熟悉和温暖,让他不忍心抗拒。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是现在内心已经完全被铺天盖地的内疚之情占领了。
他喝下了牛奶,杨少君拉着他上楼,他在后面盯着两人交往的双手,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杨少君在楼梯上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你说什么?”
苏黔的眼神很清明,但却不肯再重复了。
杨少君叹气,转身抱住他。两人在楼梯半当中相拥。杨少君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厉害,刚才看到那把水果刀时候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他甚至想把苏黔绑起来给精神病院打电话。但是他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只是给他倒了杯热牛奶。
他颤声说:“苏黔,你不要吓我。”
苏黔被动地被他抱着,眼神又逐渐归于麻木。
杨少君把他带回房间,让他躺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便握住他的手:“你睡,我等你睡着再走。”
苏黔侧过头看着他。
杨少君用宽厚的手掌遮住他的眼睛,语气强硬了一些:“睡!”
他感觉到苏黔柔软的睫毛贴着他的掌心不停的颤动。他把手压的更紧了一点,提高声音:“快睡!”
半个小时后,苏黔的呼吸终于趋于静谧。
杨少君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有点脚软。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如果说昨晚之后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话,那他现在已经无法在逃避一个事实——苏黔也许是真的疯了!
刚才压抑的无数想法如泄闸的洪水一样倾巢而出,让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苏黔时心情复杂到连心都在揪痛。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不行!
叫醒老孟,让保镖轮流来看着他?——可万一他真的伤人了怎么办?
杨少君哆嗦着拿出手机,找到卢老先生的电话,看看手机上的时间——1:03分,他最后还是把手机放下了。
他对自己说,再看一看,再给苏黔一个机会吧。
第十八章
杨少君一人擒住了五名毒贩,涉案海洛因数量巨大,又兼他肚子上被人捅了两刀,身负重伤依旧神勇作战,于是出院以后毫无疑问地升职了——他被授予二等功,调入刑侦大队,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去火车站天天呼吸那污浊的空气了。
苏黔独挑大梁的第一笔生意出了点岔子,赔了近千万。他很愧疚,去向苏博华请罪,苏博华却笑着安慰他:“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你只要能从这次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那这一千万就不算亏。”苏黔交给父亲一份详细的反思报告,逐条分析导致这次失败的原因是什么,苏博华看完很满意,又给他拉了一个两千万的项目。
与此同时,杨少君拿着两千块的补贴犹豫了很久,最后用一千块给母亲买了个颈椎按摩仪,另外一千请局里的兄弟们吃了顿大餐,庆贺自己两刀换来的升迁。
苏黔结婚几个月后妻子汪文就怀孕了。他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万分重视,请来数名专家把孕妇的日程表安排的满满的,各种检查、胎教、锻炼,一周光是保养品就花费上万,吃的汪文没有妊娠反应都天天想吐。每天有七八个佣人围着她团团转,简直摆出了红楼梦中小姐的架势,有的专门给她洗头的有专门给她按摩的,然而就是这些人,完全挤走了她和苏黔独处的时间。在那九个月里,他们没有任何夫妻生活,苏黔甚至不和她同床睡,生怕压到她的肚子,直把她郁闷的有苦说不出。
杨少君被单位领导介绍去和一个姑娘相亲,两个人试着处了三个月,在这期间杨少君又是别扭又是愧疚,把自己弄得压力爆棚。幸好那个女孩也嫌弃他工作太忙工资又少,两人吹了,杨少君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日子就这么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过着,千百万的财富在苏黔手中去了又来,说不上有什么革命性的成就,至少保证了他在上流社会中不倒的地位;杨少君从底层一点一点的往上爬,日子总算有了起色。他努力又敢拼,甚至有种把自己的身体当钢铁的干劲,三天两头就挂彩,却也三不五时能立功,所以没过几年就升上了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又几年升上了大队长。
红楼梦里有一句说双玉的诗,“一个是阆苑奇葩,一个是美璧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而苏黔与杨少君,一个是云巅的花朵,一个是地下的尘埃,命里是有缘的,才在少年时相见。可偏偏每一次见面都是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又分开了近十载,演绎着自己与对方毫无关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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