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在起哄或是喝倒彩,只有杨少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摁住了他再去开新酒的手。
这出闹剧中,得到起哄声最多的是一个一向腼腆内敛的男人。他喝了三杯酒,突然变得沉静冷酷,在轮到他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被男人插过屁眼。”
说完这句话后酒桌大概静默了两三秒,然后爆出的是前所未有巨大的起哄声。每个人都充满好奇或敬畏地看着他,或纯洁或别有所图地问着:“有什么感觉?爽不爽啊?”
那个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用最平淡不过的口吻说:“很痛。也很爽。”
在接下来的酒局里,每一个人都竭力展现自己最豪放的一面,有的为了消除尴尬,有的是真的喝醉了,还有些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别有用心。
晚上一群醉兵勾肩搭背回程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少了两个人。
杨少君和丁承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并肩站在荒郊一片隐蔽的树丛里了。
一阵凉风吹过,杨少君哆嗦了一下,忽然就回头问道:“你班主任……男的女的?”
丁承峰眯着醉眼看了他半晌,猛地激灵了一下,然后就扑上去开始啃了。
这是杨少君第一次和男人发生关系。就在一个月下无人的树丛里,两个喝醉酒的新手莽撞地用这种方式宣泄。
当丁承峰因为疼痛而惨叫时,杨少君眼前却清晰地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来。
和苏维很像,只可惜仅仅是像而已。一张总是微微仰着,用冷漠和不屑的表情来看他的,欠揍的脸。
杨少君因为这个想法,在感到罪恶和畏惧的同时,心底又升腾起一股一样快感——如果有一天能骑在那个该死的狗眼看人低的混蛋身上,把他弄得惨叫连连的话……
带着这个新奇的幻想,他只用了两分钟的时间就成功缴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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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先生说:“按照你目前的描述,我怀疑他得了卡普格拉妄想症,属于精神分裂症的一种。这个病很罕见啊,我老头子干这行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实例,只从书上看到过,听朋友说过。”他顿了顿,“我只是听你说,没有亲眼看到,也不能对他的情况下结论。”
杨少君试着重复:“卡拉……普格?什么玩意儿?”
卢老先生笑了笑:“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会认为自己的爱人被相貌相同的人冒名顶替了。如果症状更严重的话,他甚至会认为身边所有的人都被人顶替……”
杨少君想到苏黔昨晚的话,心里一沉:完了!看来他真病的不轻了!
卢老先生说:“真是精神分裂症的话就比较麻烦了。他除了怀疑你们的身份之外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有没有攻击他人的倾向?如果有攻击行为的话,可能还是送到精神病院比较好。”
杨少君脱口而出:“不行!”
卢老先生看着他。
杨少君咬牙用力地说:“他目前还没有攻击行为。老前辈,你能不能开点药给我?”
卢老先生叹气:“年轻人啊,你知道就算是身体生病也不能光吃药不看医生,何况是心理生病了呢?”
杨少君有点烦躁地把手伸进兜里掏烟,拿出烟以后又停下看了眼卢老先生。卢老先生摇摇头,又点点头:“你抽吧。”
杨少君弹出烟点上,一言不发地深深吸了数口,弹掉烟灰,说:“我今天没带他过来,就是怕刺激他。老前辈,你要是有时间,能不能跟我走一趟?我带你过去看看他。不过——你最好能不要刺激他。”
卢老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什么叫不刺激?”
杨少君说:“关于他的病。”
卢老先生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怕他知道自己的病?”
杨少君又吸了口烟:“你、你不懂他。他这个人,很自以为是,很要强。你跟他说,他也不会信,他只相信他自己。你要是跟他说破了,你会觉得我们在威胁他,然后……反正肯定会更糟糕。”
卢老先生哈哈大笑,挪过去拍他的肩:“你倒是很了解他。做得很对,年轻人,像他这样的情况,现在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不能再让他受刺激。放心吧,我是精神分析师,怎么做我比你要清楚啊。”
杨少君把卢老先生带回了苏家别墅。因为昨天的事情,苏黔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所以呆在屋子里没出门。杨少君带着卢老先生去找他,敲了门,里面半天没回应,自己试着开,却发现门居然从里面反锁了。杨少君吓了一跳,拼命拍门大喊苏黔的名字,差点就要撞门的时候,门总算被打开了。
苏黔黑着一张脸把门打开,先瞪他一眼,看到旁边的卢老先生时居然受惊地往后跳了一步,用一种很是质疑的目光把卢老先生从头打量到脚:“你是谁?”
卢老先生笑的很和蔼:“苏先生,您好,我是新民日报的主编。我今天是来采访您的,可以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给我吗?”
苏黔眉头直皱,双手抱胸,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姿态:“你有预约?”
卢老先生还是笑眯眯的:“有啊,苏先生,我三个月前就跟您秘书预约过了,她说您今天放假在家,我就来碰碰运气,不知道苏先生肯不肯给个面子啊?”
苏黔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件事,于是走进房间给秘书打了个电话。在此之前杨少君就给他的秘书传过口讯了,搬出自己的身份来说这是警方的一些安排,秘书不敢多问只能按照他说的做。苏黔挂了电话以后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的,不过人都站在这里了,他只好把人放进来。
杨少君和卢老先生一进屋,立刻发现屋子里一团乱,明显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苏黔以前是最要求整洁干净的,秘书偶尔理错一份文件的顺序都会差点被他辞掉,杨少君要是拿了什么东西不放回原位也能被他用极有杀伤力的眼神瞪的毛骨悚然,苏黔是绝对不允许别人翻他房间的——很显然,在他们进去之前,苏黔正在房间里乱翻。
事实上,如果杨少君打开抽屉和衣柜看一眼的话,一定会吓一跳——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一团乱,几乎所有东西都曾被苏黔拿出来丢到地上,他们敲门之后,苏黔才慌张地把所有东西全都草草塞进去合上。
不一会儿,杨少君又走出房间,替他们掩上门,把空间留给卢老先生和苏黔单独谈谈。
两个小时以后,卢老先生总算从房间里出来了。杨少君掐灭手里的烟迎上去:“怎么样?”连老孟都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很是忧心地看着卢老先生。
卢老先生看了眼桌上的烟灰缸,里面装了七八根烟蒂。他摇头:“不太乐观啊——比我想的情况还要糟糕一点。不好说,我跟他约了时间,明天再来。”
杨少君不知该喜该忧,只能努力往好的方向想:“那他还算是信任你?”
卢老先生笑:“老头子干了几十年的心理辅导,要是连门都进不去,我现在只能出去开导流浪小猫喽!”
把卢老先生送出门,杨少君坚持要他开点能缓解苏黔病情的药给自己。卢老先生很为难:“杨警官啊,精神类药物真的不能乱吃。”
杨少君苦笑:“卢医生,有些情况我没有跟你说——很抱歉有些事情我不得不隐瞒,但他的情况可能比你想的还要糟糕。”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伤。
卢老先生为难地左思右想,只好回家给他拿药,本来拿了半板,想来想去,又割掉四分之一,把剩下的几粒药丸给他,再三叮嘱这个药有镇定效果,不到苏黔发病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他乱吃。如果苏黔有什么情况,让他赶紧通知自己。杨少君这才肯放过他。
当天晚上杨少君乖乖滚去客房过夜。
他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苏黔把他从废墟里推出去的画面。有时候他想的暴躁了,从床上跳起来要去找苏黔算账,恨不得能把他骂骂醒,但是自己在房间里毛躁地走了几圈,又乖乖地躺回床上。
他握着手机,想给苏维打电话,却一个号码也按不下去了——当苏黔的病只是隐隐约约露出冰山一角的时候,他恨不得小题大做,能用跟绳索把苏维从异国他乡套回来。可现在真的出了状况,他却不能这么做了。不能,也不愿,更不敢。
最后,他喝了两杯热牛奶,逼迫自己到床上躺尸去了。
凌晨两点左右的时候,客房的门被人轻轻打开,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走到杨少君的床边,在床边默默地站了三四分钟,突然抬手,冰凉的双手扼上杨少君的脖子。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双手慢慢地收紧,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下滚烫的皮肤和蓬勃跳动血脉。那双手开始颤抖,力道越来越松,就在快要离开杨少君脖颈的时候,手的主人突然神经质地一抽搐,又猛地跳上去扼住,狠狠地扼,所有的压抑和仇恨都发泄在此刻。
几秒钟后,那人又弹簧般松开手,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黑暗中,杨少君默默睁开眼睛,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坐起身,拉开抽屉,摸到里面的药,犹豫了很久,又把药放回去,重新躺下。
第十五章
经过那次酒后乱性之后,杨少君和丁承峰开始保持这种关系,一直到退伍。
两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年轻的士兵们收拾着寥寥无几的装备,随时准备回家。他们都已经盼着这天很久了,再苦再累的训练,只要算算还剩多少天就可以回家,就一点怨言也没有了。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又都舍不得走了。
一直拖到晚上,白天训练的新兵们都回来了,军区的退伍兵也走得差不多了,杨少君和丁承峰还坐在那里没有动。
丁承峰突然站起来,递给杨少君一根烟:“陪我出去走走。”
走在夜幕笼罩下的训练场上,两年来他们每天不知道要在这里跑多少个两万米,从心怀畏惧到习以为常,只有这一晚是无以言表的眷恋。
丁承峰问他:“想好回去做什么了没?”
杨少君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军校估计是考不上了,家里也没什么门道。回去再努力一把,考警校试试吧。”
丁承峰停下脚步,看着他:“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走?”
杨少君笑着甩头,抹了把脸:“回去不知道怎么办啊。两年了,不知道人都变成什么样了。”
丁承峰问他:“你有想见的人吗?”
杨少君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齐永旭,点头:“有。”顿了顿,又说:“我怕。”
丁承峰问:“怕什么?”
杨少君说:“怕见到。又怕,见不到。”这说的是苏维。
丁承峰笑着走上去搂住他的肩膀:“我呢,跟你差不多,不过见不见都是一样的。少君,你别回去了,跟我去广州,或者我们一起去福建,自己创业,做生意,赚钱!不读书了!”
杨少君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他是认真的,然后很慢地摇了摇头——虽然慢,却没有半分的犹豫——他说:“不,我得回去。”
丁承峰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出理由,于是换了一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回去。”
丁承峰看着他,笑容有些可怜讨好的意味:“那,我跟你去上海打拼好不好?你考警校,我挣钱……”
杨少君叹了口气,用力地搂住他。良久之后,他说:“回去吧,过你自己的日子。我跟你一辈子都是战友,兄弟。”
到了最后,还是各走各路,各回各家。两年的纠葛,也不过换一个“一辈子的兄弟”。
杨少君去当兵后没多久苏黔就去了美国留学。他和一个女孩儿一起上的飞机,女孩的父亲是他父亲公司的合作伙伴,他去读经济管理,女孩去学社会学。临走之前,苏母边帮他收拾东西边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汪文是个好女孩。”——是的,那个和他一起留学的女孩成为了未来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苏黔的一生都是精密规划过的,几岁取得什么样的学业或事业成就,几岁应该和什么样的女孩交往,几岁应该结婚,几岁应该生孩子……有父母为他做的规划,也有他自己的规划。父母望子成才,他自命不凡,立志要保护姐姐们,为弟弟们护航。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苏黔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认为自己活的还算成功,他周围的人也一直用仰视的目光看着他。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优秀的天之骄子。有人觉得他很可笑?很遗憾,他相信,可笑的一定是那些人自己。
但生活却始终在和苏黔开玩笑。他半生就经历了太多他认为不可思议的“意外”,譬如弟弟接二连三地出柜,譬如相识十年的妻子突然提出要跟他离婚,譬如一个他曾经非常讨厌的男人后来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从他经历第一场不可思议的变故开始,他的生活就开始不断脱轨。
——那第一场变故,是在他二十岁时,接到了正在医院里的父母给他打的一个电话。
杨少君回到上海后,也经历了不少的意外。
第一个意外是,他去齐永旭家找自己青梅竹马的兄弟,却在楼梯间发现兄弟被一个中年男人压在墙上亲吻,那个男人的手甚至从齐永旭的衣摆下伸了进去;第二个意外是,他在路上偶遇苏维和一个年轻的男生,苏维没有发现他,他偷偷跟着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进一个无人的巷子,然后十指交缠在一起;第三个意外是,半年多的复习后,他被警校录取了。
有时候杨少君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前二十年来他经历了无数的抛弃和被抛弃,闹到最后,每个人都找到了能和自己十指交扣的人,他却还要回到那间四坪的昏暗的房子里自己为自己煮泡面。
杨少君其实在当兵的时候就想过,自己回去了就今非昔比了,不再是那个地痞流氓,当过兵,考上警校,以后还能混上公务员,就算还是配不上苏二少爷,至少站在他面前总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但是当他看到苏维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以后,他就没有在出现在苏维面前过——不是不去找,而是偷偷地、远远地看。
他会跟踪苏维,看着苏维和年轻的男孩爬上楼顶的天台,在那里拥抱、接吻,相依相偎地闲坐;他会偷偷溜进学校,从窗户外看苏维对着黑板发呆的样子;他会守在苏家新买的别墅区附近,等着轿车开过,看坐在里面的苏维心不在焉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他尾随着苏维,看他心不在焉地爬上一栋居民楼,站在楼梯间里,对着一扇窗户发呆。
事实上杨少君在那之前已经隐隐预料到了什么,关于和苏维交往的那个叫高锦的男生出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所以他看到苏维站在窗户前发愣超过三分钟以后,已经开始心慌了。
看到苏维推开窗户,杨少君终于忍无可忍决定现身。他从楼梯下方拐出来,大喊苏维的名字。然而苏维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变得异常惊恐。杨少君冲上去,却没有来得及。
他眼睁睁地看着苏维从窗口跳了下去。他趴到窗口,看见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男孩的身体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弧度,暗红色的鲜血像是妖冶的玫瑰,在他身下缓缓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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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少君因为开枪打人那事也被暂时停职接受调查,正好得了空闲能窝在家里,和苏黔凑了一对。
他自从知道苏黔精神上出了点问题以后就挺犯怵。以前苏黔跟他说什么他老是对着干,叫他别抽烟他本来打算抽一根现在抽两根;叫他脱下来衣服别乱放他索性把鞋也脱了;让他没洗手之前不许碰自己他就故意吃得一嘴油上去亲……杨少君特别喜欢看苏黔吃瘪的样子,以前苏黔总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光靠自己浑身散发的冷气就能威慑人,但杨少君发现他实际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苏黔也没碰过杨少君这种无赖,他以前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杨少君偏不,他就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每次看到他跟自己过不去都气的头顶冒烟,想了半天,要威胁,又不知道怎么威胁,最后还是认输。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杨少君连看一眼苏黔都小心翼翼的,能不出现在他面前就尽量不出现,可又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