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宫乐离去的第二天,殷盛也接到了回京述职的诏书。
踏入京城自家大门的那一刻,殷盛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
说不想家一定是假的,在他看到父母的那一刻,喉头像是被人掐住了,紧得说不出话。
殷李氏看到爱子归来也落下了眼泪,拉着殷盛的手絮叨个不停,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说黑了,累积了三年的疼惜和怜爱满满地倾倒出来,让他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但殷父很快就阻止妻子再絮叨下去,将殷盛带入书房,命心腹在门外守着,随后关上房门。
殷盛意识到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等着他,不免有些忐忑。
两人坐下,殷父抿了口茶,似乎在思量什么,斟酌了片刻才道:「盛儿,你这次立下大功,封赏定是丰厚,但皇上至今没有表态,除了你年纪太轻不好拿捏以外,恐怕赏赐会和你的婚事有关。」
殷盛吃了一惊,「皇上想赐婚?」
「为父是这么猜的。」殷父面色沉凝,「促使蛮族内乱、赈灾有功,还有你这些年累积的军功,这些加起来怎么提拔都不为过,但前几日皇上突然对我提起长玉公主,说公主如今也十八岁了,再不婚配极为不妥,而适龄的男子中你算是极为出众的。皇上应是动了这个心思,才找为父谈话。」
殷盛紧张问道:「父亲答应了?」
殷父摇头,「当时皇上似乎还没下定决心,为父也没有接话,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殷盛不由得松了口气。
殷父又道:「只是长玉公主和五殿下乃是同母兄妹,此时提出让你和长玉公主联姻,不知皇上这意思是……」
殷盛心下一凛。
在皇位之争中,朝中大臣大致分为三派,一派支持三皇子,一派支持五皇子,还有一派则保持中立,而殷家向来是中立派的中流砥柱。
殷家乃是武将世家,世袭镇国公,在朝中影响甚大,若皇帝真将长玉公主赐婚给殷盛,这其中的意味就不得不深思了。
但不论是殷父还是殷盛,都不想卷入这皇位之争,毕竟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殷盛犹豫着是否要透露自己已有「心上人」的事情,就算无法将佟乐的身分说出,让父母有个心理准备,不要随便给自己说亲也是好的。至于传宗接代之事他倒不怎么担心,自己两个哥哥早已成家,且育有多个孩子,不差自己这门婚事。
然而想了又想,他却没能将此事说出口。
眼下陛下有赐婚之意,若是想要婉拒,定要要为他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此时别说佟乐是男子,就算是女子,凭他商贾的身分也难以入侯门,更别说要以此逃开皇室赐婚。殷盛想了想,现下说了,父亲定不可能成全他们,不过添乱子而已。
叹了口气,他最终将此事吞进了肚里。
第二日早朝,皇帝将殷盛嘉奖了一番,下旨给予赏赐,言明从今以后殷盛将留在京中任职兵部郎中。看似平调,却离权力中心更近了。
议定了几件事后,左仆射走出伫列,禀告道:「启禀皇上,耀州刺史发来急件,苍龙江、藏江、马分江三条大江上现在船舟阻塞,路人、行商皆无法通过,刺史请求朝廷发兵镇压!」
沉稳的声音回荡在宽广的大殿之中,殿内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
发兵镇压,这可是大事!
皇帝面无表情,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何会船舟阻塞?」
左仆射道:「根据耀州刺史所说,最初是苍龙江上的水寨扣押了一支商队的船只和货物,后来又波及其他商队和船只,现在三条大江上无法通行,坊间都说是水寨的人阻拦水路,想借此提高买路的价码,但因水上情况混乱,耀州刺史无法探查,不知真相如何。」
「不知最初出事的商队是哪家商队?」
有官员出声询问,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吏部侍郎。
「是佟家。」左仆射答道,似是怕别人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碧州皇商,佟家商号。」
殷盛听到这里心陡然一沉。
难道是乐乐?
碧州、皇商、佟家——殷盛不认为还有其他人会这么巧合!
乐乐他怎么了?怎么会和那些水寨对上了?还闹上朝廷?
朝堂上一阵低低的喧哗声响起,群臣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什么,殷盛隐隐听到身边的人说——
「难得佟家也有吃瘪的时候……这回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处理……」
「那些江湖人可不比普通的商人,佟家这次怕也是没辙了……」
殷盛长年在边关,哪知道这些事情,连忙拉住旁边一人询问:「那些水寨是怎么回事?怎么和江湖扯上关系了?」
那人回答,「那些水寨都是靠水运吃饭的武林门派,仗着武力向过往的船只收取钱财。」
殷盛皱眉,「朝廷难道都不管吗?」
「难管啊。」那人苦笑道:「这些江湖人了无牵挂,你破了他一个寨子他就迁到别处,等你走了再回来,根本无法彻底铲除,而且杀了这批还会有下批,无穷无尽。所以只要他们不做得太过分,也就没人去管他们。」
「岂有此理!」殷盛低骂了一句。
他又听那边兵部尚书等人认为应该出兵镇压,而户部、吏部等重臣却众口一词认为无须多管。
殷盛忧心佟乐的处境,一时冲动就走出了班列,朗声道:「陛下!水寇为祸百姓,非除不可,臣请命带兵前往剿灭水寇!」
朝堂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殷父则是面露错愕之色,没想到自家儿子竟会如此冲动。
「呵呵呵。」一声低笑从前方传来,一个身着王爷朝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殷将军久居大漠,怕是不熟悉水战吧?要如何带兵?」
殷盛看了满脸讽色的男子一眼,面不改色地答道:「五殿下说的是。在下忧心百姓,一时冲动鲁莽请命,还望皇上恕罪。」说着,他弯下身子深深一躬,「请皇上派遣熟悉水战的能臣前往耀州,将这些水寇一网打尽,以畅通水路,为百姓除去心头之患!」
五皇子冷哼一声,暗中使了眼色,户部尚书立刻慢吞吞接话道:「殷将军,您的拳拳之心大家有目共睹,但出兵乃是国之大事,牵涉甚多,单是粮草供给就是个大问题,眼下刚刚度过灾荒,再兴兵怕是不妥。」
殷盛皱起眉头,还想再进言,但皇帝已经抬手,示意不必再争论。
皇帝淡淡道:「此事朝廷不必过多插手,传朕的旨意到武林盟,提醒他们尽快解决此事,不可再扰民生。」
「可是……」殷盛还想再争。
「殷爱卿不必多说了,朝廷和武林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此时尚未到需要出兵镇压的时候,武林盟会处理好的。」皇帝打断了殷盛的话,挥挥手,转而说道:「商量其他事吧。」
「……是……」
殷盛不甘地低下头,慢慢退回朝臣之列。
朝廷不管武林事也算是个默认的规则,殷盛不是不知道。可是水上三十六寨是武林人,而佟家只是商人,要如何和这些亡命之徒对抗?
还有这五殿下又是什么意思?他们殷家素来中立,不和任何皇子交好,也没有和五殿下交恶,对方为何刻意出言阻拦?
无论如何,朝堂上有五殿下一党的官员附和,在此时争吵对自己很是不利……
殷盛握紧了拳头,思前想后,他决定等看看有没有机会面见皇上,再争取出兵。反正水寇本来就是个祸害,不该留着!
殷盛定下神,打算下朝后要面见皇上劝说一番,不过没等他透过太监通报,皇帝就主动召他觐见了。
御书房中。
皇帝让身体纳入宽大的沙发里,年仅五十多岁的他脸上已经呈现出忧思过多的苍老,腰杆也没有十年前那样挺直了,柔软的沙发椅将他的身体轻柔地托起,令他感到放松。
「这沙发椅是个好东西啊。」看到殷盛坐下后,皇帝拍拍沙发的扶手笑道:「乐乐这孩子总是有一脑子奇妙思想,连这椅子的名字都起得奇怪。」
殷盛乍听沙发一词还有些发懵,听到「乐乐」这个名字却猛然吃了一惊,原来皇上也知道佟乐?
转念一想,佟家乃是皇商,皇上知道也是正常的。
殷盛不知皇帝此刻提及佟乐是什么意思,定了定神,斟酌地说:「佟家做的东西大多新奇有趣、闻所未闻,但都意外地实用。」
「是啊,乐乐这孩子古灵精怪,谁也不知道他这一肚子的点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皇帝笑着说,不等殷盛接话就转开了话题,「殷爱卿,这次赈灾你立下大功,更难得的是,你竟请到乐乐给你帮忙,这小狐狸素来不喜欢做这种出名的事情,这次居然帮你出主意又帮你请人,让朕很意外啊!」
殷盛惊得心跳都漏了半拍。此次赈灾在乐乐的要求下,他并未将佟家参与其中的事放到明面上说,外人只道是他手段厉害,请来了当地富商,而皇上居然知道,还一下子就将事实说穿了?!
好在当初为了遮掩被塔木木袭击失踪之事,他和乐乐套过话。殷盛连忙将当时套好的话拿出来解释,「启禀皇上,先前蛮族部落袭击佟家商队,刚好臣带兵路过将其救下,当时佟乐恰好就在商队之中,后来臣在其引路下深入大漠搅乱蛮族,至此结下了交情。此次旱灾也波及碧州,佟乐这才顺手帮忙。」
「呵呵呵,不错、不错。」
皇帝笑着称赞了两句,却不知这「不错」指的是什么。
「殷盛,你这次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为国效力是臣的本分,不敢以此邀功。」殷盛谦虚推辞。
皇帝摸摸胡子说:「你常年在外征战,如今也二十又五了吧?家中还没个妻妾,也算是朕对不起你。」
殷盛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知道今天的好戏即将开始,寻思着怎样才能拒绝又不至于让皇上震怒。
果然,皇帝笑咪咪地说:「殷盛,朕想将长……」
「陛下!」
殷盛腾地站起来,高声打断了皇帝的话,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的脸色刷地青了!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殷盛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臣已有心仪之人,非他不娶,望皇上恕罪!」
殷盛不敢抬头,咬牙等待皇帝的雷霆震怒,然而安静片刻,没等到斥责,却听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头上响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卿何罪之有?起来说话吧。」
「臣不敢!」殷盛仍是跪着。
皇帝板起脸佯怒,「让你起来就起来!朕难道连这点度量都没有吗?你有心仪之人朕也为你高兴,起来吧!」
「谢陛下!」
殷盛这才起身,但一颗心还没落回原处,皇帝随后的一句话又让他变了脸色,「殷盛,既然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不如朕为你作个媒如何?」
殷盛背上顿时沁出了冷汗,结结巴巴地道:「他、他……」
「你尽管说无妨。」皇帝笑呵呵的,看起来十分想作这个媒人。
可他越是如此,殷盛越是难以招架,支吾了几声,只得硬着头皮说:「其实、其实是臣单相思……所以……呃,还、还不宜上门提亲……」
「哦?是哪家女子如此有眼无珠?像殷爱卿这样的俊才居然也不希罕?」
「呵、呵呵……微臣是个武夫,举止粗鲁,不喜欢也是正常的……」殷盛干笑着回答,不留余力地贬低自己,只盼皇帝能赶快打消作媒的念头。
「朕倒觉得你有儒将的风采,毕竟朕的宝贝长玉对你也是倾心不已,寻常女子难道还比公主矜贵吗?」
皇帝不过淡淡地说了一句,殷盛一身冷汗已经将里衣浸湿。
殷盛连忙低头应承,「承蒙公主抬爱了,微臣受宠若惊。微臣不过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殷盛唯恐皇帝还要深究,心下不安,不过好在皇帝似乎对此丧失了兴趣,随即就将话题转移到赈灾和边关的事情上。
殷盛见他始终不提水寇之事,不由得暗暗着急,思前想后,抓着一个机会忙说:「陛下,眼下三条大江被阻塞,那些水寨都是些匪徒聚集之处,朝廷应趁此次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年轻人,不要急。」皇帝笑咪咪地说,示意内侍为殷盛斟上一杯茶,不疾不徐地说:「这事没这么简单。阻塞河道的不只是水寨,还有佟家商队的人。」
殷盛一怔,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觉得佟家也有错?
皇帝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屋顶,表情带着几分回忆和感慨,「朕认识乐乐也有十几年了吧。」
「嗯……嗯?」殷盛忽然瞪大了眼睛,「十几年?」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呢。」皇帝笑呵呵地说:「那年碧州的收成特别好,朕祭祖途中绕去那边看了一眼,到了当地听说有一个神童,便让县令叫来看看。那孩子果然聪明异常,朕还想考考他时,却遇到刺客行刺,当时那刺客已经扑到近前,朕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有一个人突然站在朕面前,将刺客挡了下来——殷盛,你猜猜,这救了朕的人是谁?」
殷盛微微张嘴,心里有个答案,却不敢相信。
皇帝微微一笑,「呵呵,没错,就是乐乐。」他满意地看着殷盛露出错愕的表情,笑道:「当时他才五岁,竟然如此镇定机敏,真不愧有神童之称!」
「呃,这……」殷盛张口结舌,不知能接什么话。
「当年朕就知道他长大后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时光匆匆啊,这十几年过去了,朕老了,他也长大了,做出的事业比朕想的还要大啊!佟家商号……这中原的土地上,哪里没有佟家商号?连大漠、番邦,也都知道佟家商号的盛名……」
皇帝的口吻像是讃叹,又像是在惋惜什么。
殷盛愣了愣,心中突地生出一个恐怖想法,从古至今,不论是权臣还是巨贾,在功高震主、富甲天下的巅峰时刻,瞬间家破人亡的多不胜数,难道皇上现在要借水寨之手将乐乐……
殷盛脸色大变。
而不等他开口,皇帝又笑着看过来,像是也在为佟乐忧虑似的说:「今日你也看到了,朝中不同意出兵的人可不在少数,他们有什么心思,朕很清楚。若是佟家倒了,那些产业、家产,就算只有一小部分进入他们的口袋,也足以让他们三辈子不愁吃喝了,更何况……凌云这孩子素来不喜欢佟乐。」
殷盛咬咬牙,想说点什么,却不敢开口。
只怕不单是那些官员有此心思,就连皇上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佟家若败了,朝廷要编个什么理由抄他们的家产绝非难事,即使经过层层刮扣,最后绝大部分还是会进入国库,最后得到最多的还是皇帝自己!
如果连皇帝都萌生了这个念头,殷盛又如何敢在对方面前指责那些官员的龊龊?
还有五殿下凌云,姑且不论他本身和佟乐是否有私人恩怨,反对出兵恐怕多少也是得到皇上示意了!
殷盛心绪翻涌难平,饶是他咬牙压抑,脸色仍极为难看。
皇帝却好像没注意到似的,忽然调转了话锋,「长玉是朕最疼的女儿,如今也是该出嫁的年龄了,对夫婿的选择,朕可是头疼得很,不如你替朕想个主意如何?」
殷盛愕然,怎么突然又扯到这个了?
只听皇帝慢悠悠地道:「朕这个宝贝长玉,从小就被朕宠坏了,想要什么总是非得到才行,朕说替她找个文采风流的青年俊才,她偏不要,非要嫁个心仪之人,可对方却说不愿意。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人家心有所属,朕总不好棒打鸳鸯吧?你说是不是?」
「这、这……是……」殷盛额头开始冒汗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皇上在这时候突然提起这件事,难道是……
皇帝笑看着他,看似亲切地说:「水寨的事不急,此事更为重要,要考虑的部分太多,不如你先帮朕想个主意,看如何让长玉如愿以偿?毕竟凌云也最疼这个亲妹妹,长玉有什么央求,他总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而且凌云这孩子也不会在亲妹妹的喜事前做什么扫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