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宫乐没有登上冬霖为他准备的马车,而是抓过一匹马飞身而上,一抖缰绳,马儿顿时嘶鸣着冲了出去。
冬霖紧追着出来就看到南宫乐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不敢耽搁,连忙骑马追上。
两匹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大街上,吓得路人纷纷避让,冲出城门后,周围行人渐少,南宫乐却不停,马鞭甩得更狠,一路冲上南山,直到悬崖拦住去路才狠狠勒住马绳,马儿人立而起,嘶鸣不止,在离悬崖不到半步的地方硬生生停下。
冬霖在后面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自家主子出事。
「少爷!您还好吗?」冬霖跳下马,快步追到南宫乐身后。
南宫乐摆摆手,在悬崖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冬霖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山风呼啸,吹乱了南宫乐的发鬓,或许是冷风麻痹了肌肉,他的表情渐渐不再那样愤怒和冰冷,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且麻木。
南宫乐眼睑垂下,目光落在那飘渺的山间云雾之中,幽幽道:「冬霖,你知道吗,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殷盛了,那时候,你都还没到我身边呢……」
「属下不知。」冬霖摇头,但又说:「不过殷将军一直戴在身上的环佩据说是十几年前就有的,那时候此佩价值连城,殷家家风朴实保守,应该不会花钱去买这种饰物。」
南宫乐无声地笑了笑,「是啊,他怎么会去买这种东西呢,那是我在十几年前送给他的……让我算算,十六年了,没想到,都过十六年了。」十六年前南宫乐为了做生意来到京城,四岁的皮囊里是三十岁的灵魂,他那时穿上女装在街上搜集情报,不料被地痞当做肥羊拦住。这种小混混南宫乐自然是不怕的,不过在他出手之前,一个小男孩就挺身而出,挡在他面前,南宫乐心中有些感动便暗中帮助男孩一起击退了地痞,又装成普通小女孩的模样「哥哥、哥哥」地叫。
后来两人像是普通孩子一样一起玩了一天,临走时他见这男孩可爱,随手扔了块琉璃环佩过去,笑说:「娘子好好收着,等我日后来娶你。」男孩傻在当场,呆呆的模样让他笑得欢畅。
那时候殷盛才八、九岁,在南宫乐眼中只是个小娃娃,虽然为他那「见义勇为」的举动心头一暖,但那时恶劣性格发作,才扔个环佩,允个誓言,做出这欺负小孩子的举动,之后把事情都忘个精光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将这个东西留到现在,直到那天在大漠看到这个环佩,往事才重回心头。
也许实践诺言是件好事——看到英俊的殷盛和那久违的环佩,再加上他又给了自己想要的关心,南宫乐才萌生这个念头,陷了进去。
「冬霖,是不是我性格太恶劣了,所以老天才这样惩罚我?」南宫乐自嘲地说。自己一辈子都在耍着人玩,没想到真想定下心时,却反被人给耍了。
冬霖沉默了片刻,缓缓蹲下,单膝跪地,低头道:「少爷,属下有句话不知不该讲。」
南宫乐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想说就说吧,跪什么。」
冬霖没有起身,「少爷,您的私事属下本不应该管,但属下认为,殷将军是宁死也不会选择背叛的人,他这次这么做,应该是有什么理由。」
南宫乐冷笑,「理由?能有什么理由!无非就是忠君那一套!他做出如此选择,说明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还比不上那些礼制!连打破陈规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我要他干什么?!」
「……如果殷将军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您呢?」冬霖试探着问。
「我——」话音顿止,南宫乐猛然转头,眼睛瞪得浑圆,「你说什么?」
冬霖这才说道:「少爷……您想想,如果殷将军是事前和皇上说好的,那时候我们这边正处于不利的地位,朝廷始终不表态,大家都认为我们必败无疑,若此时皇上以答应出兵为条件来要胁殷将军接受赐婚,那将军他……」
南宫乐失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心腹。
冬霖深吸了口气,又道:「少爷,您不是一直疑惑为何这次殷将军会来吗?若是将来到这里援助我们作为交换条件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皇上不允许三皇子拥有这样大的力量,而您的势力他无法动摇,只能将殷将军代表的殷家推向五皇子,长玉公主是五皇子的亲妹妹,赐婚一事,不但将殷将军和五皇子绑在一起,还能让你们反目成仇。」
「他因为我……所以才……」
南宫乐喃喃自语,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冬霖不作声,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他的少爷是睿智的,只是,偶尔也会被愤怒遮蔽了双眼。
南宫乐沉默良久,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愤怒、难过、怀疑、呆滞,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嘴角扬起笑容,俊俏脸庞满是凌厉之色。
冬霖也微微笑了,他的少爷已经拨开了愤怒的阴云。
南宫乐从容起身,拍拍沾了尘土的衣摆,眺望着遥远的东方,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见那位在权力巅峰的人。
「哼哼哼,敢抢我的人——那就用江山来赔吧!」
南宫乐回到书房,殷盛已不见踪影。
他揉掉了原本写好的信,重新修书一封让冬霖送往家中,而就在这一天,伴随着一封封从他手中发出的袐信,南宫家隐藏在全国各地的势力都慢慢伸出了它们尖锐的爪牙。
他要抓破这个世界、抓破所有的束缚!
两天后,少在人前活动的南宫家家主南宫擎,无声无息出现在三山六岳其中一派——杭山派的大门前,一脚踹破了精钢大门,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上百名南宫家子弟。
南宫家拉开了反攻的序幕。
半天内踏平杭山派,南宫家不过十几人受轻伤,随后他们转向下一个目标——三山六岳联盟的丹阳派。
武林为此震动,几大门派纷纷劝和。
对他们来说,虽然三山六岳在与不在都不影响他们的利益,但若被南宫家清理掉,必然引发武林动乱,这种混乱并非他们所乐见的。
然而这些震动天下的大事却都没有落入殷盛耳中,接旨的第二天他就在传旨太监的催促下起程回京,皇帝早将之前犯事的大臣留下的空宅修缮完毕,赐为「驸马府」,殷盛一到京城便住了进去,并请来宫中嬷嬷和太学院的先生每日上课,不许他随意出外走动,美其名是教授礼仪、修身养性,实际上是软禁。
殷盛哪知道外面已是天翻地覆,只知道南宫乐有了朝廷的帮助定能化险为夷,而他们日后已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不如就此忘却,所以也毫不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每日上完课便让仆役去买酒,喝到酩酊大醉,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
酒意陶然,殷盛低头,再为自己灌下一杯黄汤。
然而酒过愁肠愁更愁,殷盛伏倒在桌面上,让冰冷的硬木冷却自己内心的翻涌。
「乐乐……」殷盛闭上眼睛,轻唤着那个名字。
「小盛盛,你在叫我吗?」
脑中思念的声音浮现在耳边,殷盛睁着蒙眬醉眼,看着那一身翠绿衣裳的少年缓缓走来,只当是在梦境中,也只能是梦境了,否则那人此刻怎能出现在眼前?
殷盛哀凄一笑,趴在桌面上一动也不动。
绿衣少年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伸出葱白的指尖勾起殷盛的下巴,悠悠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勾人的眸子中似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幽静而深邃地让人陷进那不见底的漩涡。
殷盛醉了,醉在这暗藏情意的话音中,醉在这浓情的眸光里。
「是我醉了对吗……是我醉了,才能再看到你,对吗?」
殷盛喃喃低语,颚下那抹温热令他忍不住伸手捉住。
少年白皙的手掌在男人粗糙的大手中显得有些小,但那分明的骨感显露出这是属于男子的手。
殷盛痴痴看着、紧紧握着,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在这沁凉的夜色中。
南宫乐抚摸着殷盛的脸颊,静静地看着,用指尖描绘对方的轮廓,而后,他缓缓俯下身子,随着彼此距离的缩短,他能清楚听见对方的心跳声,闻到对方身上带着酒气的迷人气息。
唇缓缓靠近,一线之隔,却没有吻下。
「殷盛,让我杀了你,这样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好不好?」
他吐气若兰,眼中满是柔情蜜意,似是承载了无限风情。
殷盛被这样的艳光所掳获,傻傻点头。
南宫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殷盛像是被惊醒了,想要解释什么,但微微起身却又懊恼地坐了回去。
他不能。
殷盛低下头,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没有资格握住对方。
可南宫乐却一屁股坐进殷盛怀中,勾住他的脖子,张嘴就往那唇上狠狠咬去!
「唔唔!」
殷盛吃痛地低叫了一声,人总算清醒过来。晃了晃脑袋,发觉软玉在怀、幽香扑鼻,狡黠的眉眼近在眼前,梦中的绿衣少年竟真的就在咫尺?
殷盛怔了怔,陡然惊喊,「乐乐?!」
「哼哼,大笨蛋!」南宫乐撇嘴,捏住男人的鼻子,「快点给我醒醒!没事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本来就笨了,以后会更笨的!」
殷盛哭笑不得,忍不住用力将人搂着,耳鬓厮磨,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南宫乐偎在他怀中,低声道:「小盛盛,我只是暂时把监视你的人都支开了,所以时间不多,你仔细听我说。」
殷盛愣了愣,这才发觉一个问题,「你怎么来的?」
南宫乐不答,反问:「小盛盛,你认真告诉我,如果不会牵连到任何人,如果没有太大影响,损失的只有你现在拥有的荣华富贵——你愿意抛下一切跟我走吗?」
「愿意!」这次殷盛毫不犹豫。
「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离开这里,你不但会失去如今的地位,还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发挥你的本事,在别人眼中会变成一个充满铜臭味的鄙薄商人,甚至是以色事人的附庸,这样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
南宫乐盯着殷盛看了看,只见他目光清亮坚定,没有醉意,也没有犹豫。
南宫乐笑了,又问:「那好,如果我告诉你,我要为你将这世间闹得天翻地覆,甚至改朝换代——你仍愿意跟着我吗?」
殷盛一惊,「你要干什么?」
南宫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地吐出那惊天动地的四个字,「谋、朝、篡、位!」
殷盛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确认真的没人后才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哑声道:「你、你……你真的……要这么做?」
「呵呵。」南宫乐用轻快的笑声回答了他,俏皮地眨眨眼,说:「当然,只是登上那个位置的不会是我。」
殷盛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说三……」
「嘘——这是袐密哦。」
殷盛苦笑,这袐密太大了!
虽说消息惊人,但他毕竟是在沙场里磨练出的将军,什么场面没见过,很快便镇定下来,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把握?」
「那要看你了。」南宫乐微微眯起眼睛,像是笑又像是审视,「你要是跟我敌对,那就只有五成把握;若你袖手旁观,那便有七成;但你若愿意帮我……我觉得我没理由会失败!」
殷盛听到自己的心正疯狂地鼓动,他相信南宫乐也听到了,那纤瘦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美目含笑,却令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
没有理由会失败!
南宫乐怎么敢说出这样的大话?
他质疑着,然而脑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个少年,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承诺几乎冲口而出,但理智还是提醒他要三思而行。
殷盛沉声道:「乐乐,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换一个人坐到那个位置上,总有一天,他也会因忌惮你的势力而想将你——到时候你又要怎么办?再换一个人吗?」
「我不在乎!」南宫乐注视着殷盛的眼睛,「我在乎的是,你要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我要阻止这场婚事!哪怕是要毁天灭地我也在所不惜!」
殷盛怔住,愣愣地看着他。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殷盛,你害怕吗?害怕这样疯狂的我和这样疯狂的感情吗?」
「我……」
「殷盛,如果你害怕,你可以拒绝,可一旦你选择接受,便没有退路!日后的生活都将超脱你的想象和以往的规则——你敢吗?」
南宫乐盯着他,眼中光芒闪烁,他不允许对方应允却有一丝犹豫。
他是来自异世界的灵魂,他的狂傲不羁、他的超脱无畏、他的疯狂偏执,全部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两世为人,他已看透生死,他要的感情必须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如果这个男人不能给——哪怕只是一丝残缺,他也宁愿放弃!
殷盛沉默着,垂着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这一刻,所有关于两人的记忆都在他脑中翻腾。
良久,他开口,「你要我怎么做?」
说出口的瞬间,少年展开了灿烂的笑容。
「小盛盛,我爱死你了!」南宫乐送上一枚响亮的香吻,让毫无防备的殷盛又涨红了脸,但随即,南宫乐勾住他的脖子,附耳轻声道:「我在五皇子身边安插了内应,他会让五皇子怂恿陛下在你成亲当天亲临,而你要做的就是……」
三个月后——
「殷大人,恭喜恭喜啊!」
「李大人,里面请。」
这日,殷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朝中有往来的官员都派人来,即使身在外地、有事无法前来的,或是身分不合适露面的也都纷纷送来了贺礼。
殷家本就是武将世家,殷盛又前途无量,再加上长玉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三个因素相加,使得这场婚礼震动京城乃至全国,没人敢不放在心上。
殷盛在门口迎客,不由自主地往道路的另一头张望,而他心中有事,不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之前皇帝近乎软禁的行为自然也有风声传出,让大家隐约察觉,殷盛对这桩婚事并不怎么乐意,眼下见他如此不专注,只道是心中有怨气,倒也没放在心上。
没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车帘揭开,露出一截葱绿的衣裳,车上的人从容走出,抬起脸,便露出了那张带着笑意的俊俏面孔。
他一出现,殷盛的目光便没有再从他身上移开过。
南宫乐优雅地走至门前,对殷父施礼,笑盈盈道:「殷老将军,恭喜恭喜呀,长玉公主美貌无双,令郎好福气。这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说着,他递上了红色的礼单。
殷父笑着接过了礼单,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还礼道:「南宫公子的礼太重了,不敢当啊!」
南宫乐道:「呵呵呵,殷老将军客气了。这次江上纷争多亏令郎代为解围,南宫家才能安然度过,现下令郎大婚,些许礼物不过聊表谢意。」
「这……可不是些许礼物啊!」殷父摇摇头,但还是将礼单递给了管家,不好拂这天下第一商的好意。「南宫公子里面请。」
南宫乐笑着点点头,又对殷盛俏生生一笑,才走进了殷家大门。
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殷盛才不舍地收回目光,想到等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心中又是忐忑,不由再次看向街头。
上天像是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肃静的氛围渐渐从街道的另一头蔓延而来,众人纷纷回望,只见那装饰华丽的豪华马车从远处驶来,走得不快,因为两列开路的士兵挡在了前面。
有人看清了士兵的装束,发出低微的惊呼,「御林军!」
「是御驾!」
不知是谁这样叫了一声,众人纷纷面露惊异色。虽说长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但皇上亲自前来还是有些隆重了。
众人不由得开始在心中重新评估殷盛和五皇子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