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留春
留春  发于:2013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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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小孩子还不懂规矩。」

李豫没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可惜了,这宫里是看不到什么的。」然后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这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沈倬用他那介在男子与童子之间独特的、微哑的嗓音接着说:「大凡一样新鲜事物,即便再怎么受人吹捧,难免因开创新声而未能尽善尽美。以前昭儿也听人讲诸宫调什么的,大抵开始的时候图个有趣罢了!如今想来,这戏文虽然前所未闻,但未免过于俚俗,只怕尘秽视听。」

王元时连忙跟着说道:「大人说的是。以前也有奉召来宫里说话的,一两次以后,陛下不也腻烦了吗?不如再过些时日,看看有无说唱俱佳的,请来宫里演一遍,或许陛下听了,也觉得不过如此呢!」

李豫一双眼睛在沈倬和王元时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笑道:「朕只是想找个由头到宫外体察民情,要是请到宫里,那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沈倬无奈道:「陛下,这几个月已经体察民情多次了。」

「就是,」王元时附和道:「上回还在通州盘桓了好些日子呢!」

李豫不搭理王元时,只望着沈倬,语气千万分地温和:「朕想与昭儿听戏,昭儿难道不肯?」

沈倬几次开口闭口,最后只好无奈地说道:「哪里,陛下圣言,昭儿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况区区看个戏文?」

23

建德十二年的临川府与山东广义县科举弊案揭发后,孙道明也寻获了躲避王达家仆追捕的张溯。李豫听闻此事,特别召见了张溯。见他年未弱冠而心性坚忍,举止从容娴雅,便赐了一个秘书省校书郎不太引人注目的九品小官。有一次,沈倬碰巧听见孙道明喊「央儿」,从小养成的掉书袋的毛病又发作起来,摇头晃脑地吟道:「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想了想,又转口说:「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本来张溯尚未取字,正想着入了官场难以称呼,沈倬这么随口胡说,倒让孙道明有了主意,便合了诗中「从之」与离骚的「及时」之意,替张溯取了双字「从时」。李豫当时还赞叹过:「山栖谷饮,舒卷从时!」

这日碰巧逢着庙会,京城普国寺一片人声嘈杂,寺庙外处处皆可见商贩红着脖子高声吆喝,有卖各种花样冠帽的,有卖各色靴子的,还有书籍、图画、珍贵玩好等,琳琅满目。孙道明趁着休沐,带着张溯出来,想顺便搜罗看看有无散佚的珍本。突然听闻人群中欢声雷动,原来是一个女子在半空中的绳索上踩高脚,两手持着双剑舞动,俯仰从容,看得张溯目不转睛:「这姑娘的身手可真是灵巧!」

孙道明在一旁也觉得有趣:「这是绳妓。」

「绳妓?」

孙道明正要解释,一人却在身后说道:「前朝有个叫做封演的人,写了一部《封氏见闻录》,记载着玄宗年间有妓女着屐而行,或以画杆系于足胫,在绳索之上如履平地,此之谓绳妓也。」

孙道明与张溯回过头来,只见沈倬背着手,说得头头是道,一旁身着锦袍的,正是李豫。

这样偶遇的情景,三年来孙道明已见怪不怪了,只张溯还慌张不知所措。

孙道明很是自然地拱手:「李公子,又带令弟出门游玩?」

李豫爽朗一笑:「舍弟调皮,闹着要来看什么杂剧呢!」

沈倬在一旁笑而不答,不过孙道明心知肚明,肯定又是陛下自己的主意,硬是拉着沈倬同行罢了!

孙道明也不戳破,只眼神飞快地往四周看了一圈,几个熟面孔的侍卫伪装成路人、商贩,却独独不见王元时。「咦?今日怎么不见王公子?」

李豫眯着眼睛笑道:「啊!他呀!陪新妇生孩子去了!」

张溯大吃一惊:「新妇?」

孙道明说道:「李公子说笑的。」

沈倬有些歉然:「兄长的意思是,近日家里颇不宁静,留着料理家务去了!」

「知我者,昭儿也!」李豫万分满足地叹道。

张溯愣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这说的是「帝王」的「家务事」,于是赶紧打住,不敢再深究下去。

一行人又看了一会儿绳妓,才转向其他棚子。

沈倬挑了一盒翠花钿说要回家孝敬母亲,李豫却拿起一个木雕的面具戴上,问:「好看吗?」

沈倬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面如冠玉,身为玉树;若陈平之清俊,有潘岳之容仪!」

张溯憨憨地站在后头看着李豫、沈倬君臣二人当真如亲兄弟般地说说笑笑,竟一时回不过神来。

又逛了一阵子,来到了近日深受百姓喜爱的「牡丹棚」,棚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游人,还有卖药、算卦的在中间穿梭来去。

早有侍卫在里头安排好了,才一踏进去,便有几个文士模样的人高喊:「如之兄!」李豫也做出一副十分意外、万分惊喜的模样,上前拱手道:「伟常兄!」然后有模有样地寒暄了一会儿,又相互谦让了一番,这才各自入座。

俄而台前上来了两个人,演了一段纽元子,十分逗趣,底下的笑声简直要将棚子给震到天上云霄。又有一群人上来用笙萧吹了几曲俚巷歌谣,技艺虽然比不得教坊中的歌舞乐伎,但也算新奇有趣。中间还有演魁儡的、打诨的、滑稽的、歌舞的,交互穿插。

张溯伸手招来小贩,买了煨鸽子蛋和几色点心。这时,一声锣响,好戏开场了。

24

只见一个男子走上台前,高声唱道:「罗卜自从父母没,礼泣三周复制毕,闻乐不乐损形容,食旨不甘伤筋骨。闻道如来在鹿苑,一切人天皆怃恤,我今学道觅如来,往诣双林而问佛。尔时佛自便逡巡,稽首和尚两足尊,左右摩诃释梵众,东西大将散诸神。胸前万字颇黎色,项后圆光像月轮,欲知百宝千花上,恰似天边五色云。弟子凡愚居五欲,不能舍离去贪嗔,直为平生罪业重,殃及慈母入泉门……」

张溯没有听懂,「这唱的是什么?」

「是目连救母。」孙道明解释道:「大意是相传有个叫做目连的罗汉,他娘亲做了许多坏事,死后变成饿鬼。目连十分伤心,用法力将饭菜拿给娘亲食用,可是饭一到娘亲口边就化为焰灰。」

沈倬听了,凑过来低声说道:「孙大……孙公子说的是原来的传说,这里演的可不一样了!」

张溯听了,低声问道:「沈修撰来过?」

沈倬点头:「有一回李叔、李大人拉着来看的。」顿了一下,又补上:「王大人还有陈大人也去了。」沈倬说的正是翰林院中的李洸、王恕、陈启昂等人。

孙道明猛然回头看了沈倬一眼,又忙将眼神淡淡地撇开,调笑似地说道:「这倒是难得,人都说沈翰林是翰林院里最肥的一只蠹书虫呢!」

李豫随即跟着取笑:「就是、就是!」

沈倬先是红了脸,才辩解道:「偶尔、偶尔也会爬出来的。」

李豫哈哈大笑,笑得沈倬更加窘迫。

正说笑间,只见那演目连的念道:「功名富贵,人之所欲。想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曾为功名苦,如今信知万事由天不由人。夜来忽梦严父慈母,而今安在哉?佛祖慈悲,当与我了却心愿。」语毕便下了场。几个女子穿着光鲜,上来演了一段歌舞,彷若天女散花。

目连又上场,先吟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时锣鼓之声大作,目连接着唱道:「目连一向至天庭,耳里唯闻鼓乐声。红楼半映黄金殿,碧牖浑沦,白玉成城。」

一白发长者模样的戏子上场,目连对那白发长者念道:「贫道小时,名字罗卜。父母亡后,投佛出家,剃除须发,号曰大目乾连,神通第一。」

白发长者倒退两步,念道:「昔有郑庄公失教,今有我那狠心的孩儿残杀手足。我修十善五戒,死后神识得生天上。汝平生多行不义,广造诸罪,命终之后,将堕地狱,何能解脱?」说罢,拂袖而去。

张溯这回看出门道来了,「原来那目连竟是如此恶人!」

此时,几个鬼神模样的人踩着高脚出场,绕着目连走了两圈,一齐唱道:「奈河之水西流急,碎石巉岩行路涩,造罪诸人落地狱,作善之人必生天。牛头把棒河南岸,狱卒擎叉水北边。行恶不论天所罪,应时冥零亦共诛。我等生时多造罪,今日受苦方始悔。铁轮往往从空入,猛火时时脚下烧。心腹到处皆零落,骨肉寻时似烂燋。铜鸟万道望心撠,铁汁千回顶上浇。借问前头剑树苦,何如锉磑斩人腰。」

孙道明点点头:「这里说的地狱景象,足以让世人戒慎恐惧!」

场上的目连更往前行,向其中一个鬼神问道:「此地狱中有青提夫人已否?是贫道阿娘,故来访觅。」那鬼神答道:「此个狱中总是男子,并无女人。向前刀山地狱之中,必应得见。」又唱道:「刀山白骨乱纵横,剑树人头千万颗。」

目连又向另一鬼神问道:「此地狱中,有一青提夫人已否?」那鬼神问:「是何亲眷?」目连回答:「是贫道慈母。」鬼神念道:「三年以前,有一青提夫人,亦到此间狱中,今见在阿鼻地狱中。」

接着那目连唱道:「目连行步多愁恼,刀剑路傍如野草。侧耳遥闻地狱间,风大一时声号号。哀哀慈母号青提,亡过魂灵落于此。闻说慈亲骨髓痛,造此谁知贫道心。曾闻地狱多辛苦,今日方知行路难。」

孙道明侧头向张溯说道:「还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真难为一片孝心。」

这时鬼神下场,又换上一批牛头马面与罗刹夜叉,其中一人念道:「此间不是好道,此是地狱之路。」目连上前说道:「贫道阿娘名青提夫人,故来访觅看。」众人齐声嚷道:「有青提夫人已否?」

一女子身披枷锁:「若看觅青提夫人者,罪身即是。」然后唱道:「生杖鱼鳞似云集,千年之罪未可知,七孔之中流血汁。猛火从娘口中出,蒺篱步步从空入。」

那演目连的上前一跪,抱着母亲嚎泣:「孩儿不孝,残杀手足,殃及慈母落三途。」

前面戏台说着目莲的母亲在地狱之中如何艰难,张溯长叹一声,孙道明还忙着和张溯点评着场上的戏文,却听得沈倬低声喊道:「陛下!」

25

演目莲的男子表情生动,那些求索而不得的悲苦、万分悔恨的神情、悲怆欲绝的哀告皆维妙维肖,令人拍案叫好。可是李豫却只感到无可名状的惊惧。

他满脑子里回荡着那段:「昔有郑庄公失教,今有我那狠心的孩儿残杀手足。我修十善五戒,死后神识得生天上。汝平生多行不义,广造诸罪,命终之后,将堕地狱,何能解脱?」

何能解脱?何能解脱?

慢慢地,他的神思飘向先皇陵墓上的那片天空,天空底下低低的草皮像条柔软的毯子,铺满整座山谷,间杂几许雨季遗留的弯弯溪水。青葱的山峦像浪滔般起伏,浮云缓缓飘动像极了一丝丝冻结在苍天上的白幡。马蹄声由远渐近,惊起草坡上振翅的飞蝶……

若是那孩子尚且在世,李豫想着,他要拉着这可怜的小兄弟去骑马、去捕捉翩翩的黄蝶,还要带着他在荷花盛开的美丽宫苑间捉迷藏,一块儿到太液池边偷拔青绿的莲藕,那时宫女必定慌张惊叫,他们或许会摇摇晃晃地掉进水里。

若是那孩子尚且在世,他会好好待他,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送给他。

李豫笑了,缓缓站了起来。

沈倬见了,关切地低唤:「陛下!」

李豫低头向沈倬说道:「没事,哥哥想起家中事务有些要紧的,今日出门时竟然忘了交代。昭儿可要一同回去?」

沈倬微微点头,向一旁孙道明等告辞,便跟着李豫走出了牡丹棚。

阳光和煦,游人如织,毂击肩摩。两人一路无话,走回普国寺前,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宫里替李豫安排的的是一辆双辕双轮、通幰长檐、前边及左右皆有开窗、车门设在后方的卧车。正要踏进车舆,李豫却忽然向执鞭的侍卫吩咐道:「到等觉院去。」然后回头对沈倬说:「再陪我去一处地方。」

车声辚辚,车外草木愈发茂密蓊郁,枝叶婆娑。转眼小径两旁尽是青葱的丛草,杂花点缀其间,一片锦绣繁华。群鸟啾啾,蝉鸣唧唧,衬得这景致更显得幽静。

两人并坐在宽敞的车中,难得的,谁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沈倬内心惴栗不安,最终忍着,什么也没问。

「昭儿不问要去做什么?」李豫问道。

沈倬摇摇头:「陛下想说时便会说了,陛下不想说时那便不是昭儿能知道的。」

李豫垂下眼帘,彷佛在思索着什么,又彷佛只是安静地休憩着。

「陛下,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马儿却还有些不安分地达达踢着蹄子。

李豫率先下了车舆,回头把手伸向沈倬,沈倬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到李豫暖和的掌心,也下了车。

残阳如血,只见小院寂寂,周围种满了劲直的古松,沈倬忍不住吟道:「停策倚茂松。」李豫但笑不语,牵着他的手,往敞开的柴门走去。跨过门,里面一个比丘尼正在莳花弄草。待走得更近一些,那比丘尼抬起头来,精致的五官虽刻上岁月的皱痕仍可想见当年的美丽,一身朴素却遮掩不住那浑然天成的尊贵气息。

驾车的侍卫守在院外,李豫放开手,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向眼前的比丘尼稽首再拜,口里喊道:「母后。」

沈倬诧异极了,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先帝驾崩不久,几位大臣倡议尊新皇生母李皇后为太后,另一批大臣则议论当年孔皇后与光宗大婚在前,应当先尊孔皇后为太后,再议李皇后封号。两边争持不下,最后国舅雍王出面调和两方,决议以光宗大婚封后时的年号为两位太后封号,尊孔皇后为应顺皇太后,尊李皇后为中兴皇太后。表面上此事和谐落幕,实际上,两个女人暗地里的争锋相对一下子浮上台面。整座宫城静寂起来,往昔那些欢快的女子笑声都杳然而逝,沉闷的氛围弥漫在巍峨的宫殿之间,侍卫、太监、宫女个个如惊弓之鸟般地匆忙来去。身为尚未成年的皇帝,李豫对两位长辈之间一触即发的斗争完全无能为力。

慈圣宫之变后,丧子的应顺皇太后自缢,中兴皇太后也在不久之后向外宣告病殁。

此际,等觉寺。李豫站了起来,那比丘尼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眼神一一落在李豫紧蹙的眉间、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唇角,好似用手抚摸过去般的仔细。然后一眼瞥向沈倬,只看了那么一眼便背过身去,往厅室走去。

李豫轻声地交代沈倬:「在这里等着,可以四处走走,但切莫走远了。」

沈倬用力点头。

李豫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别想太多,我一会儿便出来了。」

沈倬目送着李豫的背影消失在紧扣的门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抹红霞从天边云朵间洒进了这寂静的禅院,也洒在他犹带着少年稚嫩气息的脸庞。

时至黄昏,日已衔山。远处颓阳夕阴,残光暮影,沈倬想起了前人韦应物的诗:「云霞未改色,山川犹夕晖。」又想起:「寺深松桂无尘事,地接荒郊带夕阳。」晚风袭来,他在这样的晚风中感到一种雀跃的热情,却又似乎有种无法诉说的失落。而在他看不见的厅室里,李豫正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暗自窥探着他。

曾经的赵国公主、中兴皇后、中兴皇太后李惠明站在一旁,也在看着院中傻傻站着的沈倬。

「母后。」李豫开口问道:「母后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见一个人,竟觉得彷若前世今生的亲友至交一般高兴。」

李惠明沉默良久:「有。」

李豫温柔地笑:「真是奇怪,只要他冲着我笑,我便觉得开心起来。」

院子里的沈倬无聊地摸着袖子口的绣线玩,却始终不曾挪动一步。

李豫笑道:「真是个傻孩子。」

李惠明面露忧伤:「如之,那不是你的错。」

李豫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曾经如此华贵,运筹帷幄,燃烧着一生所有的爱慕与眷恋,而今却如槁木死灰。

李豫沉吟半晌:「母后,他的小名也叫『昭儿』,那双漆黑的、纯真的眸子也像、也像——」

李惠明慌张地抓住已经成年的亲子的衣袖喊道:「如之!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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