诧异地别开头，莫停云眼望窗外，“这里已经暴露，我再待下去会给新月再来更多的麻烦，追魂香的解药还要好几天，我去外面找间客栈落脚。”

莫停云的话说完，半晌也没听到回音，忍不住转回头，见石朗还是定定地看着他，让他觉得一阵别扭，才发现他们此刻双双坐在床上的情形更是奇怪至极，抬腿下床的动作也显得越发不自在。

“你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直到解药配制出来为止。”石朗亦从床上起身，对站在房中之人说道。

莫停云转身，刚想反驳，却见石朗已经转身走到了门口，只得将口中的话咽下。望着一片凌乱的院子，他想到了方才石朗刺出那致命一剑时的神情……

城郊一间破庙中，一堆篝火映照出围坐众人的面色凝重，为首之人拿着一个木炭在地上画着，对众人一一诉说，直到他们点头表示明了。其中几人得到指示，奔出屋外跃上屋檐，消失在深沉得夜色中。

在之后的三天时间里，莫停云得到了出乎意外的平静，石朗自那日之后便没有再出现，他虽然感到疑惑但亦没有多加过问，只是看着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新月中人这几日显得神色匆匆。

直到第四日。

站在窗边，看到院中已经陷入一片混战，无聊至及中感受到自背后射来的视线，莫停云无奈地转身，不意外地看到了出现在自己房中的人，不觉长长一声叹息。

“你对新月做了什么？”莫停云心知这几日石朗突然消失绝非偶然，只是不想去过问，现在当事人出现，他不得不问上一句。

苏郁耸肩，上前两步道：“没什么，只是让人挑了新月在南方的几个联络点，让他不得不离开而已。”

莫停云吃惊，“你不是已经交出兵权，退隐草野？”

苏郁傲然道：“这种事何须我亲自出面，况且，你忘了还有小七……”

莫停云点点头，“季连的事都处理好了？”

苏郁摇头，“没有那么容易，但总归是有他们在，已无须我再操心。”

“那你不该再给他们多添一事。”莫停云不赞同道。

“朝廷本就有意控制江湖势力。”

对方似句句在理，莫停云无可奈何的叹息，打量了他一眼，转开话题，“伤都好了？”

闻言苏郁眼神一亮，摇摇头，笑，“更严重了。”

“……”

莫停云语塞，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得意，但却心知他所言非虚，从他晳白脸色上的苍白，还有显得虚浮的脚步便可看出。

莫停云无奈，摇头，叹息，“苏郁，没有用的，我的想法不会改变……我无法忘记你对九夜，对李文昊所做的一切。”这是他们之间的死结。

“停云，你听我说。”苏郁几步上前按住莫停云的肩膀。

莫停云一惊，在他双手按上肩膀的同时运力震开了对方的身体。

苏郁退后两步，看到面前之人警戒的眼神，再不敢上前。

几步距离竟似隔了云山雾海，难以逾越。

定了定心神，方开口说道：“我知道我手段低劣，利用你，逼迫你，害得李文昊流落关外，还毁了九夜……但是，我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

不后悔所作所为？

莫停云冷笑，点头，“和天下苍生比，我们的确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

“不后悔是因为遇到了你！”苏郁的反驳有力，无比尖锐，深邃的眼眸却透露执着，“如果我没有决定策反九夜，没有泄露李文昊的画像让他被朝廷通缉，你就不会来到王府，找上我；如果当初没有决定利用你故布疑阵，你我现在也早已形同陌路……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后悔。”

这人怎么可以强词夺理到这种地步？莫停云暗忖，想笑，大声的笑，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这是一种疲倦到极至的无力，来自他的内心深处。

摆摆手，莫停云双手抱胸倚靠着窗户，看院中的打斗，口中懒洋洋道：“别再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

苏郁眼色一沉，道：“你不能抹杀我对你的心意！”克制上前的冲动，缓了缓语气，“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确实伤害了你们，所以我决定偿还。我毁了九夜，让你没有了栖息之所，所以我要还给你一个家。”

“哦，你要为我张罗娶妻生子？”莫停云笑得云淡风清。

闻言苏郁一怒，“娶妻生子你想都别想！”

“那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莫停云不耐。

“我会给你一个家，给你我所能给的一切，包容你，守护你，而且我答应过，永远不会丢下你……” 苏郁眼睛紧盯着窗边之人，希望从他脸上看到动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我苏郁对你莫停云一生的誓言，此后不管你到天涯还是海角，我都陪着你，不会放开你的手。”然而自己的一番话说完，却没有看到对方脸上不耐的神情有任何的变化。

“我从没想到要留在你身边，我从当初进郁王府开始，最终的目的就是离开。”莫停云头也不回的淡淡说道。他发现院中交战的双方似乎不是在对敌，而是势均力敌地切磋，但是战圈怎么扩大也不会殃及到他这边。

苏郁咬牙，继续说道：“你可以走，我会留在你身边，我说了天涯海角都陪着你……九夜虽然已经没了，但冷月楼我可以替你重建。还有李文昊……我愿意陪你一起去找他，我苏郁愿受他三刀九剑，偿还对他的亏欠，如何？”

三刀九剑，江湖中人对于违背重要誓言时承诺甘受三刀九剑之苦，无论是誓言承诺的重要性，还是三刀九剑的严重性，都不是寻常人会用的，现在苏郁竟然愿意以此来赎罪……

莫停云转回视线，看着面前唇色愈加苍白之人，无奈，“你这又是何苦？我莫停云到底何德何能，值得你苏郁执着到如此地步？”

将莫停云的无奈看在眼里，苏郁一笑，“只要自己心甘情愿，那么一切对我而言就都是理所当然，我便不以为苦。”

六五、以命相胁

苏郁再次上前，两人的身体贴近。“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只有真……我不相信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当真无半分动心。”

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语中却是带着几分自信，莫停云本欲推开对方的手就这么停在了他的胸前，苏郁伸手便搂上了他的腰，将他紧紧的抱入怀中，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得没有一丝空隙。

动心……

怎么可能动心？

怎么可以动心？

莫停云怔怔得站着，任他将他拥进怀中，侧首，便看到了对方的墨发，鼻间亦全是对方身上那独有的气息，学着对方的样子，他附在他的耳边，轻语，“现在对我而言，真假都无所谓，因为你在我心中根本就什么都不是，我的心里一直看不到你。所以……我没有动心，也不会为你动心，苏郁！”

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自口中发出，冷静的推开抱着自己的人，抬眼看他，他从他眼中看到一片死寂。

“你在说什么？我不相信！”苏郁摇头，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动作显得有些慌乱，“那这个呢？

莫停云看了一眼，正是他从桑天无字画摊上买的那把折扇。

“若不是你留心过我，怎会发现我会使扇子？若不是将我放在了心上，又怎会想到要买来送我？若不是……”

“苏郁……”莫停云抬手制止了对方绵长的絮语，哂道，“你不会是因为这把扇子，误以为我对你……所以才会……”

“当然不是！”苏郁坚决的否认。

莫停云点头，心中不由懊悔当初自己的一时冲动，伸手拿过对方手中的扇子，一边垂首看着一边说道：“你该知道，此前那种情况，很多事很多话都是违背我本心本意的。当初寄居在你王爷的屋檐之下我能不对你留心吗？而且这把扇子确实只是无意中瞧见随手所买，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话一说完，’刷‘的一声合起扇子，随手甩出了窗外。

“不要！”苏郁伸手制止，可惜为时已晚。

扇子飞向院中，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落入战圈，被一个黑衣人一剑挑开，纸扇坠地，破裂。

看着地上残缺损毁的扇子，苏郁缓缓移回视线，一字一句，定定问道：“如果你心里当真没有我，在山上时为何要同我床上交欢？得知真相后的那日为何不杀我？之后又是为何要救我？”

莫停云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就看到苏郁自袖中滑出一物，定睛一看，竟是把银制弯刀。

“……你……想干什么？”

他心想：这是恼羞成怒？

苏郁却是眉眼一挑，嘴角轻扬，眼中那种怪异的神彩令莫停云的心猛的沉下。

“你那日的那一剑应该再向里一寸，如此，便没了我的这番纠缠……”苏郁说着，抓起莫停云的右手，将刀柄塞入他的手中，抵在自己胸前。“莫停云，不想我再纠缠你，就刺进去！”

一而再的使用这种低劣的苦肉计，他苏郁不嫌烦，他莫停云却早已不耐至及。

挣了挣被握住的右手，又是挣不开，看了眼抵在他胸前的闪着冷光的弯刀，原本雪白的衣衫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晕开了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刀剑无眼。”他皱眉提醒。

“选择权在你。”苏郁说着，握着他的手将弯刀缓缓往里送。

莫停云叹息，一笑，“你竟然一而再的用你的性命来要挟我？你就这么笃定会有用？”

“是！我说了，我赌你对我的于心不忍。你能看着我死在你面前吗？”苏郁的眼中闪烁着炽热的火光，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燃烧殆尽，灼的莫停云的心一颤，又听到一声喝问。“你能吗？莫停云？”

闪着冷芒的刀尖又往里送了半分。

这人还真是过分啊……莫停云心中暗叹，看着他的眼睛，握着刀柄的手坚定地停在两人之间。“我不能！”轻暖地一笑，“那么你能吗？”

苏郁一惊，莫停云已经出手，一掌震开了他的身体，夺过弯刀，朝自己的心口猛力一刺，尖刀入体，青衫微湿。

“你……”苏郁跨步上前。

“别过来！”莫停云的强忍着疼痛喝止，唇色变白。

苏郁的脚步只迈了半步，便再没有动作，只是视线紧紧落在他胸前那片暗色之上。

“你可以死，但别死在我面前……是你说的不死不休，如果你觉得我们俩人今日非要有一人留下性命，那么我便成全你，如何？”紧紧握着弯刀刀柄，莫停云平静的说道。

满目苍夷，苏郁的视线完全被那片暗色笼罩，夺去了心智，然而身体却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势力的侵袭，他毫无反抗能力，只能任其凌虐。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

“如果你对我还有愧疚，就别再找我，别再出现，否则，我一定会让你抱憾终身！”轻轻的话语，却满含决绝，打破俩人的对峙。

苏郁咬牙，“你威胁我？”

“礼尚往来……”莫停云答道，“那么，你的选择呢？”

四目相对，苏郁突兀的笑声响起，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莫停云从未见他如此笑过，笑声中没有轻狂，只有惨淡，那双闪着光泽的丹凤美目，没有风流，却依然夺人心魄。

莫停云张了张口，才发现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心底有个声音似在呼喊着什么。

“莫停云，你赢了！”

笑声终于停歇，空灵的声音仿佛自异域传来。

“我苏郁一生从没求过什么，唯有这次，却是求而不得……”

郁王是傲然的，冷情的，才智卓绝的，为天下传颂的……莫停云想到了第一次和传说中的郁王见面时，此人便是如此，高高在上，冷眼看尽世间浮华，他的眼底容不下任何人和事……

他会冷冷的问他：本王凭什么用你？

而不是现在这般，自嘲自己的’求而不得‘。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陌生，可是却毫无办法……我不想逼你，却放不开手让你走；不想你为难，却希望你心中能有我……可是我终究没能动摇得了你的心……”

“让我觉得轻暖的你，却原来有着一颗比石头还硬的心……”

莫停云身体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倚靠着窗台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示出弱态。

耳边回响着的话音，枭枭不绝，震得他五内俱崩。

“这是追魂香的解药……希望你去了关外，能够得偿所愿。”

耳边的声音慢慢远去，然后是房门开启的声音。

莫停云猛然回神时，只看到那袭白色背影，落寞，寂寥，孤绝。

拔出胸口的弯刀，突觉一阵无力，弯刀自手中脱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脆响。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种熟悉的感觉侵袭而来，痛苦的窒息，无力的浮沉，眼前一片昏天黑地。

“莫公子，你怎么样？”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莫停云转身，看到是这几日负责自己起居的少年，摇摇头，“我没事。”想扯开嘴角笑笑，却终是无力地放弃了。

“我给你去找金创药。”少年说着便一溜烟跑开了。

莫停云突然觉得自己渴极了，快要被干涸致死，快步走到桌前，端起桌上的茶就喝，却被呛得猛咳了起来，咳得他胸口窒息，眼睛迷蒙，有什么东西似要奔泻而出，而一波一波，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却仿佛要把他的心肺全咳出来，无来由的恐惧自心底升起。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失了手中唯一一张底牌的赌徒，开始害怕自己会就此贫穷，潦倒，会开始流浪，行乞，会被日灼，雨淋，最后会绝望，崩溃，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只有虚无，空离。

“这是追魂香的解药。”

风尘仆仆的石朗将一只瓶子放在桌上。

莫停云拿起桌上的白色陶瓶，“何必这么晚送来？”手心摩挲，却想到了被自己收在怀中的那瓶。

“你还好吗？”石朗看着面前神情平静之人，一回来就有人上报了昨日的情形，他也就意识到新月南方的联络点暴露是有人刻意为之，想到中了那人的调虎离山，自是一阵咬牙切齿，迫不急待的赶了回来。

莫停云对他笑笑，“没事，小伤。”他那一刀看似刺得凶，其实伤得并不重，他本意只是为了逼退对方，并没有真的想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问的不是……”石朗说了一半便住了口，他看得出来他身上的伤并不重，但他问得并不是这个。

“不是什么？”莫停云疑惑追问。

“算了，你没事就就好。”石朗呐呐言道。

莫停云点头，将解药收起，对石朗说道，“阿朗，这几天多谢你的收留和照顾。”

将他的强颜欢笑看在眼里，石朗亦笑着说道：“你我之间，无须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