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里似乎隐隐传送着:“成诺,我喜欢你……”一遍一遍。
眼前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光影,所有的一切都已看不清楚。
“我还记得……我也承诺过你,所以,你安心……我一定会治好你。”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来……”
心里默念着这些话,他努力地擦着眼——好似齐芾马上就在街头的转角出现,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只是
一场梦,一场噩梦。
面前有一扇木门被打开了,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成诺呆滞的眼神望过去,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
肩头被一只羸弱纤细却有力的手按上。
“孩子,你怎么哭了?”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却遥远地仿佛隔了几个光年。
眼前有白影晃动,成诺本能地眯了眼,这才觉察到原来那人正用纸巾为他拭泪。
“孩子,哭肿了眼睛,可就不漂亮了。”嘶哑的声音继续在耳边说着。
成诺睁眼看去,那是一个面色有些苍白而且身体羸弱的中年男人,男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孩子,你是不是缺钱?”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仿佛已洞悉成诺需要的是什么。
成诺看着那男人,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抓紧了那男人衬衫的袖口。
“孩子,你有兴趣做MB吗?可以赚很多钱喔。”男人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声音里藏了丝诱惑
。
“赚多少?”成诺出口,才发现嗓音有点哑。
“很多。”男人微笑,苍白的脸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下有些诡异,他眯了眯危险的眼睛:“你身体条件
不错,顾客应该会很多,自然赚得也多。”
男人身后的木门里,流转的灯光拖曳了一地的光斑,舞台中的灯光下只有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青年眯着
眼抱着个吉他浅吟低唱。
他吸口气又叹出来,手握紧又松开,终于说:“好,我做。”
齐芾,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这条命终归要还的。
如果你能醒过来,记忆丧失也不要紧……不,最好能够记忆尽失,记不得我,这样你就不会难过,我
还可以在远处默默看你。运气好的话,或许见面还可以打个招呼。
在酒吧里安顿下来,每当接活忍受着别人贯穿的痛楚时,他只要想到齐芾温暖干净的笑,就能撑得下
去。
原来为了另一个生命,就算不堪地生活,也有着无比的动力。
其实若是齐芾醒了,成诺也不会待在他的身边了。
成诺想,自己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就好。
他不想让齐芾知道,他曾经当过MB,他也怕齐芾知道后看他的目光,他不敢去想,却偏偏忍不住想。
他有时想,要是齐芾记忆丧失就好了,这样,他还可以装作以前的普通朋友,见面云淡风轻地打个招
呼。
可是,每次这么想又会忍不住难受,那么多年的感情,若是齐芾真忘记了……被什么人遗忘都可以不
在乎,但独独,不想被他遗忘……
失眠、嗜酒、贪欢……
自己似乎被黑暗包围着,唯一的救赎,就是知道自己身上肩负着……那纯白干净的人。
他经常回想起齐芾当初救他的场景,纯白衬衫的少年,温暖清雅的笑容。
是那笑容,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他。
成诺每次接待完客人分到了钱,就会送去医院。每一次过去,他都盼望那双清澈的眼睛能睁开来看看
他,可是他又怕它们会睁开,怕他醒来后看见肮脏的自己。
他幻想过无数种齐芾醒来后见到他之后的反应,有甜蜜的,有惊讶的,有淡然微笑的,也有失忆忘记
了自己的。可是齐芾似乎铁了心地不愿配合,他那双温暖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睁开过。
几天前,他听医生说,齐芾的情况似乎有好转,有转醒的迹象,只是还需要十万块钱的手术费。
于是他想更多地接客,尽快筹足这笔钱。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接下了那个黑框眼镜男子的生意。
可是,为什么当他筹足了钱,齐芾却一声不吭地永远地去了呢?
都没有和他说一声,都没有睁开眼看看他!
最后的最后,他只能用黑框眼镜男人给的钱,给齐芾买了这座靠海的公墓。
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送齐芾走,他亲手把他的骨灰埋入了公墓,矗立的冰冷石碑上只有三个大字“齐
芾墓”。
还贴着一张齐芾生前笑得灿烂的照片。
他在碑前摆放了一捧白色的百合。
潮湿的海风从廊道穿过时吹得百合微颤,似乎也颤在了他的心头上。
……
太阳在天边的云霞里徘徊,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成诺,你好。我是齐芾的律师莫林,我们上次见过面的。”耳侧传来彬彬有礼的声音,手也礼貌地
伸到了眼前。
成诺转过头,眼前男子的脸上依旧挂着职业性的淡淡微笑。
“什么事?”成诺淡淡地看了眼男子的手,又扭过头来继续看着石碑。
男人尴尬地缩回手,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齐芾18岁前的监护人陆先生从美国回来了,一直想联
系你,可是没想到你已经换了手机号,于是老先生只好托我找你。我想你一定会来这里,所以才拜托
了这里的门卫……对了,老先生明天就要回美国了,你能去见一下他么?这里是他的手机号,他说很
希望能见你一面。”
男人等了一会,见成诺不说话,便将一张白纸塞在他的手里,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便转过身走了
。
风有点凉,听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墓碑上齐芾的照片。
齐芾永远都是用这种温柔中藏着阵阵暖意的笑看着他,从他十岁的时候一直看到了二十二岁,然后又
看着他亲手捧着自己的骨灰埋进了地里。
惟独只有那三个月没有看着他。
也好,反正那三个月他自己都不屑于看自己。
“再见,齐芾。”他说,朝向墓碑,朝向深色的海。
“再见!”他又转过身,朝向这座生他养他二十二年的城市,放声呼喊。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他眷恋的东西了。人也好,物也好,他一无所有了。还有那该死的MB活计,统统
地滚蛋吧!
……
成诺最终还是拨通了莫林留给他的电话号码,去见了那位陆伯伯。
走出陆家的门栋,冬夜的凉风劈头盖脸吹来,他甚至听到自己的牙齿上下打颤的声响。
裹紧身上的风衣,他抬头看见满天的星光,可寒意似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渐渐浸透五脏六腑、四肢百
骸。
最后抖得实在受不了,他只好打车回市区。
街边的霓虹晕出深深浅浅五彩朦胧的光,让他不禁联想到了马戏团那灯光鲜亮的舞台,一个绕梁小丑
在自顾自地唱着跳着,但人们却只好毫不关注地从他身边漠然行过。偶尔有个观众停下看他,小丑便
开心得更卖力演出,然而观众只是稍一驻足,就又走了,没有谁会陪着小丑到最后。
街边路人三三两两,多是情侣,偶见只身一人的,也都是神色匆匆,许是急着回家会爱人。
市区车多拥堵,出租车艰难缓慢前行,街景便似剪影般静静滑过眼前。
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吧嵌在路边的石墙里,顶上矗了个亭子。黑洞洞半掩着的门没有霓虹的装饰,显得
格外窄小,孤单低调,与众不同。
成诺喊停出租车,付了钱,下车循着路往回走,找到了那个酒吧。
第五章
酒吧里如同它的外表一样,灯光昏暗,没几个人,布鲁斯舞曲的旋律缓慢而忧伤。
成诺坐上调酒台前的高脚凳,一个身材纤长,有着一张长脸的调酒师正熟稔地调酒。
“来一杯?”调酒师吊起眼角,声音尖利。
“恩,威士忌加冰块,谢谢。”成诺支着肘,歪头抵在手背上,左手轻轻敲打着吧台,瞥看舞池里正
轻摇慢舞的几对情侣。
全身发冷的孤单寂寞时刻,找一个地方安静地喝酒,默默地醉一次,或许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能够
让人忘记之前的一切烦恼。
成诺这样想。
高脚杯里的褐黄酒液在吧台的灯光下闪着刺目的光,成诺举杯低吟浅酌,任辛辣刺鼻的酒味肆无忌惮
地在鼻腔内蔓延。不一会,便有些晕晕糊糊,笑容也更加肆无忌惮。
“嗨,你好。”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白色休闲外套的男孩从酒吧角落里走到他面前。
成诺歪着头,打量了那男孩一眼:“你好。”
男孩面容清秀,瘦瘦高高,应是个学生。成诺看他有些不自然地踮脚坐上了旁边的高脚凳。“喝得…
…挺多嘛。”那男孩小心翼翼的语气,有些不知所措腼腆地笑。
“呵呵,但求一醉。”眼前的这男孩不知怎么地便让他想起了刚去酒吧时的自己。
“恩……恩,”男孩咬着唇,恩了半天才恩出了后面半句:“你需不需要什么服务?额外算钱的?”
“恩?什么意思?”
“恩……就是,比如说……床上的?”男孩窘迫起来,脸有些红。
一个MB找上了另一个MB?成诺不禁哑然失笑。
真想看看啊,要是自己告诉这个孩子他也是个MB,这个孩子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他第一次时好像也是这样的,心里忐忑不安。不同的是他是经理介绍的客人。客人花了钱进了
房便单刀直入,没说几句话就开始脱衣服,省去了他犹豫担心的时间。
面前的这个孩子,应是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的,毕竟话语还是稍显稚嫩。
成诺放下酒杯,笑了:“你是第一次?”
男孩蓦地抬头看成诺,然后赶紧摇摇头:“不,我……经验很好……”
经验很好?成诺勾起嘴角,该不会是从图画书和文字书上得来的很好的经验吧。
“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生意?缺钱?”男孩幽深的瞳孔映着荡漾其中的灯光,有着小鹿初涉人世的挣
扎和慌乱。
男孩更猛烈地摇摇头,却又迅速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成诺手支着额头,可能喝多了,头有些晕沉,他站起身想走。
“先生,”衣摆被人抓住,“我不是缺钱。”
成诺回头正好对上男孩因为窘迫而隐隐闪着泪光的眼睛。
“我只是……”男孩咬着唇,仿佛要说出的话令他无比难堪,“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恋
……”
男孩说着低下头去,努力地眨着眼像是想要把溢出的泪水再赶回眼眶里去:“我看网上大家说同性恋
都会来这种酒吧……说看对了眼就做,收点报酬,419什么的。”
“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看着仍旧低着头一语不发正在啜泣的男孩,他叹了一口气:“孩子,你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性恋,那
你……该有喜欢的人吧?”
男孩的肩明显抽动了一下,成诺坐回高脚凳上,拍拍男孩的肩:“听我的话,回去和你喜欢的人做,
不要乱来这种地方。”说着他摇晃起刚才扔在吧台上的高脚杯。
酒液在杯里摇曳游离,混合着冰块撞击的破碎响声,迷醉而又寂寞。
“可是……”男孩呆呆地看着成诺,眼里仍有泪光闪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你不跟他说你怎么能知道他是不是?”成诺的音调突然提高,把男孩吓了一跳,“你要等到他不在
了他走了他死了他跟别人共度一生了是不是?要是他喜欢的也是你呢?你跟别人上床了你以为他还会
和你在一起吗?!”他举起酒杯一个仰头狠狠地将酒一干而尽,再低下头砰得把酒杯放在吧台上,开
始盯着空掉的玻璃杯发怔。
自己也许就像这玻璃杯一样,空虚脆弱。
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安定感,不过三个月,竟好似浮浮沉沉过了一生。
后来,两个人只是安静地坐着,吓得再没敢出声的男孩没有离去,只是看着成诺又喝了几杯酒。
出酒吧门的时候,夜风有点凉。成诺告别男孩,独自站在酒吧门口的石墙前,伸手刚想拦辆出租车,
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不甚友好的——“喂”。
他扭头,这才看见路边榕树的虬枝下,阴影里站的几个人。
“你刚才,跟他干了些什么?”穿着墨绿卫衣的男孩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硬是想装得威严的声音却偏
偏带着抹不去的稚嫩。不仅头发乱蓬蓬地顶在头顶像鸟窝,还戴了一副深茶色的眼镜,整个人活像一
只大熊猫。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成诺眯着眼,望了望男孩身后站着的……呃……应该算是打手的几个人。
“呸,他吗的,你敢动他一个汗毛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给我上。”男孩吐了口吐沫,小胳膊一挥。
后面几个人面有难色:“老大,那个人好像是街口那家酒吧的人……我们不太好下手……”
“啰嗦什么!我花钱是让你们来啰嗦的么!还不给我上!”
“小家伙,出来混就要懂点行内的规矩。下次别戴墨镜了,太像熊猫。”成诺不以为意,笑着摆了摆
手,跟着后面几个帮他搞定骆帆的哥们道了声再见,此时一辆出租车也如若掐准了点般恰如其分地停
在了他身边。
“对了,与其找我的麻烦,不如先去搞定对方。”成诺潇洒地拽开出租车的车门,留那个嘴角撇得都
能拖油瓶的男孩气急败坏地在身后跺着脚。
出租车急着做生意,立刻像离弦的箭一般开跑了。成诺透过后视镜看见那酒吧里的男孩推门走出来,
却不期然被那绿色卫衣的墨镜男孩抱了个满怀。
故事还是该有个幸福的结局才好。成诺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不仅是肺,连心似乎都被填满了一些。
最后看了一眼那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相互拥抱的身影,他淡淡地跟司机说:“去府园小区。”
车子开得很快,不一会司机就把车停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座很有些年代的公寓前。
刚下车,清冷的风便立即扑面而上,好在刚喝过烈酒,酒精的挥发没让他感到过于寒冷,仅仅使他的
脸有些绯红而已。他在楼底下转悠了一圈,最后找到一个小长椅,便停下脚步坐了上去。
他和齐芾,曾住于面前这栋楼的3层,302房。
眼前的景色还是那么熟悉,三个月前什么样的,现在还是什么样。紫荆花依旧开得繁盛,漫长的花期
挺到了一月份,纵使雨打风吹,也还是那一树一树的紫红花朵,枝繁叶茂,仿佛不曾经历沧海桑田。
三个月前,他还和齐芾手牵手,在这树下走过。
当时风轻轻地吹着树叶沙沙地响。他和齐芾相视一笑,以为,那一刻能定格到永远。
三个月后,他坐在未曾凋谢的花树下吹着北风,发现,他以为的永远甚至挺不过一个花期。
张国荣不是还和梅艳芳说过,若四十岁前,我未娶你未嫁,我们就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