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拂晓时分,雪终于停了。屋顶和街道上铺了一层松软而平整的雪,白得刺眼,直
叫人有股想要上前将其破坏的欲望。新年已经临近,可是这清冷的早晨空寂而宁静,仿佛整个城市都
在雪被之下沉睡了。
这是东琉国每年难得的雪季,只要等到日头升上三杆,不惯寒冷的东琉人才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开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而最开心的莫过于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在这难得一见的雪地上翻滚摸爬,
全然不顾雪地里的寒气。在孩子们快乐的笑声中,东琉皇城的一天,宣告开始了。
相较北兆的荒凉和宣国的寒冷,地处东南的东琉有着上天赐予的湿热天气和丰饶的黑色土地,因而东
琉的百姓也就有了足以让北兆和宣的人们艳羡的富足生活,也招致了自古来不知多少次的侵饶和战事
。历代的东琉皇帝都不那么好当,朝代更替也是常有的事儿,直到百五十多年前,萧家将分崩离乱的
东琉国重新一统,又花了大气力重整军备,经历数代整治,东琉国才有了这近百年的安宁时光。
接近午时之际,冷清的街道上才渐渐喧哗起来。毕竟是在最富饶的国都,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季节里,
东琉皇城也是极热闹的。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特别是酒肆和食馆,到处都满是打尖的客人,
白色的热气挟带着阵阵的香气,将整条街道笼得鲜活起来。因为时间不对,占了人之性也另一半的色
字此刻还在沉睡。毗邻商业街仅两个路口的花街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直到天色微明才取下门
前红色灯笼的各家楚馆都门扉紧闭,忙了一夜的人们此时都在黑甜乡里,外面的一切喧闹都与其无关
了。直至金乌西沈,天色黯淡,各家才会将门前的灯笼挑起,又开始充满色香与糜烂的一天。
花街里最大的一家名叫“沈香馆”,占了花街大约三分之一的屋舍,上乘的妓人们大多只能在这里看
到,而渡夜资更是高得让一般的升斗小民的咂舌摇头半天。所以这里的主顾非富即贵,而一般百姓只
能去旁边次些更是再下档些的妓馆玩。
时间还早,灯笼还没有挂起来,沈香馆的大门自然也没开。馆里的各位红牌都在忙着梳妆打扮准备迎
接迎接今夜的恩客。一般的客人都是从大门进出,但沈香馆藏在深径之后与喧闹前厅恍若两个世界的
六七个独立小院才是沈香馆里真正红牌魁首的藏香之所。花街背面是宽阔的长街,看起来与普通的街
道没什么差别,但每过一段距离,在街道的角落里便有一处分外雅致的门户,那正是沈香馆通向那几
个小小院落的入口。每当夜幕降临,在冷落的街道上便会出现一些行踪隐秘的马车,车中的人会经由
那些雅致而隐秘的门户进入那个散发着色香的秘密花园。比一较人都要高贵或富有许多的这些人是沈
香馆是花魁们的熟客,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和权力去享受平常人无法企及的温柔乡。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也渐稀少。将身体完全隐藏在黑色披风中的人疾步走在青黛色的砖墙
边上。走到某外,他停下了脚步,左右看看无人,双臂一振,披风便如羽翼一样张开,黑色的人影犹
如一只黑蝠,静静地消失在墙壁的另一端。
红色的纱灯已经纷纷挂上,在黑夜里发出柔和的光,能来后院的客人都不是性急的人,所以这种时候
,与前院相比,后院要显得安静许多。不过在后院服侍的小僮侍婢们也都开始忙碌地进行接客前的准
备了。
唯一到现在还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的小楼在这种时候自然显得格外让人在意。小楼的名字是依据所住
的主人名字来的。因为这里住着的是沈香馆里最难见到的魁首,自然这处小馆就应了魁首的名:彩音
。彩音挑客人是出了名的,多少王孙巨富想尽办法也难得见到美人真面。却正是因为如此,彩音的名
头红遍了京城,越是神秘便越是让人好奇,想成为美人的入幕之宾者如过江之鲫,不惜花费万金,哪
怕只能隔纱望望美人的身影。可以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对象又可以为沈香馆赚来大笔大笔雪花花的银
子,放眼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彩音这样的妓人了。
“我也是没办法。”被外面传得神乎其神的美人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将玉足跷在桌子上,一边晃着脚,
一边无聊地用小刀修着指甲。“谁愿意窝在这种地方埋没青春呢……”轻叹着,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却
没有任何哀怨,“真是羡慕你们,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的……不然这样吧,小林,”丢开手里的小刀
,放下脚,身体向前探出,小巧的下巴抵在桌子上,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芒,“不然我们
换几天好不好?”
“好!”
还没等彩音为对方干脆的答应高兴地跳起来,紧接着的温润声音又让她沮丧地倒向美人榻。
“如果上面同意的话。”
“你真是……”彩音瞪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出人意料的,身为魁首的彩音并没有可以令人窒息的绝艳容貌,小巧的五官,细致的皮肤,以及一双
过于灵动的眼睛,与其说是沈香馆名列第一的花魁,更像是个长相清秀而古灵精怪的邻家少女。虽然
没有倾国的美貌,但彩音就是本事可以让每一个见过她,与她交谈的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真正可以不
受她影响的,也就只有那几位深知其本性的同伴而已。
“你快点吧,”小林挑了挑眉,依旧是那种温润却让人无法拒绝的声音,“‘他’就快要来了。”
彩音叹了一口气,想到又要捧出笑脸来接待男人,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真烦人!”
和声音一样温润的眼神看着她,没有说话。
2.
彩音去了主屋见客,小小的客房里只剩下一身白衣的林典。林典坐在彩音的座位上,将头靠在美人榻
的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这一次的任务,让他来回赶了十天的路,几乎有三夜没有阖眼。回到彩音
的地盘上让他觉得安心了很多,心一安定下来,疲惫感便应约而来。从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的丝竹声
让这里显得更加安静了。铜雀香炉里的嫋嫋白烟散发出淡淡的檀木香气,让人精神安定,是他很喜欢
的味道。林典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里大概是自己所剩无几可以安心的地方吧。
萧白风靠在门边,沉默地看着沉沉睡着的林典。毫无戒备地躺在美人榻上,月白色的衣襟微微起伏着
,浓如泼墨的长发柔顺地落在胸前,只有几绺调皮地搭上白皙的额角。修长的双眉,秀挺的鼻子和一
张微微开启的红唇,睡着的人有着一张难以描画的精致容貌。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下紧闭的双眼如果睁
开的话,不知会是怎样的迷人呢!萧白风摸着自己的下巴,心跳又快了几分。
林典突然打了个寒战,似乎这屋里有什么东西。他想睁开眼睛,但疲惫的身体抗拒了自己的意识,坚
决不肯听从自己的指挥。手指动了动,林典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迷药”。但是明明不可能,除非
彩音亲自动手,否则不可能有人在这个房间下药。
然后,他的脸上感觉到了一股微弱但绝对无法忽识的温热气息。
强迫自己眼开眼睛,对不准焦距的眼瞳里映出一张英俊却又带了几分促狭的脸。
“很困吗?”有点轻浮的口吻,却不会让人生厌。
“这样都能把眼睛睁开来……”萧白风轻笑了一声,伸手捻起林典额前的一撮头发,卷在食指上玩弄
着,“一定是‘朱雀’太心疼你,或是太怕你,药下得不重。”
身体虽然不能动,但林典蹙起的双眉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怒意。
“心里在骂我还是骂她?”萧白风把指上的头发放在唇上亲一亲,不意外地看到林典蓦然发红的脸颊
和眼中燃烧的怒意。
萧白风放开林典的头发,摊开双手,笑得一脸无辜:“我可没趁你睡着做什么事情哦!而且,在没有
好好检查过的房间里这么大意地睡着,这可一点不像‘白虎’的风格。”
林典眼中掠过一丝懊恼,但很快恢复平静。
“解……开……”有些勉强地发出声音,林典的双眸毫无畏惧地看着眼前极度嚣张的男人。
“解开是可以。”萧白风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怎么看都不会腻的脸,“不过为了表示对你行事不慎的
惩戒……白白放开你,不是我的风格……拿什么来换吧!”
林典紧抿着唇,戒备地看着他。早就知道,这个狡猾的男人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占自己便宜。
“那就……亲一下……好了……”越靠越近,那张一向轻浮的脸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副认真地表情,让
林典有些害怕。这个家伙,是在说真的!
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一刹那,林典突然出手,猛地将萧白风推开,自己一跃而起,寒着脸闪到了美人
榻之后。
“哎呀呀!”毫无防备被推到一边的萧白风发出遗憾地感叹,看着林典的眼神有点无奈,有点婉惜,
“你这么快就自己解开啦。”
林典慢条斯理地将落在额前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即不慌张,也不生气,温润的声音就好像在跟一位
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友闲聊着天气。
“您太喜欢玩了。”
“那就配合一下嘛,”萧白风坐在座位上,有些赌气地噘起了嘴,“以前不是都会乖乖地配着我玩的
吗!”
“那时候年纪小啊。”林典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相信以萧白风的聪明才智,会很明白他没说出口的那
句──“才会傻傻地被你骗!”
“你真是越大离我越远了呢!”萧白风用手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林典,一脸的怀念,“有两年多没
看见你了吧……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有那么让人讨厌吗?”
眉梢轻轻挑了一下,林典垂下眼帘:“怎么敢……您多心了。”
“既然如此,”萧白风咧嘴笑,细长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线,看起来有点下流,“那你怎么离我那么远
?还不快点过来让我瞧瞧看,我们家的小老虎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嘴角抽动了一下,林典好不容易按捺住想要拔腿就跑的念头道:“我长什么样子,相信刚刚您已经看
得很清楚了吧。您身份高贵,而且照规矩,非要万不得已,我们是不能靠太近的。”
萧白风不满地撇撇嘴:“什么鸟规矩,迟早有一天,我废了它!”
深吸了一口气,林典不疾不徐地问道:“您找我究竟何事?如果我没记错,我不做您的贴身影卫已经
快三年了吧!”
“是啊!”萧白风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快三年了呢,好长的时间……那时候,你只有十四岁吧!
”
林典沉默着,只静静地看着他。
“好了、好了,我说……”对林典的沉默最没辙的萧白风举起了白旗,“我的影卫前天早上失踪了!
”
失踪?!林典身子一震,睁大了眼睛。
“确切地说,”萧白风皱了皱眉头,“那天早上我和几位朋友一同去打猎,途中落单,遇到了刺客。
我没什么事,只是身边的两个影卫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去追刺客余党,至今下落不明。今天早上,我
们在十里外的林子里发现了大量的血迹和他身上的几块碎布……可能,也凶多吉少。”
“所以,我向多宝公公提出申请,”萧白风看着林典的眼神变得温柔,“我跟他说,如果不是‘白虎
’,我不会再要任何影卫!”
3.
林典脸上的表情瞬间起了一点变化,但立刻又转为平静,沉默了一会,他抬起眼,看着萧白风,仿佛
自语一般地发出声音:“你不是说,不会再让我作你的影卫了吗?”
“是啊,”萧白风的声音显得有些柔软,“那个时候我太年少。”
“现在呢?”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不让你在我面前死去。”如此悠然地谈论着生死,并非轻松,只
是这两人已经看得太多。“我想了很久,不做我的影卫,你在出别的任务时一样要冒风险,还不如在
我的身边。虽然危险也会有,但合你我二人之力,总会比现在要安全一些。”
林典的心脏砰地猛跳了一下。
“其实……”萧白风顿了顿,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我骗你的……我也不能肯定是否
可以保护得了……现在朝中有点乱,想要我命的人动作越来越多了。”他的脸上有些忧郁,林典告诉
自己不可以被他的表象骗到,但还是眼神还是忍不住柔和了下来。
“毕竟我身边的影卫是为我保护我而死的。”萧白风看了一眼林典,叹了一声,“你为什么现在还离
我那么远呢……”
林典垂下头,开始考虑是否可以和萧白风的距离拉近一点。
“虽然不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如果真的要死,我比较想和你死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呢!”
刚刚打算迈出去的脚,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缩了回来,看着那张从忧郁变得轻佻的脸,林典皱着眉发
誓,以后再也不要听这个人的胡言乱语。
“呼……渴死了、渴死了!”一边叫着一边踢开房门走进来的彩音在自己不在意的时候打破了房中二
人有些尴尬的沉默。
“呃……”觉察到空气中浮动着的诡异之后,彩音眨了眨眼睛,先给萧白风行礼。“您怎么来了……
若是能事先通知一下……”
“小‘朱雀’,不用装了,他已经知道你给他下迷药的事了。”萧白条轻笑着,挥手示意彩音不要多
礼,“不过,你下药的本事退步了呢,他那么快就醒过来,害我都没好好碰一下。”
原本垮下脸来的彩音立时有了精神。
“啊,那么就是说小林还没被占便宜喽,那小林应该不会生我的气了,是不是?”笑声中带了些撒娇
的意味,彩音立刻向林典身边粘去。“好嘛,小林,人家是没办法,上面有令,我只能尽量算好时间
,让你不吃亏,我也不抗命!”
林典的身子向旁边闪了闪,避开彩音扑过来的爪子。
“看来你很得人心呢,”萧白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没半点生气的样子,“连我的命令她都敢打折扣
了!”
“哪里敢了!”彩音立刻回嘴,“您只要我把他迷昏了,又没说要昏多久,总之人家已经切切实实地
完成了您的任务啦,就算您告到多宝公公那里去,他也不能说我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