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夫人道,“你那个小朋友呢,不带他一起走?”
古非道,“咱们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不求好死了,又何必再拖累别人?”
山沉老人口唇微动,终究深深一叹,转过身去。
古非对山沉老人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师父……”
“当年带你离开南疆,你才刚出生几天——那时我没给你选择,现在却不能……”
山沉轻轻咳嗽几声,掩着嘴的手心里一片粘腻,她知道大概是吐血了。
果然,慢慢的血腥气从她的手里飘出来,古非仍然跪在地上,死死看着山沉紧握的手。
“那我走了。”
许久之后,古非听到自己说出这四个字,这么说的时候,心里牵肠挂肚,好像被磨钝了的刀子来回磨。
刚才古非谈笑之间就把裘梓放倒,然后潇洒的转身就走。可现在跪在地上,古非却茫然不知所措。
他可以挥挥手让裘梓失去最亲密的情人,却不忍让山沉失去她最心爱的徒弟。因为他知道裘梓会等他,可山沉老人……她也许不会再有时间等了。
一点酸涩,突兀的冲上鼻子,古非眨了眨眼,努力站起身,走向蝶夫人。
屋子里传出低低的惊呼声,听起来像是裘生的。不过这一声,现在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屋子里,并不是古非想到的花蕊或者曲凤言醒过来才让裘生出声的。
他看着古非出门,一时间还有些弄不明白似的,呆呆的看向蛊王,他倒是像什么都知道,却又像是被古非那几句似是而非不怎么好笑的话气到了,坐在桌边呼呼喘气。
裘生只得跟他试图沟通,“蛊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蛊王瞥他一眼,慢慢说道,“他是蝶夫人的儿子,自然要跟娘走。”
这种解释,裘生绝不会信。
蛊王道,“蝶夫人要把她相公救活过来——嘿,开玩笑,这世上怎会有起死回生的事。”
裘生道,“那你是什么?”
蛊王道,“我是蛊王,我可是从来没死过。”
裘生对这些东西云里雾绕,最后决定不去想了。
“那你呢?”
蛊王愣了一下,说,“我什么?”
“你要不要走?”
裘生的脸色明明白白的映在窗棂投过的光下,可蛊王却觉得有些看不清。也许是太平静的问蛊王他要不要走,让蛊王觉得很不舒服。
蛊王就像刚吃了个没熟透的桔子,嘴里苦涩难当。他想,这人既然这么问我,自然是想要我走的,想要我走,想要我走!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
裘生听到他这么说,不知为什么,似乎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了开,如释重负一般。
蛊王看着门外,不再吭声。毕留的身材又高又瘦,背影看起来很好看。可继承了他的身体的蛊王却不肯好好坐着,一定要横着扭一个弧度,裘生觉得他老了之后一定会是个驼子。
屋子里静极了,好像只能听到几个人的呼吸声。
蛊王突然转头看了看裘生,对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没事。”
然后眼一闭,直接趴到了地上。
裘生只来得及拽住了蛊王一边胳膊,自己也被绊了一下。等他心思纷乱的把蛊王扶到床边上,琢磨着再挪出个位置来给蛊王躺的时候,第一次,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裘梓胸前压着的两块碎开的玉佩。
玉佩是雪白的,虽然裂开,却仍然温润,表面光滑剔透,因为经常被人抚摸,仿佛浸着一层油脂。
裘生拿起那块玉佩,细细端详上面的花纹,饶是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却也依然忍不住惊呼一声。
只因那上面的花纹,刻工,乃至玉佩角落里小小的一行字,都是他孩提时代无比熟悉的。
裘生将蛊王随意放在一旁,急忙去看裘梓的脸,那张脸十分端正,鼻子高挺。古非给他用的是最顶级的迷药,他不会有梦,所以睡得很平静,这样显得他的面容有些淡漠,而正因如此,眉目间竟能依稀分辨出几分熟悉的轮廓。
毕竟,上次看到那张脸的时候,那张脸的眼睛是闭着的,眉毛是展开的,嘴巴抿着,神色冷漠,鼻子也那么高,那么直。
裘生一点也不像他,可裘梓却很像。
平日里裘梓睁着眼睛,气息平和又有青年人的朝气和锐气,跟他差得很远;可就这样闭着眼睛躺着,简直像极了。
裘生一下子掩住嘴,浑身发抖的跪在床边。
山沉老人回到屋中,见一床一地病的病,伤的伤,晕的晕。裘生呆呆的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禁心中微怅。她被蝶夫人重伤,半个月来虽有众人为她医治,收效却小。如今既然苏醒过来,当可自行疗伤,便不用这群小辈辛辛苦苦为她按摩经脉了。
然而这群人此时的难处却并不是山沉老人的伤势,而是随蝶夫人离去的古非。
古非这般跟蝶夫人离开,待裘梓醒过来,必然会急着跟去南疆寻他。然而南疆险恶,裘梓武功虽好,却不懂医蛊之术,贸然进入南疆,便如一无力幼儿贸入深山老林中一般。山沉倒是希望蛊王能随裘梓同去,然而被蝶夫人这般一搅,蛊王必然对南疆印象大减,想要蛊王跟裘梓一起前往南疆,互相照应,说不得要落在裘生身上使劲了。
山沉老人计议停当,便想与裘生商议,然而刚一开口,便听到微微呻吟之声。山沉与裘生齐齐一震,向床上望去,只见花蕊缓缓的张开眼睛。
裘生“啊”了一声,惊喜莫名。
他对这位义姐,心中既是愧疚,又满是感激。三年来呆在雨城,心里却总是系着凤来居里的花蕊。如今见她终于醒了过来,尚未反应,眼中已经落下泪来。三年里的重担终于放下,那隐隐绷紧的一丝心弦也放松了起来。
山沉老人虽也激动,却并不忙乱,上前替花蕊诊了诊脉,柔声对花蕊道,“你的毒已经解了,这段时日好好将养身子,日后再也无事的。”
花蕊卧床昏迷过久,便是有模模糊糊的意识,也是充满痛苦的病毒折磨,乍然醒来,几乎不知今夕何夕。她努力的转了转眼珠,茫然的目光在触及到身边躺着的曲凤言时停住,慢慢的清明起来。
山沉老人心中微微放松,对花蕊道,“凤言只是受了些轻伤,无碍的,过一会儿便醒了。”
这句话花蕊却是听得真切。她醒了一会儿,意识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终于明白自己不会再收到毒药的折磨,眼中缓缓聚集了泪水,沿着憔悴的脸颊缓缓落下。
裘生看着花蕊苏醒,落泪,却似哑巴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等到中午,曲凤言便也醒了过来,夫妻相对无言,唯执手微笑而已。然而笑中带泪,其中三味,又如何得外人所知。
其时裘生和蛊王仍然昏迷,蛊王乃是蛊力运行过度,蝶夫人又用隐蛊激他,一时昏迷,不日便好。而裘梓却是因为古非的迷药太过霸道,裘生几次探他情况,都见他沉沉而睡,似乎要昏迷到天荒地老一般。
裘生却不敢打扰疗伤的山沉老人,也不敢去问正在和妻子窃窃私语的曲凤言。幸而晚间蛊王也醒了过来,裘生便问蛊王道,“裘梓情况如何了?”
蛊王心中一阵恼怒,猛地摔开裘生扶他坐起的手,眼睛也狠狠的瞪向裘生,“我刚醒过来,你不问我怎样,却去问其他……那个裘梓?”
蛊王气急,险些把“其他男人”脱口而出,这句话要是当真说出来,莫说气氛尴尬,裘生恐怕会羞恼难当,从此与蛊王疏远起来。然而虽然临时转了话题,语气却没变,虽是恼怒之下的质问,却更似撒娇一般。
裘生拉住蛊王,习惯性的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蛊王虽然高大,但坐着靠在床上,裘生站在床边,蛊王的脑袋刚及裘生的胸口。蛊王便顺势倒在裘生的怀里,把脑袋在裘生的胸口蹭来蹭去。
裘生轻声笑道,“怎么刚刚好了点,就又孩子气了?”
蛊王闷声道,“你才孩子气。”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裘生将蛊王的脑袋冲自己胸口拔出来,蛊王却将眼神转开,不与裘生对视。
裘生问道,“怎么了?”
蛊王道,“我怕,我怕一看着你,就忍不住什么都答应你了。”
裘生道,“你能答应我什么?”
蛊王终于狠狠的剐了裘生一眼,道,“你当我不知么,裘梓那小子一醒过来,肯定嚷嚷着要往南疆去,他若去,婆婆必会让你跟着去,就为了我总是和你在一块儿!”
裘生苦笑,便是山沉老人不让他去,他也必然不会让裘梓一人犯险。
蛊王还待再说,却被裘生转了话题,“罢了,先不说这个,你去帮我看看裘梓的情况怎样了……莫要是古非一时失手下错了药,那可是糟糕。”
蛊王呆了呆,笑道,“下错药?你当古非是刚学医术的药童不成——我看你倒是想吃错了药。”
然而终究磨不过裘生,便随裘生探裘梓的情况。
裘梓静静躺在床上,胸口放着那断成两截的玉佩,下面还压着字条。蛊王顺手把玉佩和字条团成一团,扔到裘梓枕边。
裘生皱眉道,“别乱扔,找不到怎么办?”
蛊王道,“你不说我倒想不起来,不如咱们把这东西藏起来,让他找一顿。”
裘生上前把字条和玉佩收起来,板起脸道,“干正事!”
蛊王撇撇嘴,没再说话,俯身在裘梓身上嗅了嗅,片刻后起身笑道,“古非倒是舍得。”
裘生道,“怎样?”
蛊王道,“古非给他下的是名为‘逍遥’的迷香,相传是古代帝王所用,非但不伤身体,反而会让人的身体在睡梦中缓慢修复,所以裘梓暂时不会醒来。这迷香确是高等货色,就连现在的皇室也难以配全药材,更别说其他人——古非莫不是去盗了上古大帝的陵墓?”
听到裘梓无恙,裘生这才安心,对蛊王笑道,“这话别乱说。”
反身投了快毛巾,轻轻擦拭裘梓的额头,看着裘梓的脸,似乎又陷入了思绪之中。
蛊王这次却没有吃醋,然而他既觉出不对,便想刨根问底,眼睛转了转忽地上前,用力抱住裘生。
裘生呆了呆,低头看向蛊王,温声道,“怎么啦?”
蛊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道,“我也出汗了,刚才跟你说的太多,嘴里又干又涩。”
裘生叹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转身给蛊王倒了杯水,又为他擦了擦额角。
蛊王赢回一局,便得意洋洋的揽住裘生,虽然裘梓依然昏迷不醒,蛊王却偷偷向他做了个鬼脸。
裘生道,“我知你奇怪我为什么这般挂心裘梓的事……待他醒过来,我再一并同你们说了吧……”
蛊王凝目看向裘生,却见他脸色肃穆,深深的注视裘梓昏迷的脸孔。
裘生恍若叹息一般说道,“我以为我忘了,却没想到,已经二十多年了……”
第 8 章
裘梓一觉睡了三天,醒来后半句话不说,挣扎着下了床就往外走。蛊王正在外间,看到裘梓跌跌撞撞的出来,冷哼一声道,“你是自己走回去躺着,还是我把你扛回去躺着?”
裘梓紧了紧握剑的手,不言不语。
蛊王继续道,“裘生似乎也有事同你说,他这几天天天盯着你伺候,哼,要比伺候爷娘老子都用心得多。”他前半句倒是一本正经的说话,后面便又忍不住抱怨起来。
裘梓道,“待见到裘大哥,我自会向他道谢,但现在古非……”
“却也不急于一时。”山沉老人推门而入,对裘梓道,“你已经昏迷三日,再赶不上他们啦,倒不如好好歇息一夜,明天再走也不迟。”
山沉知道无法留住裘梓,便索性不劝,转而妥善安排他南下之行。
陪着山沉老人进来的裘生也道,“你安心养伤,莫要着急,今晚我倒是有事想问问你。”
裘梓道,“裘大哥有事相询,裘梓必然知无不言。”
裘生目光闪动,似乎有话想说,却又笑道,“你昏迷三日,还是先吃饭吧。”说罢,去厨房煮了米饭和稀粥,热了几道菜,端回裘梓屋中。至于曲凤言夫妇,盖因花蕊昏迷三年之久,伙食却是另作。
吃饭过后,裘生缓缓从怀里掏出古非留下的字条和裘梓的玉佩,先将字条递给裘梓。
那字条未曾折叠遮掩,但众人却并未注意上面写了什么。裘梓接过字条,看了又看,细细的叠好放入怀中。
裘生又把断了两截的玉佩拼好,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轻声念出上面刻着的一行小字:“云深勿扰,浑不知甲子流逝”。
裘梓道,“裘大哥似乎见过这块玉佩,可是这句话可是有什么含义么?”
裘生道,“我是孩提之时,曾见过这对玉佩,见过这对玉佩的两位主人……那两人便是当时江湖上闻之色变的大魔头:邱江云和吴子月夫妇二人。”
蛊王想到曾对裘生提起过邱江云时裘生的面容稍有异色,当时只道是裘生不喜欢天魔解体大法这邪功外道,如今看来,却似另有原因。
裘生道,“当年……便是二十余年前,我还是个六岁的孩童,浑然无忧,还有疼爱我的双亲。然而我的父母虽然对我十分溺爱,却仍然不能改变他们二人乃是当时江湖上人称‘魔侣’的一对夫妇。”
“这些年毕留虽然掌管权门,是武林中的邪道领袖,然而行事毕竟也算是光明正大,与白道争斗也并不会无故伤及他人。然而邱江云和吴子月……我的父母,却喜欢随性而为,只要稍有不快,无论是武林耄老,还是垂髫幼童,他们下起手来都毫不手软。”
山沉老人沉声道,“邱、吴二人纵横江湖时,我尚未离开南疆,不过他们的名气却已经传到南疆了。”
裘生道,“便是如此,他们二人的凶名愈是远扬,行事便愈发没有顾忌,然而在我面前,却十分亲热温存,丝毫不带武林风气,便是对什么人动了杀心,也是在晚上哄了我睡着,再去寻人晦气。若不是偶然一次看到吴……我母亲虐杀一名峨嵋的女弟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竟然是这般……”
裘生轻声叹息,闭目不言。
裘梓道,“裘大哥你当时年纪尚小,又如何能明白邱、吴二人的行径呢,便是明白,又怎能阻止?裘大哥不当将那二位的罪孽揽到自己身上。”
裘生看了看裘梓,轻声道,“我又如何不知呢,当时看到母亲虐杀他人,吓得我大病一场,同时母亲也发现他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听裘生说话的众人心中一跳,顿时生出一丝猜测,然而他们却没有打断裘生询问,只是静静的听下去。
裘生继续道,“母亲怀了身孕,便不宜奔波劳走。父亲就带了母亲和我隐居在一处小村庄。唉,自从我知道父母是两个杀人凶徒以来,那倒是一段十分快乐的日子了。”
蛊王道,“你现在就不快乐么?”说着伸出手去,将裘生的手紧紧握住。裘生微微一颤,反掌回握住蛊王的手,“我现在自然是很快乐,然而当时不过是六岁的孩子,突然知道疼爱自己的父母有了另一副面具,当然怕得要命。不过在那小村子里住着,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几个月后,我便几乎要将那日看到的一切忘记了。”
“然而事情却并不如此简单,我的父母虽然不再杀人,他们以前杀过人的亲人朋友,以及其他正道人士却并没有放弃对他们的追寻。就在母亲即将临盆的那几天,终于有人找上门来。”裘生说着,似乎想起了那日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