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很好,母亲靠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在她身边玩耍,爹和村里的男人们出门打猎……突然之间风声大起,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母亲掀起身子,扔到屋里。外面母亲捧着肚子,抓起晾着的一张床单,挥舞着打落了飞过来的暗器。
然而母亲毕竟即将临盆,气力不济,片刻之后便中了两枚飞镖。她急忙奔进屋子,抱起我便从房后破窗而出。
房后也有人埋伏,母亲紧紧搂着我,嘶吼一声,我只看到满天的血雨,似乎连蓝天都染成了红色……那是母亲徒手将两名埋伏的人撕成碎片。
随后母亲抱住肚子呻吟起来,那些追杀她的人握住兵器,慢慢的逼近我们。母亲又看到了我,突然一把抱住我,往村外武神庙跑去。
我从母亲的肩上看去,看到母亲跑过的地方留下一路血迹……母亲没有受伤,血是从母亲的腿间流出去的。”
裘生说着,深深的看向裘梓。
裘梓此时已经毫无怀疑,哑声问道,“你是说,当时吴子月怀的孩子……是我?”
裘生并不回答,只是续道,“母亲带我冲进武神庙,将我藏在武神像后面,自己却坐在门口凭着一手暗器,硬是守了庙门半个时辰。就在母亲即将力尽之时,只听半空一声怒喝,我父亲如同飞一般跃到母亲身边。
父亲的身上满是血迹,然而听他说话的声音却是中气十足……那血迹应当便不是他的。
只听他向庙外怒喝道:‘枉你们自称名门正派,却派了这么许多人围攻一名孕妇,这便是你们的做派?’我缩在武神像后,又是害怕,又是伤心……那时似乎便已经明白这是最后一次看到父母啦,可是突然又想起被母亲虐杀至死的那个峨嵋弟子,隐约之中也有些明白,这些人围攻击杀我的父母,也并不是……并不是毫无缘由。哈,也不知道当时年纪小小,竟然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庙外传来一个苍老又低沉的声音,说道:‘魔人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小魔头,一样该死!’我登时吓得不敢乱动。
父亲怒喝一声,我不敢伸头去看,但听到刀刃破空,拳脚交锋,外面自然是打得不可开交。然而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痛叫起来,我一慌张,便想伸出头去看。然而还没等我走出武神像的背后,就听庙门咣当一声巨响,震得我一下子坐回地上。待我再爬起来看时,只见武神庙的门口已经被一个巨鼎堵住了。那鼎是上任知县修的,又结式又大,将庙门堵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呼喝声音虽然还能听到,却没有人能轻易进来了。
母亲躺在地上,地上又都是血迹。我吓得哭了起来,母亲却依然有力气训我道:‘哭什么哭,还不回去躲好!’我急忙跑回武神像后面,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
裘生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看到裘梓呆呆的坐着,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门外父亲听到婴儿的哭声长笑一声,竟然一边打斗一边问母亲道,‘子月,是男是女?’母亲也高声回道,‘是个男孩。’
父亲纵声大笑,又突然大喝一声,只听外面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声,那打斗声顿时停了。
接着我听到父亲似乎搬开了巨鼎,满怀欣喜的对母亲道:‘待我抱抱咱们儿子。’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低沉的佛号。”
裘梓悚然道,“是少林方丈慈心大师?”
裘生道,“没错,少林的慈心大师,武当的明道道长,以及昙悠子前辈等十四位高手。”
邱江云死前一战,不但折损了无数正派弟子,就连后来围攻他的十四名高手也只余下四人活命,这一战的惨烈由此可见。也正是这次激战,使得武林魔长道消,权门也借势而起,牢牢掌握了武林的半壁江山。
“我听到父亲一一道出了十四位前辈的名字,又对母亲说道:‘你安心呆着,我等会儿就来。’然而我知道,在这十四位前辈的围攻下,父亲绝不能幸免,他叫出这十四位前辈的名字,与其说是打招呼,倒不如说是让我记住,以后为他报仇。”
虽然知道裘生之后并没有去找这些武林前辈报仇,但裘生这般说出来,语气森然,众人也都觉得背后微微冒出汗来。
“后来又是一阵打斗之声,断断续续,能有半个多时辰。突然父亲一声大吼,便如九天惊雷一般,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过来,便听到母亲的抽泣声。我再也躲不住啦,便从武神像后面跑出去,只见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庙门口看向院子里的空地。那院子里的花坛树木都已经毁了,只余下一地尸体。那便是父亲用了天魔解体大法,一下子把围剿他的人杀的杀,伤的伤,他自己也死去了。
母亲见我出来,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我道:‘生儿,那些杀害你爹爹的恶人有几个没死,娘没力气站起来,你去给他们补上一刀!’我心中惧怕,不敢接那匕首,母亲大怒,打了我一巴掌,骂道:‘你这个没用的小畜生,枉为我的儿子,竟然连杀个人都不敢!’可我怕得要命,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时院子里有一个老道慢慢爬了起来,嗯,便是昙悠子前辈了。”裘生说到这里,看了看似乎听得入神的裘梓,想到这位老人已经死在毕留掌下,心中亦是黯然。
“昙悠子前辈走到母亲面前,母亲却一个手指也动弹不得,然而她并没有惧怕哀求,只是待昙悠子前辈走进了,向他吐了一口血痰。昙悠子前辈没有闪避,问母亲道:‘你是打算让你的孩子们和你一样,以后日夜被人追杀,还是想要他们安稳度日?’看到父亲惨死也不过微微抽泣的母亲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裘生露出伤心的神色,“那时我不懂母亲为什么哭得那么难过,现在却明白,母亲虽然被称为魔女妖人,但心里希望孩子平安顺遂的心和其他的母亲是一样的。
昙悠子前辈道:‘你若信我,便将这两个孩子交给我吧,我虽是个穷酸老道,却也不会少了这两个孩子的一口吃食。’昙悠子前辈虽是激战过后,又对着武林中人人喊打的魔头,却也泰然自若,还有心思开小小的玩笑,终是让母亲稍微放松了些许警惕。母亲将弟弟递给昙悠子前辈,对昙悠子前辈道:‘我和外子行恶多年,怕是没积什么好德,这邱便不要姓了,从此以后,他们哥俩儿便改姓裘吧。’接着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继续对前辈道:‘你若害我的孩儿,我必化为厉鬼,生啖你的皮肉!’说完,她最后的一丝生机似乎也耗尽了,软软的倒在地上不动。
昙悠子前辈叹了口气,带着我埋葬了父母与正道的诸位前辈、侠士。这一战仅有四人生还,除昙悠子前辈外,其余三位前辈伤势极重,一直昏迷,并没有听到昙悠子前辈和母亲的对话。
昙悠子前辈在弟弟的襁褓里发现了两块玉佩,我曾听母亲说过,那时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信物,父亲这块,上面刻的是‘云深勿扰,浑不知甲子流逝’,母亲那块刻的是‘江影悠游,恍然觉岁月忘年’。这两块玉佩上隐了他们的名字,昙悠子前辈本想将这两块玉佩其一给我,我却没有要。”
裘生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当时心里也乱得很,一边是杀害了父母的人,另一边,父母似乎也杀了他们的许多亲人好友。我也不知道,是该学了武功去报仇,还是就这么走了,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也害怕昙悠子前辈抓住我杀了泄愤。”说着对裘梓微微一笑,“我那时吓得傻了,谁也不敢信,谁也不敢接近,终于昙悠子前辈理好了众人的后事,他自己也受伤不轻,那天晚上睡得极沉。我偷偷跑出暂居的小屋,连弟弟也不敢带,就这么一直跑。我听昙悠子前辈言语之间,似乎要将我和弟弟带到南方隐居,所以不敢向南,一直往北而去。辗转两年,遇到了跟曲凤言义诊的花蕊……后来遇到裘梓和古非,我得知裘梓是昙悠子前辈的弟子,年纪相当,又是姓裘,或许便是我弟弟了,然而终究没有实据,不敢贸然相认。这次看到昙悠子前辈将父亲的玉佩送给裘梓,想必……你就真的是我弟弟了。”
裘生的最后一句话,却是看着裘梓说的。裘梓握着玉佩,神情恍惚。昙悠子自幼收留裘梓,却从不与他言说他父母亲人的情况,裘梓只当自己是昙悠子捡回来的孤儿,没想到自己竟然是那二十年前纵横江湖的大魔头的儿子。然而这件事固然震惊,也不过是昔时旧事而已,真正让裘梓惊讶的,却是自己仍然有个亲生哥哥,而那亲生哥哥,却是近来相交莫逆的好友裘生。
山沉笑道,“虽是让人惊讶,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们两人本就一路同行,我还曾想让你二人结拜为兄弟,如今看来,这点虚礼也可省下了。”
裘梓如梦方醒,连忙道,“没错,原来裘大哥本就是我的兄长。”说罢,站起身来,对裘生深施一礼。
裘生还礼,两人自此之后便兄弟相
称。裘梓又看了看手中的玉佩,突然脸上红涨,对裘生道,“大哥,这玉佩既是母亲留下来的,原应是你我兄弟各执一块,但我将另一块……送给古非了……”
裘生忍不住微微一笑,对裘梓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讲究,这对玉佩在父母手里是定情信物,传到咱们这里,自然也是做……定情信物的好。”
裘梓脸上更红,刚想将玉佩收起来,蛊王突然伸手将玉佩夺去。
裘生道,“你做什么?”
蛊王把玩手里裂成两半的玉佩,对裘生道,“裘梓将玉佩给了自己的情人,你也大可将玉佩收下,以后也留着给你的情人嘛。嗯,你父母用一对玉佩定了一段情,你们兄弟二人将这玉佩发扬光大,大可分别定上两段……这玉佩我便先帮你收着,等你找到心仪的女子,我再将这玉佩给她。”
裘生摇头笑道,“这是什么话,快还给人家。”
裘梓看了看蛊王,又看了看裘生,忽地笑道,“蛊王这话却是没错,父亲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与其自己带着,倒不如交给媳妇儿。”
第 9 章
却说蝶夫人携了古非出了群山,古非道,“不知您想怎么走?”
蝶夫人轻笑道,“你且说说。”
“水路安稳,旱路快。”
“你办事我自然是信得过,不过我们却不需这么费事。”蝶夫人拉起古非的手轻轻摩挲,“柔而有力,看来是常常保养的……我看你控蛊的本事不差,医术和毒术怎样?”
“儿子常常研习外科、解毒这两项。”
“呵,倒是不错,江湖之中总是需要些保命的手段——罢了,此等旁枝末节也不必再浪费口舌,娘亲却有些迫不及待了,且看娘亲的本事,你往后一些。”
古非闻言,向后退了两步。
只见蝶夫人从腰间抽出短笛来,轻轻吹奏。笛声暗哑,如同耄耋老人发出的咳嗽一般,可这声音偏偏凝而不散,向远处传去。然后见天边遥遥一声鸟鸣,只见一只火红的大鸟飞过来,展翅约有两丈宽,华羽斑斓,绚烂之极。
蝶夫人待大鸟停在面前,温柔的上前轻轻抚弄它的头颈,柔声道,“这只鸟名唤‘彩琴’,可负重物,又忠心耿耿,娘亲平日出行,都喜欢带着它。”说罢,纵身跃上彩琴的背后,又伸出手来拉古非。
古非爬上彩琴的,坐在蝶夫人身后。蝶夫人笑道,“把好了。”轻轻一拍彩琴的后背,古非只觉一阵摇晃,彩琴双翼张开,用力扑了两下,已然凌风飞起。
古非呆呆的看向脚下,只见无数河山随着彩琴的飞翔而快速掠过,劲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一时间成了驾鹤的仙人一般。
只听蝶夫人笑道,“非儿你瞧,便是有河山万里,也不过是彩琴一纵之间耳。论世上真正值得咱们在意、争取的,也不过是那一个人的一颗心罢了,只可惜……你却没见过你爹爹,他虽然不是什么不世的英雄豪杰,在我心里,却是拿天下来也不换的。”
古非默然,蝶夫人着力研究让他父亲复生的方法,他人看来自是禁忌又妄想,然而身为妻子,看到一丝希望当然是要全力抓住,又哪里有随意放开之礼?
蝶夫人将手放在古非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上,轻轻拍了拍,“非儿你放心吧,娘亲定然会把你爹完完整整的带回阳世……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了。你若是喜欢,我便将你的那几个朋友、蛊王和婆婆都请了来,咱们在南疆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古非慢慢靠在蝶夫人肩上,听着她柔和清幽的嗓子慢慢勾画出未来的蓝图,闭上眼睛睡了。
再醒过来,见周围草木茂盛,竟然已是南疆的植物地貌。蝶夫人负手立在一棵树下,那树是南疆常见的乔木,然而与别的树木不同,其高大茂盛之姿,远胜旁树,便如书中君王一般,挺傲于林中。
“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这里却没有那么多讲究。”蝶夫人玉手覆上树干,柔声道,“我想这棵树长得高些壮些,它便长得又高又壮,嗯,你也当来仔细看看,当年我与你父亲相识,便是在这树下。”
古非暗想当初这树想必也与其余树木没什么不同,只是命好做了南疆女王与她丈夫的相识之地,自然也钟灵毓秀,占尽了便宜。
“想想,我和你爹相识也有三十年啦,当年我还是个孩子,比你还要小着几岁,有天溜出寨子去玩,追着一只野兔,和你爹爹遇上了,为了争那只兔子,竟然动了手。不过总算你娘技高一筹,没堕了南疆的脸面。”说道这儿,蝶夫人笑嘻嘻的,像是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情,脸上微微红了起来,“之后每年的那天,你爹都会抓一对兔子送我,便是我们成了亲,有了你姐姐也是一样……”
说罢,蝶夫人携了古非的手,向林子深处走去。
“这便是咱们的寨子了。南疆分为六大寨五十九小寨,其余小村小寨不可胜数。其中咱们的寨子又是最大,被称为总寨,其余寨子的重大事项都需要报给咱们总寨知晓。寨中有三位长老,平日娘若是不在南疆,三位长老便可以商议决事。”
进了寨子,蝶夫人先带古非拜见了三位长老,长老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年纪最大的一位已经有了九十多岁,然而年纪虽老,身体看着却十分硬朗。长老们见到蝶夫人都十分恭敬,然而恭敬之后,古非却隐隐觉得这几位老人对蝶夫人有些忌惮乃至恐惧之感。
蝶夫人却恍然未觉,带着古非住进了寨子里的一处华居。古非从此白日与南疆众人一同打猎、养蛊、收拾寨子,晚间向蝶夫人请教各种医术蛊毒之道,虽然有些辛苦,却也深有乐趣。不过寨中人虽然对古非毕恭毕敬,骨子里却并不特别亲近,也不知是自然的排外抑或是因蝶夫人的而产生的忌惮疏远。
在南疆住了约有半个月,古非在这日晚上抽空坐在寨子旁的树上,这树上扎着一处凉棚,上面缠饰以香草、鲜花,晚风徐来,微微的草木香气馥郁盈鼻,耳中听到南疆人干活儿时唱的歌儿,确是一种享受。
古非探手入怀,取出裘梓送他的玉佩把玩,只见月光之下,玉质尤其晶莹剔透,恍如一团冰雪一般,却莹润无比。古非慢慢摸着玉佩上的花纹,心中想到裘梓,又忍不住想了一下他昏迷醒过来的样子,只愿他不要太生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