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生道,“是鹤君给你的药——不过鹤君也不知这药能否治好你,所以咱们先不吃,等见过别的医生再说。”
毕留皱眉道,“好好的,我有什么病?”说着,拉这裘生的袖子飞奔起来,“我昨天去后面玩,好多花树呢!”
裘生叹气,半是担心,半是无可奈何,只得与他胡闹去了。
晚饭时分,昆尚斌却未赶来与他们一同吃饭,想必是毕留这次留下的烂摊子极大,引得他分身乏术。饭后昆尚斌终于赶了过来,裘生见他神情疲倦,面色困顿,确是操劳的样子。
毕留却不管他如何,只软磨硬泡要裘生带他出去游乐,裘生被他缠得无奈,只得转向昆尚斌道,“咱们现在是做客,怎能随便将主人留在家中呢?”
毕留想了想,到昆尚斌面前道,“你同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么?”
昆尚斌正细细品茶,听到如此说,板起脸道,“不行。”
毕留软声央道,“只出去玩一会儿,你是大大的好人,必会让我们去的,对么?”
昆尚斌深吸口气,看着毕留的眼色从隐忍到严厉,再从严厉到发怒,最后慢慢沉寂于平静,方开口道,“门主,现在外面乱得很,你随便出去,说不定会被人伤害利用,属下平时不能违抗门主命令,但非常时期,还请门主体谅属下的难处。”
毕留那里管他长篇大论的说什么,只知这样一来,出游的计划便要泡汤,心里委屈至极,一拧脚跟,竟自己向外走去,嘴里哼道,“不许我去,我偏偏要去!”
裘生一惊,急忙起身去拉他,坐在毕留身边的昆尚斌更加手快,直接抓住毕留手腕。
毕留内力全无,昆尚斌微一施力,便将他的手腕捏的极疼。毕留“唉”的痛叫出声,想也未想,转过身照着昆尚斌的脸便打了一拳。
裘生那句“你等等”憋在嗓子口,半吐不吐的不知如何收场。
昆尚斌掩住左脸,半晌没有放下。
照理,毕留这一拳并无什么力道,若说将昆尚斌这等高手打成重伤,那是绝无可能,然而一个武功高手被一个神志如同少儿的人一拳打中脸上,虽然那人是他的上司,却也是件十分丢脸的事。
裘生急忙上前,将两人拉开。
昆尚斌立在当地半晌,方放下手,裘生见他眼圈一轮乌黑。毕留又无半点反省之意,愣了片刻,似乎发现自己又站在裘生身后,有了凭恃,反而更加得意洋洋,扬起脖子,挑衅一样看向昆尚斌。
昆尚斌道,“请两位早些休息吧。”语毕,便僵硬的走了出去。
毕留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儿,对裘生笑道,“咱们出去吧?”
裘生板起脸道,“今天还是乖乖留着吧。”
似乎是裘生难得的板起脸,让毕留感到了些压迫感,这日及次日,毕留并没有闹着要出门玩耍。
次日夜晚仍然有些闷热,裘生半夜起来,小衣已经湿透。
回想起梦中的情景,不过是曲凤言提剑追他,正当他闭目待死的时候,腿上一阵剧痛,睁开眼,便看到面色苍白的花蕊手持长剑,跪在地上抱着曲凤言哀求的情形。
随后画面转为花蕊躺在床上面容死白,背对着自己医治花蕊的曲凤言冷冷说出“滚”。
裘生垂下眼睛,当年是他年幼无知,使得如同亲姐的花蕊生死不能的缠绵病榻,而现在,虽然和毕留相处时日尚短,却让他多少了解了当年曲凤言的无奈:束手无力。
然而自己或许比曲凤言幸运得多,花蕊的毒伤,处理不好便会没了性命,而毕留,不过是神志不清而已。更何况曲凤言身为医者,对医治他人的病患自然有几分执念在,而裘生则仅仅希望能够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支在窗前,裘生却忘了,这个麻烦,似乎自从缠上自己后,便从未想过要交出去。
微风子半开的窗子出吹进来,似有些甜意。裘生抬头,无意的在天边扫了一眼,似乎想要寻找这阵清风从何而来。
只见一道影子,自远处房上掠过,似一道轻烟般,落在云夫人院内。
裘生一惊,轻轻一撑桌面,已然掠到庭中阴暗处。这处侧院和云夫人的院落有窗相通,隐在暗处,可以大略看到那边院子的情形。
只见那道人影竟是云岚负着一个白衣人,那白衣人似乎只穿了贴身小衫,并不乱动,显然被人制住穴道。
云岚掠到院子中并不停留,脚步微晃,已经转到云夫人房内。
裘生沉吟片刻,虽想将此刻所见告知昆尚斌,却又担心离开后房内的毕留会有危险。转念一想,昆尚斌府内发生何事与自己和毕留并不相关,虽然云夫人的安危确实堪忧,但云岚却并不应害她。
心中做如此想,便平静下来,返回房间。见毕留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忍不住给他掖了掖被角。
次日清晨,只听门外一阵喧哗,别的没有听清,却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云夫人的毒伤,竟然痊愈了!
裘生出门去,只远远看到两道远去的背影,从身形看,便是裘梓和古非。
裘生想起鹤君曾道古非或有医治毕留的法子,可毕留和裘梓之间乃是血海深仇,古非本身也曾跟随过昙悠子一段时间,又如何能叫他出手救毕留?
发愣时,他却没看到,毕留偷偷的沿着墙根,顺着一条厨房采买的小道溜掉了。
再度见到裘梓和古非时,裘生想或许这的确是上天给毕留安排的缘分。
裘生深吸一口气,稳住脚步,缓缓向他们走去。
抬起毕留头的时候,他已经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然而在裘梓的剑风中,只有凌厉,却无杀意。
裘生心中已然大定,对裘梓说道,“裘少侠,敢问当日一剑封喉,你可认为毕留能逃生么?”
说话时,裘生目光炯炯,望向裘梓。
手里,紧紧握住因为利剑及颈而显得极为冰凉的毕留的手。
江湖风云变化,于山野之人,却只不过是一盏清茶,悠悠袅袅的水雾之后,多了的几项谈资罢了。
古非手里把玩着一支竹笛,时不时凑到嘴边吹出一两个音调,对面的毕留就哈哈大笑。想要抢过来自己玩,古非却又将它举高,毕留正裹着兽皮缩成一团,稍微打开一个小缝就会有冷风吹进来,他不喜欢。
等古非快要把毕留逗哭了的时候,突然抓紧时机将竹笛塞到毕留手里。毕留呆了呆,看到手里黄绿色的笛子,一时间不知是该大哭大闹还是顺水推舟的玩下去。
转眼看到和自己靠在一起,略带无奈的笑容看着他们的裘生,毕留嘴巴一瘪,自然而然的靠过去,一脸气愤。
“他欺负我!”
虽然过了几个月理应习惯了,但看到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权门门主突然露出五六岁小孩子的表情,裘生还是忍不住尴尬起来。将毕留拉在怀里拍了拍,又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裘生苦笑道,“别生气,古神医逗你玩呢。”
毕留气呼呼的抬头,“不许逗我玩!”
古非正盛了碗热水抱着取暖,闻言笑道,“不许逗你玩,就不喜欢你了。”
毕留狠狠瞪他,“不喜欢就不喜欢!”
“不喜欢,我就不给你买糕点和小玩意了,上次你喜欢吃的云片糕是我买的,可我没告诉裘大哥是哪家。”古非笑着,在毕留还在细细琢磨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倾身,将毕留手里握着的竹笛抢过来,“我看你不是特别想要嘛,我还是收回来好了。”
裘生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两个大小孩凑到一起,简直要让他的寿命减掉十年。再看看一旁端坐的裘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一样是听着他们吵闹,不知这位是如何修炼的忍耐力,竟然还能安然入定。
突然身边整个皮毛堆都扑到自己怀里,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把他压倒在地面。只听厚重皮草里传来毕留带着哭腔的声音,“裘生!古非欺负我!”
古非见毕留真的决堤了,掩饰一般轻轻咳嗽两声,顺手将笛子塞给裘生,“风紧,在下扯呼了——走。”
说着,拉起裘梓便走。裘梓看了看裘生,微笑的表情里还带着点歉意。不过裘生清楚这时候的歉意一点不值钱,孩子还得自己哄。
一下子屋里的人走得一个不剩,就怀里层层兽皮包裹下的毕留,不知什么时候夺走裘生手里的笛子,伏在他膝盖上把玩。
裘生又是长出一口气,心里的感觉,不能说不复杂的。
毕留突然抬头,笑眯眯的看着他,“古非走了,偷他的糖!”
裘生笑了笑,将毕留身边的兽皮裹好,“好孩子不能偷东西,等他回来再跟他要。”
山中的晚上偏冷,裘生听到屋外呼呼风声,虽然吹不到屋里,却依然给人森寒的感觉。毕留靠着裘生,身边燃着火堆,再裹得一层一层,自然不觉,见裘生似乎正侧耳倾听,也学着听了听,笑道,“好听,像歌儿一样。”
裘生道,“歌?什么歌?”
毕留道,“好像古非吹的歌——”为了逗他,古非曾给他吹过几首笛曲,“——不过比古非吹的好听。”
裘生心中一动,将笛子递给他,“你也吹试试。”
毕留想了想,将双手都挣出来,握住笛子,鼓足了气向吹孔一吐。毕留前尘往事尽皆忘去,不知何谓指法吐气,只知用力吹奏,只听“嘀”的一声,又尖又利,划破夜空穿了出去。
屋外传来破空声响,眼前一花,裘梓便推门而入,“怎么了?”
裘生大为尴尬,指了指毕留,“他吹的。”
此时古非也赶了回来,“出什么事了?”
裘生见毕留似乎也吓了一跳,便对古非歉意的笑笑,“不小心吹走了音,打扰你们了。”
古非道,“我们倒无妨,倒是曲凤言,明天大概会亲自过来骂吧。”
次日清晨,古非先开了一直炼制的炉鼎,将里面炼成的三十粒火红药丸取出,方招呼其他三人来到前山。
前山里,曲凤言的脸色果然不好,也不知是见到了一直看不顺眼的古非,抑或是昨晚的笛音扰人,不但眼袋发黑,眉心紧蹙,而且脸色阴沉,活像被人欠了几百两银子。
裘生虽然与曲凤言曾有过节,但也是因为裘生疏忽,才害得曲凤言的妻子花蕊染毒而缠绵病榻,故而对曲凤言又是愧疚,又是敬畏,看他脸色不好,只得闭口不言。
古非却和曲凤言没什么恩情可讲,要说的,不过是少年时的许多梁子。此时见众人聚到一起为花蕊解毒,曲凤言却依旧一张要死不活的木头脸,便和裘梓说笑道,“今天天气倒好,等会儿带你去转转,山里有得是风水圣地,免得在这里看人家脸色。”
裘梓急忙拉了拉他衣角,古非自幼和曲凤言别苗头已经成了习惯,哪里管他,自顾去翻山沉老人的箱子,“师父,咱们开始吧?”
山沉老人不理几个后辈之间的暗潮汹涌,慢慢走到毕留身边,牵了他的手坐到窗前,就着天光细细打量毕留脸色。
毕留被山沉看得极不舒服,忍不住回头去找裘生,“裘生……”
裘生从后面搭住他肩膀,柔声道,“别出声,看着师父。”
毕留听话的转过头,然而盯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却让他感到十分无聊,不过片刻的功夫,便魂游天外了。
古非从箱子里翻出两卷布包,见毕留目光散漫,一脸茫然,便笑道,“算了,咱们开始吧。”
山沉老人轻声道,“人者魂魄皆失,蛊王三蛊离身,两下倒是互补。不过要将他们捏到一起,嘿,可是大工程。”
古非笑道,“所以要师父妙手相救。”说着,将布包打开,只见里面银光闪闪,共有几十把不同大小的刀剪夹子等工具。
此时曲凤言也把火盆移过来,凑到毕留身边。毕留舒服的轻叹一声,伸展开身体,刚刚看到那些刀剪时的一瞬间僵硬也缓解了。
古非递给对裘生一条丝巾道,“将他的眼睛遮住,别让他乱动。”
裘生上前将他的眼睛蒙住,毕留道,“做什么,捉迷藏么?”说着,古非已经将他的手脚都绑在了椅子上。
毕留此时方感到不妥,微微挣扎道,“你们做什么?裘生
,裘生!”
裘生听他叫喊,心中微有不忍,对山沉老人道,“师父,这样绑着他,似乎会让他不安,要不然用药……”
曲凤言冷冷道,“药有用的话,我们还绑什么?他是蛊王。”
这是重逢后曲凤言和裘生说的第一句话,裘生一阵怔忡,便也忘了再说什么。
古非让裘梓到门外守着,回身和曲凤言一顺站在山沉老人下手。山沉老人深吸一口气,低低说了句什么,却没人听得清。
稍候片刻,古非为毕留除去鞋袜,擦干净四肢,又紧了紧勒在毕留左手臂上的绳子。裘生见那绳子勒到肉里,不一会儿,毕留的左手便整个通红发紫,自己也用力挣扎起来。裘生无奈,只能一遍遍抚过毕留的头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怕别怕……”
然而刚刚说完,裘生便不能再说一个字了。只见山沉老人银刀闪闪,忽地出手划开了毕留腕上三分的皮肤。毕留原本勒得紫红色的皮肤却没有立即流出血来,而是隐隐现了一道红痕。裘生知道这是山沉老人出手快捷的原因,看向她的时候便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几乎想象不到这名干枯瘦小的老人竟然有如此惊人的身手。
曲凤言手持一条银白色的细线,待毕留皮肤刚渗出血来时,将细线展开,勒到伤口中去。
毕留哼了一声,带着哭腔说道,“疼……”
那细线被血染红,竟然有生命般自己向毕留身体内缩去。此中感觉,裘生只是看着便觉得十分疼痛,更不要说毕留亲身经历者,自是痛苦万分。
古非这时已经勒紧了毕留的右手。
过了约顿饭时候,三人将毕留的四肢都处理完毕。毕留已经没了声音,只把脑袋靠在裘生胸膛里低声抽泣。
第 4 章
山沉、曲凤言和古非在毕留身上做好初步处理后,毕留已经没了声音,只把脑袋靠在裘生胸膛里低声抽泣。
裘生见毕留气息奄奄,忍不住起了怜悯之心,见山沉等三人收手而立,急忙问道,“可以解开绳子了么?”
山沉看起来十分疲惫,闻言却又打起精神道,“还不是时候。”
古非从布卷里取出一支长约七寸,小拇指粗细的银针,放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当初没有把它换了酒喝,果然明智。”说完,将银针递给山沉。
裘生知道他是为了消去自己紧张,不禁感激的看了看他。然而曲凤言却并不待见古非这般行为,低声呵斥道,“安静。”
古非撇撇嘴道,“没我的事,再会少陪了。”说着,扭头向外走去。
山沉和曲凤言却并没有再开口,曲凤言上前帮裘生将毕留扶正,使他端坐在椅子上。裘生见山沉解开毕留胸口的衣裳,银针尖端光芒闪闪,居然刺进了毕留的心口!
裘生“啊”了一声,明白曲凤言亲自来扶毕留是怕自己心慌之下让毕留乱动。果然随着银针一寸寸没入毕留的胸膛,毕留开始扭动起来,力道奇大,若非曲凤言和裘生二人合力,几乎把不住他。
银针刺到末尾,整个没入毕留体内,若是一般人遭此对待,恐怕已是死了。然而毕留却仍然挣扎不休。裘生见毕留在丝巾下露出的半张脸表情扭曲,显是疼得不可忍耐,喉咙中也发出“嗬嗬”的嘶哑叫声,心中一惊之下,手里力道微松,登时便被他挣脱了肩膀。裘生这里被挣开,曲凤言不谙武功,便再也制不住他,只听呯的一声,毕留座下椅子已是四分五裂,毕留跟着躺倒在地上,辗转挣扎。